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生存法则,是这个社会的定律——他过去确实是太愚蠢,就跟那些初出社会,只会做梦的小毛头一个样儿。
这几年时间在大染缸里打滚,也逐渐悟出了一套人生哲理来。尽管残酷,但却写实。
姚一霖拿出了车柜里的雪茄,打火机点燃的时候,蓝色的火焰在眼前跳动。
他看着前路,有些茫茫。
嘴里似乎还残留着一股清淡的烟味,那是苏陌嘴里的味道……
姚一霖猛然踩住了刹车,车子停靠在路旁。
他倚着椅背,慢慢地向后仰,不算大的空间内轻烟缭绕。姚一霖合了合眼,将雪茄从嘴里抽出,在旁边的烟灰缸上用力捻熄。他斜过眼的时候,瞧见了被夹在位子旁边的资料夹。
原本,不想去找他。
但是,有关于苏陌的一切资料,从到手打那一天,他无意识地翻过了无数次。
说到底,当初苏陌究竟有没有死,他那时候也无法确定,却在心底默认了这样一个破绽百出的假设——理由是什么?
他贪恋和苏陌在一起时的温暖,却也清楚地明白,这并非他所追求的人生。
也许,苏陌之余他,就像是一块甜腻的方糖,放在索然无味的饮料中,能带来一丝丝的甜味,但是整颗含进嘴里的时候,却令人感到腻味。
冷空气随着吸气的时候钻入肺部之中。
如果只是这样,那为什么又不肯放开他?
如果只是这样,在瞧见他活生生地站在眼前的时候,那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情绪又是怎么回事……?
姚一霖缓慢地抚摸上嘴角的裂伤,他的眼神逐渐由阴冷转为幽深,犹如一池深潭。
他无声地睁开眼,有些扎眼的日光让他不适应地再次闭上。等到两眼适应的时候,他望着那白色的天花板,微微失神。
“醒来了?”
那悦耳的低唤划破了异样的宁静。
他有些怔了怔,营养液一滴一滴地在吊瓶里落下。
时间悄悄地流逝着,他动了动脖子,侧过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源头。
窗口开敞着,随着最冷的时候过去,天气已经逐渐回温。和煦的阳光从外头毫无阻碍地照入房间,男人站在窗边,手指百般无聊地拨了拨窗台上的一束花,在意识到床上的少年看着自己的时候,男人也跟着望了过去,他的手撑在窗台上斜倚着,另一只手放在裤兜里,漂亮的俊容上噙着淡笑,似乎带着些微初春的暖意。
少年张了张唇,他低下眼的时候,瞧见了自己还打着石膏的手臂。
男人缓慢地向他走了过来,每一步都像是精心设计过一样,风姿卓然。
床边陷下了一角,那一张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脸庞在面前放大。男人的手背轻划过那还贴着纱布的面颊,微微地倾上前,用久未感受到的轻柔嗓音低道:“放心,有我在,再也不会有事了。”
再也不会……是么?
少年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男人像是有感知一样地,伸手去慢慢地覆盖住。
犹如记忆中的许多个夜晚,他们的十指,轻轻地相扣。
“……!”躺在沙发上的青年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
可能是起势太猛的缘故,他有些头晕地抚了抚额。在缓过来的时候,苏陌抬头看了看周边——老旧的家具,掉了漆的墙板,前方的中古电视机还晾着一件衣服。
“喵——”
小猫儿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它两只猫爪子搭在苏陌的腿上,正在嗷嗷地喊饿。
苏陌淡淡一笑,伸手去挠了挠猫儿的下巴,轻声哄道:“抱歉抱歉,我现在就给你弄吃的……”
猫儿的尾巴摇了摇,像是能通人话一样地眨眨眼,使劲儿地去蹭青年的手掌。
然而,在苏陌站起身的同时,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
青年瞥了一眼挂钟,用脚碰了碰猫咪,有些慵懒地走到门前。
就跟预料中的一样,来人穿的一身齐整的西装,脸上是和和气气的笑容,长得一张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脸。
“苏少。”
苏陌斜靠在门口,眼神中带着明显的无奈和厌烦——白长博每隔几天就让一些固定的人马过来送吃送穿的,不过眼前这人昨天才来过,他没想到这么快就又上门来了。
一开始还会费唇舌让人把东西拿回去,现在苏陌已经失去了跟他们较真的耐性,还是早早把东西搁下了,快快把人给请走才是硬道理。
“苏少,我今天是来——”
“跟他说我睡得好吃得饱穿得暖,就这样。”说罢,青年就要把门给带上。
“不、等等,苏少,我今天是来送这个的。”那人变戏法似的,手里陡然多出了一个小盒子。
苏陌看着那包装简单的礼物盒,迟迟未伸手接过。
“是什么东西?”
