青年望着那清澈的双眼,不语。
白佳婷就像是早就猜了答案似的,她有些勉强地露出笑容,再抬头的时候,又开朗地唤道:“哥,我教你弹琴吧。”
苏陌晃了晃神,接着就让少女强拉着坐在琴座上。
“来,坐这儿。”白佳婷也跟着坐在苏陌旁边,然后把青年的手掌给拉着搁在琴键上,“唔,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好了——小星星,哥,你觉得怎么样?”
男人从外头大步走进门,下人赶紧去接过他身上的大衣。
“他人在什么地方?”
任是谁都能感觉到白爷的情绪不对。
“苏少在二楼的琴房……”管事有些底气不足地道。
白长博脚步稍微停滞,接着便转身疾步上楼。
在越发靠近转角的琴房时,男人的步伐反而逐渐缓慢下来。房门没有紧合上,断断续续的琴音透过隔音室的门缝传了出来。
男人站在门后,透过微微敞开的缝隙,无声无息地看着里头。
“你看,不是一下子就学会了么?”
青年和少女紧挨着坐着,相视而笑。
“苏大哥,我们再一起练习一遍。”
由后面紧跟上来的管事摒息站在一旁,他悄悄抬眼留意着白长博现下的神情,内心深深觉得这情景诡异得厉害。
晚饭的时候,少女费了好大一番劲儿才把苏陌劝下楼。但是坐在饭桌前的时候,她疑惑地看着那空荡荡的位置,回头问着下人:“爸爸人呢?他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么?”
“白爷还有正事要忙,让小姐和客人先用餐。”管事拦着下人,自个儿上来解释道。
苏陌坐在对面的座位上,他始终低着脑袋,拿起筷子,有些食不知味地扒着饭。
晚上,青年又陪着白佳婷看了一部电影,才走回到了卧房去。
在他推开房门的时候,他就瞧见了那坐在沙发上的人影。
白长博闻见了声音也不抬头,他像是在认真地看着什么。
苏陌在门口站了一阵,说:“你能不能出去,我要睡了。”
男人依旧静默着。
青年转过身去,在他再次踏出房门之前,男人的声音却让他的步伐打住。
“婷婷早已经有了合适的对象,等过几年就会定下来。”
苏陌回过头皱着眉,“你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忍不住扬了起来:“你想什么?婷婷是我亲妹妹!我拿她当妹妹疼怎么着了你,你眼里我就这么龌龊是不是?!”
男人也跟着抬眼紧瞅着前方的人影,缓慢地边站起来边道:“那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心里还装着什么人?”
“……”
“怎么?哑巴了?” 白长博盯着苏陌的眼。
“那我来猜猜……”男人将散在桌上的照片拿起来,走向青年在他眼前站定。他将手里的照片在苏陌眼前轻轻一翻。
苏陌在瞧清照片上的内容时,脸色微微一变。
“先前那个不知好歹的小警察,没想到后来飞黄腾达了,现在是鸿邦的副总。”男人冷声笑了笑,问着青年:“你说,你到底念着他什么地方?”
青年猛地将那张接吻的照片抢了过来,白长博俐落地反手将他的手腕给拽住。照片滑到了地上,在两人拉扯的时候被无情地踩踏着。
白长博到底是个练家子,苏陌哪怕卯起来也挣不过他。
“你妈的居然派人跟踪我!”青年低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仰头怒视着把自己紧压在墙上的男人。
“他到底什么好?比我年轻?除了这一样,有什么地方是我远远及不上的?”
白长博勾起了唇:“你在我眼前尽管端着摆着,他一勾指头你就送上门去!他能给你的我不能给、给不起是不是!你就要这样犯贱这样糟蹋你自己!!”
白长博难看地出口质问,这四十几年来他从未如此失态过。
“你到底图的什么?你倒是说清楚,有什么是我白长博给不起你的?”
苏陌怔怔地睁大双眼,他静了半晌,哑声问道:“……在你眼里,我就真的这么贱是么?就这么不堪,是么?”
男人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青年那自我厌恶的语气唤回了他几分理智。但是在他思考要如何去弥补的时候,苏陌却冷不防地笑出声来。
“我图什么,你要听是不是?行——”苏陌仰着脑袋,豁出去地道:“那我告诉你,我以前贱得不能再贱的时候,跟哪个男人没睡过?我就贱得出钱请人上我,我没药救了你知不知道?谁要对我一点好,我就爬他床上去,我就乐意,你管得着么你?我这种贱货你还管着我干什么?你觉得我可怜是不是,你打算弥补我是不是,你就是非要让你的良心好过一点不是么?”
苏陌尖刻地嘶吼着,他像是要把自己嘴里的话都变成刀子似的,刀口却是往自己的身上不断地扎下去。
“是!我是忘不了他!他勾一勾手指头,我就恨不得马上倒贴上去——我就是贱怎么了?你现在管我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你要管我的话,为什么不在十年前就管着我,为什么把我带回来的那时候就不管着我?那时候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就连你养着的一只鸟都不如,这么讨厌我为什么不让我在那个屋子里饿死好了!”
