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冷,我送你回去。”
苏陌像是没听到一样依然向前,车里的男人看了一阵青年的背影,低头启动了引擎。
车子缓慢地跟随着青年的步伐,苏陌一直垂着脑袋,姚一霖也就跟着不发一言。
等走到了十字路口前方的时候,苏陌终究是转过头,看了看同样停下车子的男人。他露出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眼里有着状似平静的无奈,最后还是哑声道:“你别跟着我了。”说话的时候,一团团的雾气似乎模糊了眼前的视野。
“你打算就这样走回去?”姚一霖出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明显的不快。
苏陌并不答话,只是提了提背包,打算接着往下走。
姚一霖微微拧了拧眉,突然踩下了油门,迅速地旋转着方向盘,在一阵尖锐的声响之后,车身毫无预警地向前一个猛转弯,直接堵在了青年眼前。
苏陌先是让这危险的举动惊得往后小退一步,随后沉默地看着驾驶座上神情不虞的男人。
“你上车吧。”姚一霖虽是放软了声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
苏陌的两只拳头紧了紧,他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同样倔强的男人,终究还是妥协似的,走到另一边去,打开了副座车门。
车子在街上用慢速行驶着,青年静静地看着落在眼前的白色雪点,但是在他用指腹去轻轻触碰的时候,感受到的却是镜面的冰凉。
“你过得怎么样?”
青年回过了头,他看了眼那精致的侧颜,轻轻地答道:“挺好。”
姚一霖微微颔首,过了一阵子,才似笑非笑地看着前方反问:“你怎么不问我过得好不好?”
苏陌闻言笑了笑,他的表情很淡,带着客套似的语气:“你肯定能过得不错。”
“承你吉言。”姚一霖应了一句。
远处的天际还是黑蒙蒙的,可能是下雪的缘故,白天也来得比往日都迟。
“到前面的路口就可以了。”苏陌抱起了背包,不忘回头说一句:“谢谢。”
然而,在青年打开车门之前,手臂却让人猛地拽住。那股力道不大,却不能让人轻易挣脱。
“我还是要问你那一句。”姚一霖的声音很平静,他转向了青年,看着那微别于记忆之中的干净容貌。他抿了抿唇,一字一句地轻问道:“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
苏陌直视着男人的双眼。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年少的时光,那时候他还能无畏地去追逐这道光芒——这个男人是他过去刻到了心上的,那个时候他就算是睡着的时候,到了梦里也希望全是这个人的影子。
青年低了低头,他短促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哑着嗓子说:“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姚一霖蹙眉。
“叫‘胆小的鲨鱼’。”苏陌别过眼,看着前方那一条狭窄的旧街道。
“以前,科学家们做了一个实验。他们在一个很大的池子里,把一只鲨鱼跟一大堆的鲫鱼养在一块儿,但是却在它们中间隔了一片坚固的透明板。”
“刚开始的时候,鲨鱼天天撞着玻璃,想要游过去鲫鱼堆里。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没死心,但是它从未成功过。一天又一天过去了,鲨鱼吃着科学家扔下来的小鱼,两只眼干巴巴地盯着对面的鲫鱼,又试着游了过去,可是它发现,它还是没办法靠近那些肥美的鲫鱼。”
苏陌的声音止住了,男人候了一会儿,与他相视无声地问:“后来呢?”
“后来……”苏陌仿佛是在回想一样,“鲨鱼再也不去撞玻璃板了。一直到科学家们把板子取走了,它也只是在那个地方游了几圈,就算鲫鱼游到眼前也不去碰。那些科学家就耻笑它,说,看这大家伙多没用。”
青年看着男人,问:“你知道为什么鲨鱼不游过去么?”
姚一霖沈了沈声,“为什么?”
“因为,它怕痛。”苏陌笑了笑。
冰冷的空气充斥在这有限的空间里,青年慢慢抽回了手臂,打开车门的时候,却听见后方的男人出声道:“那你呢?”
“你也和那只鲨鱼一样么?”姚一霖发出了一声轻笑,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苏陌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接着答道:“……不一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雪水渗了进来,让脚趾透凉。
不一样……我比它更怕。
半躺在大班椅上的男人睁开了眼,几束清晨的淡光从帘缝之间悄悄溜了进来,像是倾泻在身上的金光。
姚一霖坐了起来,弯下腰将滑到脚边的外套给捡起。
当他的目光转向写字台上那不起眼的资料夹时,眼里闪过了一些无法确定的情绪。
他渐渐地坐正了,两手合握低着头,做出正在沉思的模样。
『姚总,我想因为没错才对,白长博跟这名叫苏陌的似乎关系匪浅——至少我肯定,白爷对此人是很上心的,不过干得十分低调,我们的人也是费了一些劲儿才打听到一些确切的消息。』
姚一霖拿起了桌案上的雪茄,重新点燃。
『那个苏陌用的似乎是假身份证,过去的记录不太能查到,零零总总的,我上次已经给姚总您总结出来了。』
『亲戚?这好像不太可能。姚总,您哪听来的消息?但是白长博对这苏陌很是不一般,白爷过去的入幕之宾都是一些名媛和当红女星,倒是没想到他老人家尝尽了山珍海味,现在也打算吃起农家菜来了。』
烟香迷绕。
男人渐渐地向后仰,有些疲惫地合了合眼。
难道苏陌不是白长博的亲生子嗣?如果不是的话,白长博先前为什么又要养着他?过去白长博怎么可能养着一个自己不重视而又非亲生骨肉的孩子?