“这我就不知道了。”那人温和地笑笑,说:“不过白爷嘱咐说,希望您收到后,请一定得打开来看看。”
“……”
青年关上了门,将盒子有些随意地放在桌子上,就走到厨房去张罗小猫儿的吃食。
他蹲下来,偏着头轻轻地摸着猫儿的小脑袋。也许是吃的太急的缘故,小猫还哽了一下,不过嚼了两下就顺过来了。苏陌的心一会儿提起来,接着又落下来,他看着这胃口极好的小东西,失笑轻叱:“贪吃鬼。”
等小猫吃完了,青年站在洗手台前用水冲洗着碟子。
微凉的水冲过指尖,苏陌动也不动地静静看着。
那天,他仓皇地逃了,就跟两年前的那时候一样。他甚至没有勇气回过头去看姚一霖的表情,只是疯了一样地往前跑。
苏陌,你装的吧,你看见他心里很高兴,是不是?
你就是要犯贱,就是皮痒了,是不是?
你能不能清醒点——
青年的嘴角有些勉强地抬了抬,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拿起海绵低头用力地刷着碟子。
屋子里静得太厉害了,连坏坏都蜷在沙发上睡懒觉了。
苏陌在拿出烟包走过客厅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桌上的那个小礼盒。他站着看了一阵子,然后拿起来在手心里轻轻地摇晃。
听不出是什么玩意儿。
青年缓步走到了阳台,冷风飕飕地吹着脸。他用打火机点燃了烟,含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靠着栏杆站着,双手慢慢地撕开盒子外头的包装纸,动作无意识地小心起来。
打开了外头的包装后,苏陌拆开盒子,低头看着里头的东西。
黄昏的霞光如若帷幕覆来,他将盒子里的水晶球取了出来,在眼前微微抬高。
水晶球里的雪花飘着,小小的雪人露着笑脸,旁边还站着一个小人偶,脸蛋红彤彤的,正在忙碌地做雪球。
苏陌眨了眨眼,他又轻轻地晃了一下水晶球,里头的雪花漫天飞散,如此地眩目迷人。
青年不禁轻轻地笑了起来,像个孩子。
在苏陌低头的时候,他瞥见了盒子里的一张小卡片。他有些疑惑地将卡片给取了出来,看了看封面的简单却精致的图色,然后便打开来。
卡片上就写着一行字。
【偶见此物,以为精致,是以赠君。】
苏陌皱着眉别别扭扭地读了读,最后看了下方的落款,只写了两个字——长博。
白长博的字迹就和他给人的气息相符,笔劲有力,却不刚硬。苏陌稍稍抬高看着,瞧得有些出神。
在这时候,底下的冷风却又猛然刮了一记。
苏陌一时没拿稳,卡片从手里轻飘飘地往外一飞,斜斜歪歪地飘下。
“啊!喂!”苏陌在阳台奋力地伸手,却怎么也抓不住。他赶忙把水晶球连着盒子放回客厅的桌上,匆忙地跑到玄关穿了鞋子,快速地奔下楼去。
青年紧紧张张地奔到了阳台下的街道,他显示抬头环顾着,然后就开始低头在四处开始寻找着,不过却怎么样也没找着。
苏陌简直有些急了,他心烦地挠了挠脑袋,却在转过头的时候,瞧见了不远处的一个人影。
裹着黑色大衣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只纯木杖子,在男人后方就停着一辆白色轿车,并非过去那辆常用的黑色迈巴赫。
白长博抬头眺望着青年,脸上似有一丝笑靥。
苏陌依然站在原处,他静静地看着男人脚步缓慢地向他走来。
“你这孩子……怎么就穿这点衣服。”男人的眼里含着明显的温柔笑意:“瞧瞧,什么事这么急,连鞋子都没穿好。”