男人蓦然回过神来,他找回了意识似的,猛地放开了青年的手腕,转而张开手臂将眼前的人紧紧地圈住。
“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妒忌你女儿?我没指望着你对我跟对你女儿一样好,哪怕只要有一点,你叫我马上去死我都行!后来、后来……”苏陌哽咽地吸着气,脸上扭曲地笑着,“我以为、以为真让我等到了,我那时候每天都怕死了,我怕我醒的太快,我每天都盼着天不要暗下来……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我真的不知道啊……”
苏陌仰头看着天花板那繁复的花纹,沙哑喃喃地道:“你现在对我这样有什么意思?其实都是假的,我没骗你,你觉得它是真的,但是那都是假的,你明白么……?如果那时候不是我照顾你、不是我跟你一块儿,你让我当饵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对不起我了,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也不会记着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了……爸,你明白了么?都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当男人听到那一声“爸”的时候,他的眼眶跟着一红,却说不出只字片语来——苏陌一直以来都看得比谁明白,他没法反驳一字半句。
“你就当我死了不好么?就当那最让你恶心却不得不养着的畜牲死了不好么?……你现在这样对我你觉得舒服么?是不是在你对我好的时候,你心里就会好过一点?你别这样行么……?我怕啊,我真的怕啊,如果有天我又当真了怎么办?如果到时候你们又告诉我都是假的……我、我怎么办?爸,你就当我爸不行么……?我没敢这么叫你,我怕我又、又恶心着你……”
男人抱着青年的脑袋,用力地去亲了一下苏陌的额。他闭着眼深深地吸着气,低声应道:“……好。”
白长博缓缓地睁开眼,他硬是压抑住了胸口的钝痛,安抚似的轻轻摸着苏陌的后脑勺,让他将脸埋在自己的颈窝里。
“别再说什么真的假的,你是我儿子,我白长博的儿子,永远都是。爸爸不会再扔下你了,听到了么?”
白长博沉痛地低声喃喃:“你也别丢下爸爸,知道么?”
走廊上的猫儿喵喵地嚷着,少女矮下身将它从地上抱了起来。
“坏坏,你怎么在这里呀?苏大哥呢?你是不是贪玩忘记准时回家啦?”白佳婷偏着脑袋,对着坏坏眨眨眼。坏坏扭动了几下,委屈地叫着。
少女点了一下那粉色鼻头,“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白佳婷将猫儿搂在怀里,拐弯往青年房间的方向走了过去。
房内,男人将苏陌拦腰抱起安稳地放在床上。他动作有些笨拙地帮着青年掩好了被子,然后打开了床边的小灯。
白长博坐在床侧,手背悄声无息地抚过苏陌的面颊。
苏陌病了,是心病。他小心地藏着掖着,却让自己给闭着把伤口又重新撕开来。
白长博执起青年的手,慢慢地包裹在掌心之中。
苏陌要的是作为父亲的他,而不是作为男人的白长博。但是前者,恰恰是他所没办法给予这孩子的。
……就这样吧。
白长博握着那只手,让它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像是要把自己的温度、感情、懊悔等一切的情绪,全都传达给苏陌一样。
少女抱着猫儿走到房门前,在她打算敲门的时候,才发现门口没有完全关上。
“苏大哥,你睡……”推开门的时候,白佳婷的声音霍地打住,坏坏像是感知到什么似的挣扎着从她的怀里跳了下来,在走廊上快速地跑个没影儿。
男人闻声迅速地回头,他的目光在短暂的变化之后,最终归于平静。他缓缓地将苏陌的手放回被子里,转身站起之前,也不忘把小灯给关上。
白佳婷还握着门把,睁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那目光陌生得像是不认得他一般。
“他才睡下去,别吵着他了。”男人眼里掩不住疲惫地慢道:“有话,就跟爸爸到书房里去说。”
第二十六章(上)
寒冬到了,苏陌把窗幔拉了起来,蹲在窗边不知道在鼓弄着什么。
一只虎斑猫蜷在他的脚边,偶尔伸出爪子扒扒那毛绒绒的地毯,这地上铺开的意大利绵毯让它满意地磨了几下爪子,然后又往青年身边挨近一些。
苏陌手里操着一把小美工刀,埋头雕着自个儿从雪地里捡回来的薄木片。
他小时候是挨过穷的,生活里的小玩意儿都得靠自己变出来。苏陌是天生手巧的,他其实脑筋转得很快,学什么都不费劲儿。
苏陌吹了吹木片上的碎屑,上头的花纹在眼前若隐若现。
苏陌将它拿起来在眼前比了比,自言自语地笑着喃喃:“也不赖嘛……”他暗暗地自恋了一把,心想着要再把这木片修得更好看一些。
白佳婷出国的日子提前了,好像说是因为那里的姥姥想外孙女了,催命似的跟白长博要人。
这几天,白佳婷也不知是忙还是怎么的,没像先前那样老缠着苏陌了。
青年的动作逐渐缓了下来。
他将视线转向窗外,出神地望着那跟棉花似的落雪,远处白花花的一片,似有一股说不清的落寞。
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碾过雪地,驶到大门处停了下来。
连续几日不归的男人从后座走了出来,他踩在湿冷的雪地走进公馆里。下人赶忙迎了上来帮男人脱下了那身狐绒大衣,又忙忙碌碌地呈上了一杯热茶。
白长博只含了一口,拿茶水漱嘴之后,还没坐下来歇息,就开口问道:“小姐怎么样?”