那……如果是呢?
姚一霖即时停止让这样胡乱的猜想深入下去,他徐徐地转着椅子,面向前方的液晶萤幕,打开来的时候,跳出来的便是当日的早晨新闻。
画面里的男人正在出席着一个慈善活动,近日来频繁的活动让媒体的焦点都集中在他的身上。那张保养得以的俊容不显几分老态,对谁都是一副从容淡漠的模样儿。
姚一霖沉着脸,在白长博发表演说之前就关掉了萤幕。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指夹着烟走到了落地窗旁斜倚着。
鸿邦集团的副总室就在三十几层高楼上,他由上俯瞰着这座城市的面貌,当脑中闪过什么画面的时候,他淡淡吐了一口烟,模糊了透明的窗景。
——姚一霖,我喜欢你,很喜欢,是真的……我没骗你。
——我爱你,你知道么?你赶我走,我都不走。我爱你啊,你这没心的到底知不知道?
夜里,他抚着少年背上的伤痕,那赤裸的身子抖了抖,不再往自己怀里靠,而是无意识地向角落蜷缩,刚去疤退肿的脸上不再露出过去那天真得堪称无知的笑颜。
画面一个转换,却是在一片晚霞之下,青年将头慢慢地抵在另一个男人的肩头上,久久不动。
姚一霖想到此处,便觉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袭了上来。他将烟头用力地在烟灰缸上捻灭,唇紧紧地抿着。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什么破故事……?扯他妈的。”
不去找他,这还不是因为有了另一个男人!
如果说,他们真的是亲生父子,那样绝对不正常——他就不信,一个正正当当做爹的,会有那样的举止。
姚一霖阴着一张脸,却霍地勾了勾唇。
他倒是颇想看看,白长博那冷冷淡淡的模样儿,出现裂痕的时候。
第二十一章
在本市五星级大酒店内一场年度末最大的首轮房产拍卖会已经落幕,在会后的酒宴上,围绕在白长博周边的媒体记者还未稍停,就有其他地产大亨和商界富贾举酒前来纷纷祝贺。
“白爷出手果然是雷厉风行,眼光独到,这瑞金帝苑必然是白爷您的囊中之物了,不过程某实在未想到白爷您对这一块也有兴趣。”来者摇晃着酒杯笑道,话语之中不乏几分艳羡之意。
白长博不语,仅是微举着香槟,金色剔透的液体映出脸上的浅淡笑意。
瑞金帝苑座落在江边,又处在S市的中心地带,说它寸地是金也不为过,这一大手笔若背后没有雄厚的资金和广大的人脉后台,还真没办法轻易拿下。白长博此次一人囫囵独吞,必然也是承载了一定的风险,不过从他面上倒是一分也瞧不出来——只要未来的局势稳定,那么这一步就是他在此地重振财势和威望的最佳契机。
男人四方八面俱应酬了一番,后来让随扈推说乏了,一人走到窗边背手伫立。
耳边尽管已经清静下来,背后关于自己的舆论自然是不会少的。
白长博呷了一口香槟,却觉着这对自己而言如同白水般的液体浇过喉头的时候,无故让他怀念起了那个孩子亲自给沏的淡茶水。他那时候还笑侃过少年,那时苏陌已经有点小脾气了,撇撇嘴儿顺道翻个小白眼,说——要喝好茶,行,一会儿背你上山采茶叶去。
事实上,白长博表面确实风头正盛,不过实际情况众人也瞧在眼里——在一些场面,旁人自然是要往白爷身边靠拢的,但是到了私底下,如今愿意跟白长博私交的人实在是寥寥无几。此外,在不久之前又出了王邵群那件事情,至今下手的人还未找到。王邵群顶着一个挂名会长的名号,下头幸灾乐祸的自是大有人在,这也变相地给两人的恩怨加温点火,尽管王邵群从养伤以来一直没有明确的动作,但是两人的仇恨颇有一触即发的趋势。
在这档事儿上,旁人谈不上参合其中,却也在静待观望。毕竟比起王邵群,白长博常年树立的敌人也不在少数。
姚一霖站在不远处看着前头,当那个男人慢慢扬起唇瓣的时候,他侧身从侍者盘里接过高脚杯,举步迈向白长博。
“白爷。”
旁边响起了一把声音,让正陷入在那美好如梦般的回忆中的白长博回过神来。他望了过去,瞅见的是个西装笔挺的男人。
一旁的随扈正要上前来挡客,白长博却先抬手拦住了人,对着来人扬起了淡笑。
“姚先生今天瞧起来还是英俊斐然啊。”白长博这句话不算是恭维人,在他的印象之中,生得姚一霖这等出挑容貌的人没多少个。
“白爷您说笑了。”照过去来讲,这样的赞美姚一霖是要欣然接受的。不过这样的恭维从白长博嘴里出来实在是少了一点可信度。拿白长博本人来讲,不谈这年纪,就年轻的时候来看,那简直就是过分英俊了,据闻当年白家八个子女,就这么子长得格外漂亮,满身清气的。
不过后来也证实了一个说法,白府的水养出来的,瞧起来越是水灵无害的,那就越是惹不得。
