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在好点的地方睡吧。」
「啊?可是钱……」
「打过工之后这点钱还是有的。你必须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吃药,然后暖暖地睡一觉。」
「那怎么行……只吃药就够了。」
「不行。」
泷口完全不理睬我的抗议,丢下一句我去找家旅馆或者宾馆,把我和机车留在原地走开了。
我无计可施,抱住膝头把额头埋进去,闭上了眼睛。我好像睡了一小会儿。当我被摇着肩膀叫醒时,泷口正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他说在电话簿里找到了附近不算贵的宾馆。我坐在后座上,泷口把机车骑得相当慢。
「就是……这里吧。」
泷口停下车。我迷迷糊糊地抬头看那栋建筑物。
也许因为我想象成了商务宾馆那样的,它一眼看去并不像是宾馆。它建在车站周围的商业区边缘,商铺与住宅并处的地方,毫不起眼地矗立在步行道尽头。爬山虎几乎遮住了一半墙面。深焦茶色的墙上排列着鸟笼形状的窗户。弧形的玄关屋檐下,镶玻璃的大门两旁的灯昏暗不明。
那是一栋相当古旧的建筑物。要是白天在太阳下看也许印象会不同,但现在它就像会有幽灵出没的洋房。
「我听说是有空房的……」
嵌在门上的红铜色金属牌上写着「HOTELLAVIEENROSE」,还标有片假名。玫瑰人生宾馆——好奇怪的名字。
「请问需要住宿吗?」
一进门,便有个年轻男人站在前台。
捡来的毯子还捆在停车场里的机车后座上,我们的打扮大概不会特别怪异吧。前台人员表情似乎有些不愉快,从笔直的眉毛下定定地看着我们。泷口放下行李,走上前去。
「刚才打过电话……」
「——哦,好的。」
男人再也没说过什么,但他好像稍微想了想。也许会问我们是否有监护人、要求出示身份证明,也可能会遭到举报。不知泷口是不是在想同一件事,他把手放在柜台上探出了身子。
「我这里有病人,保证会付钱的,可以让我们住宿吗?」
男人没有表情的眼睛看向我。
「……感冒?」
突兀的词语里,不见恭敬的客套。
「啊,对,应该是……」
等我回答完,男人说「请等一下」,消失在柜台后面。我和泷口面面相觑。
男人很快便回来了,把药房的白色药包放在柜台上。
「这是前阵子我感冒时医院开的药,我已经好了。我想应该比市面上卖的药管用。」
「……」
我和泷口正盯着药包,男人把笔和文件夹正面朝我们推了过来。
「请在这里填写。」
本以为会写假资料,泷口却照实把自己的名字和住址填在住宿卡片上。办完手续,前台人员问道:
「请问您要选什么颜色?」
「啊?」
「因为本宾馆各房间的装潢颜色都不一样,所以询问一下客人的要求。」
男人淡淡地对泷口作出解释。也许是因为长相严厉,男人尽管看起来有些不快,似乎也并非如此。说完,他微微挑起了唇角。
「像不像爱情宾馆?」
「……」
好像是笑了。这宾馆从名字开始就处处透着古怪。
「双人间的话,现在的空房有……橙色、嫩绿色、蓝色……」
「要选哪种颜色?」
泷口转过头问我。
「蓝……就蓝色吧。」
烧得昏昏沉沉的脑中,铺开一片蓝天。
「如果病情加重,请给前台打电话,我会去请医生。」说着,男人把钥匙递了过来。我和泷口道过谢,便去了房间。
房间在三楼正数第二间。室内的装潢也旧得夸张。电梯门上方有个指示当前位置的半圆形装置,我迷迷糊糊地想,这种东西在电影里见过。走廊里碰不到人,看起来不太景气。
但打开门的时候,我还是挺感动的。
陌生的街道上,陌生的宾馆一隅。就在这里,有一大片蓝天。
「哇……」
壁纸和地毯都是蓝色的。但又不仅仅是简单的蓝,而是进行了仔细配色。天花板是一整面柔和的水蓝色,在我眼中就是春日的晴天。
「……这个房间真不错啊。」
盯着天花板看了一阵,我有些眩晕,脚下发软,身后的泷口伸出手扶住了我。
「别管那么多了,快点睡吧。」
我照他说的,换上洗干净的T恤,吃了前台给的药,钻到其中一张床上。床单是深靛蓝色。一点都不夸张,好久没睡过的床软得像云朵,轻柔地包裹住我。
大概是药起效了,我很快便进入梦乡。
似乎做了好几个梦。父母争执的声音。教室里的光景。泷口越过横杆的一瞬。背后的蓝天。离家后第一个早晨,站在河里转头看我的泷口的笑脸。
感觉凉凉的,我忽然睁开眼,对上了泷口的目光。
他似乎正在帮我换敷额头的毛巾。房间里很暗,只有另一张床边的台灯亮着。那张床上仍然铺得整整齐齐,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现在……几点?」
「十点多了吧。要吃东西么?我去买点东西吧。」
我摇摇头。感觉很不舒服,实在不想吃东西。
「对不起……还麻烦你照顾我……」
「你客气什么啊。」
泷口笑了。似乎从离开那个城市开始,泷口就经常笑。