管事毕恭毕敬地应道:“小姐还是待在房里,不过今天食欲比前两天都好了,看样子应该是没什么大碍。”
男人点头应了,在那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他头痛似的捏了捏眉心,管事见着了主子两眼下的黑眼圈还有微微充血的两眼,跟上来问:“白爷,要不要去请李医生过来……?”
“请医生来干什么?”白长博抬眼冷喝一声,一掌用力地拍在桌案上:“给我找晦气是不是?”
苏陌才从楼梯上走下来,就碰上了男人发脾气的时候。
在白长博喝骂出声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往下方瞧了过去,却不巧地和男人的目光正对上了。
这会儿就算是想回头走也走不了了。
白长博在瞧见楼梯上站着的青年时也微微怔了一怔,那些差点出口的气话就这样硬生生地梗在喉头里——白长博是很不愿意让苏陌瞧见自己喜怒无常的一面的,他现在时时刻刻揣揣不安,隐隐还对那双眼积落而下的泪水而心有余悸。
这些天也是巧到节骨眼上了,他手边的状况突然就多了出来。只有在外边奔波的时候,才能把身后的烦心事给暂且搁下,然而几天来没见着苏陌的影子,这下毫无预警地碰上面了,白长博反倒是有点移不开眼的意思了。
这种感觉对男人而言无疑是有些陌生的,他一方面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苏陌,一方面却在瞧见人的时候恨不得去把人给搂个满怀。
苏陌只觉得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把脑袋给耸拉下来。
那天晚上的事情他模模糊糊地记得一点,可能是他真心不愿意想起来,所以他也说不上自己到底乱七八糟地说了多少胡话。
“下来了就一块儿吃饭吧。”
苏陌闻声抬起头,白长博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背对着自己往饭厅的方向走了去。
圆桌上摆了好几道菜,样样都很精致,苏陌却没有多大的食欲——顿顿吃着这跟艺术品似的饭菜,他反倒是有些想念起了小巷口的兰州拉面了。
管事走了过来,斟酌着谨慎说:“小姐说没什么胃口……”
“不用等她了,我们开饭吧。”
苏陌瞧了瞧对面那空荡荡的位置,低头拿起筷子,认份地扒着碗里的米饭。
当另一双筷子往自己的碗里夹菜的时候,苏陌埋头扒饭的动作顿了一下。
白长博瞧着苏陌那身宽松的白衬衣,仿佛能看穿那底下的几两肉。他似乎想起了早先前少年为了他束腹只吃白菜馒头的模样,隐隐地觉着有股说不清的揪心,却不好把自己的情感表露出来,只得捏紧了筷子,等苏陌的盘子里一空,就接着往里头夹菜。
“多吃点。”白长博的话里带了几分教训的意味:“别只拣前面的菜吃。”
苏陌机械地咀嚼了几下,有些食不知味。
晚上,青年站在紧闭的房门外,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门缝,有微弱的灯光从里头透出来。
青年将手掌摊开来,看着手心里的木雕。虽然是寒碜粗糙了一点,但是除了这一样,他也已经没有什么能送给白佳婷的东西了。
他站着思忖了一阵,突然感觉到脚边一股柔软的触感。
坏坏亲昵地在青年脚边转了转,苏陌低头瞧着它,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当下弯下腰把猫儿捞起来。
少女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星光,她缓慢地坐了起来,抱着膝茫茫然地仰视着天花板。
她现在只要一闭上眼,那个夜晚的画面就会蹿入她的脑海中,而父亲与她说话的声音犹在耳际。
『所有的事情就跟你看到的一样,爸爸没什么好解释的。』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低头点了一下烟,紧接着便深深地吸了一口。白长博身上那套正装还没换下来,原先梳到脑后的刘海余留几丝散在额前,他已经没有余力在女儿面前维持以往那严肃凛然的形象。
『这一切,是我的错。婷婷,你要讨厌、要去恨的话,就冲着爸爸一个人。』
男人长长地吁出一口烟,双眼像是哭过的红。
许久之后,他看着落在地毯上的烟蒂,带着类似央求的语气说——
『爸爸不能没有他,你能够明白么?』
白佳婷从未有过如此大的冲击,她原本应该歇斯底里地质问父亲或者是苏陌,她原本应该认为是她最亲密的两个人背叛了自己,但是她却没办法做到,却也不可能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
除了逃避之外,似乎就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时候,门口那里传来一阵诡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