“现在国内的情势正好,白爷您这一手出的十分漂亮。白爷您也别怪我在您面前卖弄,瑞金帝苑建在这块宝地上,从风水的角度上来看,占的是本市的龙首命脉,不管未来政策如何,鄙人还是要在这里恭喜您了。”姚一霖摇晃着杯中的红酒,暗暗打量着白长博的脸色。
“这里的确是好……”白长博看着外头,俯视那一片繁华地段,像是意有所指地道:“事实上,白某属意的倒不是这类人工堆砌而成的玩意儿,太浮躁。”
他背着双手,慢慢地转向了与自己几步之遥站着的青年男子,轻着声音道:“人啊,求的还是平淡安稳的日子。”
“白爷这话倒是让鄙人觉得意外了。”
“哪怕是长年征战沙场的君王将士,最好的归路也不过是卸甲归田。”白长博接过了酒杯,呷了一口,脸上还是淡淡的:“白某所做所为,虽然是循着这个世道的规矩,可是照着本心来讲,白某盼的不过是与心上之人过过合心合意的日子罢了。”
姚一霖仿佛听出了话中的弦外之音,他依然噙着笑,握着杯子的手却暗暗收紧。
眼前的男人转向了他,步伐轻缓地走了过来,接着在面前站定。
白长博微微低下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低沉声音道:“做人心不要太贪,白某还是知道的,其他什么都好,就这一样……那是白某的执着。”
白长博又往前一步,两人之间的间隔仅有一步之遥,只听他带着诡谲的语气低低道:“姚先生是明白人,过去有什么恩恩怨怨,也不如眼下的一切实在。”
姚一霖眼中厉芒闪烁而过,他无声地抬起眼,直视着这个男人。
白长博却在此时退开一步,将手里的高脚杯主动去轻轻一碰姚一霖手里的酒杯,别有深意地对视一眼之后,接着就越过他的身旁。
姚一霖站在原处,回过身看着白长博离开的方向。
“姚总。”一直站在后方的秘书走上前来,“您没事吧?”
“没事,你下去。”姚一霖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仰头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白长博低头坐进了后车座,尽管他此刻面无表情,同行的随扈愣是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白爷此时的不愉快。
“白爷……您现在,是要回公馆去?”随扈操着小心的语气问道。他实在猜不出白爷的心思,只是认为按照常理,白爷成功标下瑞金帝苑应该算是件喜事,不过从男人的气息来感觉,他并没有从白长博身上看见几分喜色。
白长博横了横眼色,沉着声说:“去苏少那儿看看。”
但是车子才刚驶出酒店的范围,白长博又摆了摆手,改口道:“……不用了,回去罢。”
“白爷……?”副座上的随扈回头,却见男人已经侧着头闭目养神,眉头似是微微拧着。
青年从门外闪身而进,迅速地把门给带上,边往手心呼着热气边摩拳擦掌。
“坏坏、坏坏——”苏陌从背包里拿出了两个猫罐头,冲着屋子里头喊着。
“奇怪,又上哪儿去了……”苏陌咕哝着,放下东西后就在屋里四处找着。推开半掩的房门时,就见猫儿在窗台上高高地撅着屁股,两只小爪子正忙碌地挠着滚动的水晶雪球。
“喂!喂!”苏陌两眼睁大地急急喊了两声,坏坏的反应也快,赶紧从窗台上跃下。
青年腾地扑上前方,赶在雪球滚下之前,伸出两手不偏不倚地接住了它。苏陌有些腿软地跌坐在地上,低头张开双手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在确认它完好无缺的时候,青年不由得露出了侥幸的笑容,猫儿从床底钻了出来——它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长大了不少,条长的身体在青年的腿边讨好地转了转,用脑袋使劲儿地讨好蹭着。
苏陌轻轻刮了一下猫儿的鼻尖,回头去看了看手心里的玩意儿。
他轻轻地摇晃了一下,雪花又开始飘了起来。
里头的小雪人偏着脑袋,像是在对他微笑。
——所有的一切,没有谁对不起谁。
——等过一段时间,我会离开这里。
那忠耿的老汉子看着自己,慢慢摇了摇头:『章叔没想到你要这样报复白爷,也没想到你要这样作践自己。』
苏陌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
他收起双腿坐在地上,微微偏着头,用指腹轻轻地抚摸着这微小的美好。
每年年末这时候,这座城市便萦绕着满满的红色耶诞气氛,欢快的曲子就跟魔音穿耳似的,不管是商场打折看板还是年度圣诞晚餐的广告皆是随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