这时我突然毫无来由地感到强烈的不安。明明没什么可不安的。我伸出手,抓住泷口的手臂。抓住之后,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
「怎么了?」
身后的灯光照出泷口沉稳的脸。笑容不变。
「……没什么。」
我松开手,泷口又微微地笑了,把我的手放回毯子里。
心里想着必须说些什么,思考却渐渐融化在热度里。我很快便再次闭上了眼睛。
结果,我断断续续地睡了半天多。意识恢复清明已经是第二天午后,不知是不是药的效果,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吃了泷口帮我买的食物。我似乎出了不少盗汗,换了衣服,让泷口帮忙浸了毛巾擦拭身体。感觉轻松多了。
「可是你还在发烧。再休息一天比较好。」
「钱……还够么?」
「不用担心。这里没那么贵。反正退房时间已经过了。」
泷口应该没怎么睡好才对。每次我迷糊中睁开眼睛,他总是坐在旁边的床上。彼时他总是一副沉思的表情,到我枕畔时却又是微笑的。
晚饭之后,慎重起见我又吃了一遍药,再次睡着了。
意识蓦然恢复的时候,外面已经全黑了。
也许是昨天睡得太多,睡眠比较浅吧。但我会醒来的最大原因,一定是不成形的隐约不安。所以哪怕一点点触及意识的微小声音,身体都会有所反应。
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昏暗的房间。没有任何声音或是动静。
「……泷口?」
没有反应。我在床上转头环视整个房间。
窗帘外面没有亮光。旁边的床空着。泷口不在。他已经不在了。不在房里任何一个地方。
「泷口!」
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我掀开毯子。
我跳下床,或许说滚下床更确切一些。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脚下没力气,跪在了地上。
但我立刻站了起来,冲向门口。不知是不是因为宾馆老旧,没有自动锁,门并没有锁上。刚才耳朵听到的多半就是关门的声音。时间才刚过没多久。
我打开门,光着脚在走廊里奔跑。
电梯前有个肩上背着包的人影。
「泷口!」
泷口肩膀抖了一下,转过头。
「久住……」
表情扭曲了。看到那张脸,这时候我才终于明白,泷口用笑脸藏起了太多的东西。
我停下脚步,和泷口还有一段距离。
「你……你要去哪里?」
「……」
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的脸十分平静。泷口缓缓地开口说道:
「我和你家里联络过了。」
「诶?」
他的话,一时间无法转化成有意义的字句。
「对不起。在你睡着的时候,我用了你的手机,拨了记在里面的你家电话。他们早上就会到这里了吧。」
「你……你在说什么?」
「汽油用完了。」
平静的声音就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混乱的脑中。
(汽油)
这时候我终于想起,不安的另一个理由。
泷口从来没有给机车加过油。
「从一开始我就决定,等汽油耗完就结束这一切。」
从一开始。一开始是什么时候?
心跳越来越快,跟不上节奏的思考只是徒然。
「抱歉,我这么任性。你愿意陪我一起,我真的很高兴。」
说着,泷口笑了。
「谢谢你。」
「——」
全身的血液都沿着血管汩汩地向上冲。
咚的一声,传来音色不佳的木琴似的声音。
电梯门开了。泷口背过脸不看我,走向了电梯,要把我丢下。
(……我不要)
我冲了过去。
「不要……!」
手伸进正要关上的门里,用尽力气拉住泷口的衣角。
泷口的身体和我撞在一起,力道过猛,两个人倒在走廊上。
我两膝着地,泷口反手撑地,我抓住了他的胸口。
「既然要抛下我,为什么还带我走?」
「——」
泷口睁大了眼睛。
身旁的电梯关上了门,铁箱发出下降的机械声。
「如……如果没有认识你,我就忍下去了。就能像幽灵一样继续生活下去。可泷口你却拉了我一把……」
攥着T恤的手在发抖。声音也是。
「我知道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可我不要这样结束。」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在泷口的T恤胸口晕出一个个水渍。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明白,总会有结束的一天。
明白我们不可能真的去天涯海角。
但唯有这样的结果,无法接受。
「……久住。」
感觉好像过了很久。
缓缓地,泷口抬起手,指尖拭去我脸上的泪。仔仔细细地,擦拭我的双颊。
「我也一样,要是没有在那家神社见到你……」
