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是我开始坐在那里没多久开始。
「不过我老早以前就知道你了。虽然以前不在一个班,久住却很显眼呢。」
「诶……」
听到他完全出乎预料的话,我愈发混乱了。
「是说很突兀么?我不怎么合群……」
「唔——大概也可以说是你常常一个人所以显眼……」
泷口颇不耐烦地一再撩起看起来比之前更蓬乱了些的头发。
「怎么说好呢……就是只有那里的空气颜色不一样的感觉。不,比起颜色,可能说温度或是硬度更好吧。我不太说得清楚……就是有种虽然很硬,但内在好像又很软,很干净的感觉……而且绝对不会和别人相混。学校那种地方,每个人都主动混进去保持一致的嘛。」
「……」
「我一直在想,不知道找你说话会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盯着脚下走。踩在柏油路面上的脚格外缺乏现实感。我一直以为,只是我单方面看着泷口而已——
「大概六月初那会儿吧……」
几盏街灯的那头,可以看到物流公司的房子。泷口又突然低声说起来:
「放学后,我碰见你在校舍后面呕吐。」
我惊得抬起头来。泷口仍然不看我,继续说着。
「本想跟你打招呼的……可是你好像全身都在拒绝别人。看你好像不想让人看见,我就没出声。对不起。」
「……怎么会,你干嘛道歉……」
「所以在那家神社见到你的时候,我吃了一惊。那时候还有点紧张呢。」
「……没有在说过话之后发现这家伙很无聊,觉得失望么?」
「怎么可能。」
那张看着我露出笑容的脸,让我因无可奈何地心头发紧而苦恼。
「我好开心,那里对我来说是个比较特别的地方,是你而不是其他人在那里,真是太好了。」
很快我们就抵达了车库。泷口取下挂在外墙上的钥匙打开箱式车库,扳动开关让电动卷帘门升起一半。
我默默地跟在泷口后面。这里不是公司的车库而是家用的,泷口的机车也获准停放在这里。把卷帘门原样关好打开灯,泷口一直走到铺在未经装修的水泥墙边的垫子前面。
搬家用的垫子直接铺在地上,和家里柔软干净的床大不一样。但是,能睡在遮风避雨的地方已经足够了,而且盖的也不是纸板箱。
「对了久住,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诶?」
泷口拿起垫子旁边的包。看到从里面拿出来的东西,我睁大了眼睛。
「这……」
「这是你的吧?」
是数码相机。装有远摄镜头,毫无疑问就是我的。它应该还锁在化学准备室的抽屉里才对。
「我也有东西没收了,说是放暑假之前还给我,可我过去一看崎田不在,抽屉是打开的。久住,你不是说相机被他拿走了还得帮他干活么?别看崎田那副样子,其实很阴险呐。于是我就擅自一起拿回来了,给。」
说着递了过来,我双手接过。我还是一片茫然,一时什么都没有说。泷口注视着我的脸。
「不是你的?」
我慌忙摇头。然后,小心翼翼地问:
「……你看里面的照片了吗?」
泷口颇意外地皱起眉头。
「没有啦。又不是我的东西。」
「是、是吗……」
相机里泷口的照片似乎并没有被他看到。我在心里松了口气。
「……谢谢。」
「嗯。」
什么崎田老师,已经没有关系了。只是,能从那个人手里拿回它真的很高兴。这是我非常重要的东西。还有,不过是在教室里随口说的话,泷口竟然记得。
泷口一骨碌躺倒在垫子上,头后枕着双手闭上眼睛,一副十分满足的表情。
「洗澡好舒服啊。」
「嗯。」
我在垫子旁边坐下。
「老板娘做的饭也好香。像是热的味噌汤之类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嗯。」
「……说起来我还真是单纯啊。」
「什么?」
「饭好吃,洗澡很舒服,能安心睡觉……」
闭着眼睛的泷口唇间吐露的声音,像电池耗光似的渐渐慢了下来。整个白天都在进行体力劳动,好像就快睡着了。
「还有……我不是一个人……」
句尾渐渐融进平稳的呼吸,消失了。
(……真没办法)