苏陌闻言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这才发现他穿了两只不同的鞋子。
“……”青年顿时觉得有些热,他抬手擦了擦脸,打算就这样回头快步走开的时候,却又想到了那梦幻的落雪。
苏陌揪着裤管,露出了欲言又止的模样。
白长博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然后忽地轻笑起来。他伸出手握住了青年的手腕,苏陌腾地抬头,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来,但是男人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此时,白长博将什么东西交到了青年手里。
苏陌低头看着,微微怔住。
“刚才我在这里散步的时候,就从天上就飘来了这么一张玩意儿。”白长博带着说故事的语气喃喃道:“我看着觉得很眼熟,在想,会不会是某个人扔下来的……”
“不是!它是被风——”青年忽然着急地打断了话,在他看见男人带着笑意的眼眸时,只觉得耳根一热。
“是、是被风……”苏陌垂下了脑袋,不断地手背擦着脸,像是企图掩饰什么。
瞧着耳根越来越红的青年,白长博蓦然没了逗弄这个小犊子的心思。他向前一步,顺势张开手臂,将这还矮了自己半个脑袋的青年严严实实地搂住。
苏陌的背脊瞬间僵硬地挺直了,他甚至屏住了呼吸。
男人不是没有感受到青年的不自在,但是他的双手却更加牢固地圈住了怀里的身躯。宽厚的掌心轻轻地抚着青年的后脑,手指穿插在那干燥的发丝之间。
“我很高兴。”男人仿佛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他在青年的耳畔低低地哑声道:“我真的很高兴,苏陌。”
在距离前方那似乎相融一处的影子不远的路旁,车内的男人慢慢地摘下了鼻梁上的墨镜。
他在看清楚那高大的身影是谁人之后,他的表情由刚开始的阴冷,转为轻微的讶异,而后则是一种读不出的古怪神色。
脑中快速地转换了好几个假设之后,男人暗暗地拿出了手机。
“我要你去做一件事情。”男人的双眼依然看着前方:“你去试着查一查,白长博跟那个你上次调查过的苏陌……”
姚一霖说出了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违背伦常的言语:“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关系?”
第二十章
披着白大褂的大夫在跟前絮絮叨叨地说些话,坐在床边的少年在护士的协助下,又重新包扎了一遍身上的外伤,他动了动上了石膏的左手臂,表情怔忪得近乎木然。
“发什么愣?”
少年闻声抬起眼,他先是瞧见了眼前那双擦得反光的意大利皮鞋,接着再慢慢将眼珠子上扬——那在记忆中显得过于锐利的双眼少了几分锋芒,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读不出的深沉,刀削似的脸部轮廓仿佛比先前更精致了一些,身上那量身定做的西装更能衬托出男人的高挑挺拔,让人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今时今刻已经不同往日。
男人微微弯下腰来,伸出手在少年眼前玩笑似地轻晃,“想什么?”