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抚摸我脸颊的手加了力道,像慢进播放的录像带一样毫无真实感,泷口的脸渐渐靠近。
和我在露宿的公园里做过的一样,轻得仿佛一掠而过。我一直傻了似的睁着眼睛。
放开嘴唇,泷口微微地笑了。郁结的笑。
「是你先亲我的哦?」
「……」
(骗人)
「原来你……」
泷口忽然垂下头,额头抵住我的肩膀。
「本来,我是要在暑假里搬家的。我妈拜托了亲戚让我借住在那边。反正那个家我再也呆不下去了……但我在那家神社见到了你,和你相处……所以无论如何都想在最后——」
(最后)
留有一些空间,泷口的双臂慢慢地包住我。长长的叹息落在我的颈侧。
「喜欢我?」
仿佛有些恐惧的声音。我伸长手臂,抱紧仍然没有抬头的泷口。
「喜欢。我一直都……喜欢你。」
「可恶……」
抱住我后背的手,紧得作痛。
「爱怎样就怎样吧。」
「话说,有件事要拜托你。」
回到房里关上门,泷口背靠着门说。
「关于我做过的事,不管别人问你什么,你都要说不知道,和你没有关系。」
「诶?」
「答应我。」
「……」
昏暗的房间里,泷口黑色的眼睛认真得几乎要把我射穿。我被他的气势压倒,点点头。
泷口把包扔到一边,坐在几乎没动过的床上,看了看手表。
「等你的家人到这里,还会有几个小时呢……」
「要逃吗?」
泷口静静地摇头。
「就到此为止。这件事不会变了。」
「那我们就一起呆到那个时候。」
我在泷口身旁坐下。
泷口的双手微微交叉放在两膝间,用在教室里闲聊般极其轻松的口气说:
「对了,久住你是独生子么?」
说起来,除了他叫我给家里打电话那时候,我们几乎没聊起过彼此的家庭。泷口是因为父亲,而我也在逃避这个话题。
「嗯。泷口你呢?」
「我也是。你小时候什么样子?」
「唔……很会自己一个人玩吧。像是乐高玩具之类的,自己一遍一遍地怎么都玩不腻。」
「是么……好乖的小孩啊。跟我正好相反。」
「很调皮是吧?」
「哈哈……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就像要补回缺少的东西一样。
像要在短短的时间内,挽回我们很少拥有的「普通」时光,我和泷口聊着天,聊再多都不够。
「对了我一直很在意,这个伤是怎么回事?」
我指着那道右眼旁的旧伤。
「哦这个啊……」
摸摸那道伤,泷口轻轻笑了出来。
「小时候我去追野猫,你知道的,猫不是完全不怕爬墙啊栅栏之类的,哪儿都爬么?我就想去追它,钻栅栏跑到别人家院子里,爬到屋顶上,最后从树上掉下来,就是那时候被树枝扎的。」
「真危险,还好没有扎到眼睛。」
「我把妈妈惹哭了。」
我冲动地伸出手,抚摸那道伤口,用指尖轻轻地描。
「……你从小就渴望自由啊。」
泷口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眼尾的睫毛碰到我的指尖。再睁开的时候,明明没有任何光源,眼睛里却好像闪了一下。
我触摸伤痕的手被握住了。一脸严肃的泷口有些吓人,正当我没法转开视线愣住的时候,唇贴了上来。
彼此重合之后,再也没有所谓的害怕。
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单纯的双唇相叠,不激烈不深沉的吻,无意识地探出舌尖。指关节轻轻打颤。泷口多半也一样停不下来,我们不知道技巧,只是不停在彼此口中探索。
「……唔……呼……」
难堪的喘息情不自禁地逸出。
不能说没有这样幻想过,但真正的吻却是如此鲜明而羞人。已经完全失控了。
「好想摸摸你的身体,可以吗?」
泷口低声说。血气一下子涌上我的脸。
(身体……)
幸好,周围很暗。虽然不是漆黑一片,但也看不清表情。浮现在我脸上的,一定不仅仅是羞耻吧。
五指隔着T恤不轻不重地抚摸着。我也慢慢地伸手去摸泷口的身体。手放在他的胸口,掌心感觉到明显和自己不一样的结实肌肉。
仅仅是这样,身体深处便隐隐作痛。那跳得高高的,漂亮身体,现在,就在眼前。
我们笨拙地胡乱探索着彼此的身体。两个人都觉得无法满足,急不可耐地撩起T恤。耳边泷口的声音变得嘶哑。
「为什么……会这么想要碰你……」
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另一个人的肌肤、心跳还有温度,让我激动得不能自已。只是意识到那个人的身体就在身边,就这样了。
「……泷口……」
「想继续摸下去……」
唇被堵住,早已紊乱的呼吸愈发不畅,眼睛也湿润了。泷口在T恤里摸索着把身体压上来,倒在了床上。
「啊……我快不行了。」
或许这么想有点小气,不过这么暗真是有些可惜。泷口皱着眉头像是在忍耐什么,大概会有些脸红,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