他等了一会儿,不听苏陌回答,又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不说话?”脸上并无任何笑意。
相对于姚一霖,此时的苏陌脸上伤痕遍布,脸颊两边都贴着白色贴布,额头的棉花渗着黄药水,干裂的双唇微张着——这几天不论男人说了什么,他愣是没发出一个音节。
姚一霖到底是没这么大的耐性,他绕到苏陌身旁坐了下来,抬手拨了拨那头乱糟糟跟鸟巢似的乱发,语气不冷不热地说:“你大可以放心,我救你不是为了打听白长博的下落,你用不着这样防着我。”
男人一脸似笑非笑,他看了看苏陌的表情,被那连日来麻木的表情弄得也有些恼火,不由得凑了过去耳语道:“我比谁都清楚。尽管你是他儿子,他实际上没把你当一回事,所以他就算是跑了,带走了一帮亲信,就是不捎上你一个。”
这一句话像是启动了少年身上的什么开关。他的手指动了动,嘴里发出了一声“嘎”的破碎音节,脑袋还是低低地垂着。
那天,他被王邵群手下的人逮着了,接着就关在一个小黑屋里。一会儿打一会儿踹,他就是把唇给咬破了,也一句话不提,然而事实上,他确实也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明白,自己得装、装什么都清楚、什么计划都参与,在这边能拖点时间就拖一点。
疼、冷、饿,这些少年都忍着,他紧绷的神经和坚忍一直到这一刻,因为姚一霖的一句话而溃堤了。
姚一霖似乎没预料到自己的这一句话会给苏陌带来这样的冲击。
他只是看着这原来毛躁闹腾的少年抖动着双肩,安安静静地把脑袋给拉下,反抿着唇,一双黑幽幽的眼挣得老大,但是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掉下一滴眼泪来。他只是死死地瞧着自己的脚背,看着那掀翻断残的指甲,还有那还透着血渍的白纱布。
男人也跟着沉默了。
他缓慢地坐在少年的身旁,先是抬头看了看那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接着又转回头望向少年——苏陌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是一尊经历了漫长风蚀的雕塑,他几乎没办法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过去那活脱热闹的样子。
从一年多前和这个少年断绝联系之后,他并没有想到再见到苏陌的时候,这个少年会是这副模样。但是……
男人探出了手,手指轻碰了一下少年的眼角。那是干燥的。
“抱歉。”姚一霖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就像是恢复了几天前苏陌刚清醒时的温柔:“我不会再这样说了。刚才,是我不对。”
少年依然低着脑袋。
姚一霖脸上扬了扬苦笑,他有些迟疑地伸了伸手,最后还是搂住了那过分消瘦的双肩。他的手原来只是轻轻地放在那里,然后不自觉地渐渐收紧。将苏陌拉向自己的时候,姚一霖也有一瞬间的晃神,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动作太自然,亦或许这种熟悉的温度令他终于在这段不断变化的日子中找到了珍贵的踏实感。
“傻瓜。”姚一霖低头看了看少年的发窝,仿佛是在密语一样地道:“记住,他们不要我们,也别为他们难过。不值得,你明白么?”
“我告诉你,一点也不值得。”说罢,男人着魔似地挨着少年的脑袋,他有些出神地看着窗口,凉风习习。
后来,当姚一霖蓦然想起这一个午后的时候,他才有些明白过来。
他和苏陌彼此吸引对方的,其实都是那残缺不堪的灵魂。
深夜,S市终于临来了这个冬日的初雪。
青年换下了身上的制服,跟接班的同事打了招呼之后,就从便利店里走了出来。从夜空慢慢坠落的细雪就像是落在身上的白色棉花,青年在廖无一人的街上走着,两手依旧藏在裤兜内,半张脸都缩进了棉服里。
运动鞋踩在湿漉漉的道上,苏陌的脚步渐渐缓下,他扯了扯脖子上的围巾,稍微仰头就能瞧见停靠在前方不远处的一辆名贵轿车。
他静静地站着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垂下眼睑,一步一步地走向前。
在经过驾驶座的时候,那黑色的车窗拉了下来,那把低沉磁性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喊住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