上下起伏的胸口,睡眠中的呼吸,微微开启的双唇。我想,我就快变得不对劲了。
就快变得不对劲了。
但我不会说出来。我不会期待更多。
所以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至少让这段时光再继续一阵子吧。
在物流公司帮忙的约定只有四天。打工结束的第二天早上,我们把机车开出车库时,社长夫妇来为我们送行。老板娘还带来了两餐分量的饭团便当。
「你们慢走哦!」
「注意安全啊!」
说是要骑机车横穿日本,可我们轻装又没有钱,行李也是临时拼凑的。即使如此,他们仍然不加追问就让我们工作并借出车库,甚至还提供食物,真的很感激他们。
「多谢您的照顾!」
深深地鞠完躬,我们跨上机车。
尽管没什么目标,总之先朝着东京进发。我们已经进入了关东圈,只要在东京,总会找到能做的工作吧。
一连几天都是十分晴朗的盛夏天气。顶着炎炎夏日奔驰实在难熬,白天我们便随便找个地方乘凉或是步行,利用傍晚到深夜的时间赶路。虽然又回到了风餐露宿,但热带气候的夜里,或许还比在屋里睡更舒服些。原来,无论什么样的状况人都是可以适应的。
路标上写即将进入东京都内,泷口在这一带停下了车。
那是个整理得很漂亮的大公园的入口。有散步道和自行车道,种着许多树。草坪看起来软软的,很适合睡觉。今天就在这里睡吧,泷口说。
我们推着关掉引擎的机车走在公园里。夜里虽然有路灯,但却看不到人。沿路走了一段,便来到铺有石板的广场。正中央有座大喷泉,用光滑水亮的石头砌成,形状像个三层的婚礼蛋糕。眼下并没有喷水。
「好想洗脸啊。」
泷口把车停在广场边。
喷泉有给儿童用的游泳池那么大,蓄着深及膝盖的水。水质相当干净,甚至能看清底部的石头纹路,不知是谁想要模仿那著名的泉水的传说,沉在水底的硬币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我说,想不想洗个澡?」
泷口说得恰是时候。我大声笑了出来。
「想!」
汗和尘土弄得身上粘糊糊的。看看周围,没有半个人。我和泷口脱掉运动鞋扔在一旁,把牛仔裤挽到膝盖。
我的脚搭上喷泉池沿,先伸手试试水有多凉,泷口却突然双脚跳了进去,哗啦一声激起大片水花,甚至将我从头淋到脚。
「泷口……」
「你还真是谨慎啊,来嘛!」
「哇!」
被他抓住胳膊一拽,我失去平衡,整个人栽进喷泉里。
「哈哈……」
水从四肢着地的身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一下子全身都湿透了。才一直起腰,我立刻用双手全力朝泷口脸上泼去。
「呜哇!」
「回敬你的!」
「……你可真是孩子气。」
「你才是呢!」
「那我也要反击!」
也顾不上说话了。一个突然袭击,脚腕被他抓住,我一头栽倒在水里。脸泡在水里,我慌了,手脚拼命乱扑,另一只脚还踢向抓着我脚腕的泷口。
「哎呀呀……」
我好不容易爬了起来,被我踢到的泷口却一屁股坐了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继续用脚划拉水。泷口笑着说「真过分」,我也笑了。
从头到脚都湿透了。我和泷口一会儿彼此泼水要对方清洗全身,一会儿又做着类似游泳的动作。
水花在路灯照射下闪着光。浅浅的月光。深夜无人的宁静公园。我们是得到解脱的夜的孩子。夜色无边无际地延展,我们逃离旁人的视线,这样下去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你们在干什么!」
突然,一道光射过来,刀子般割裂了黑夜。
我和泷口吓得僵住了身体。
「你们是谁?在那里干什么?」
拿着电筒的人影跑了过来,可以看到帽子和藏青色的制服,看来是保安。
「糟了……」
「快跑!」
我们同时说道,从喷泉里跳出来。
「啊,鞋……」
「久住,快点!」
我跑回去捡起扔在那里的两双运动鞋,飞快地跑着。泷口发动引擎轰着油门,保安已经来到喷泉旁边。
「你们!给我站住!」
我带好东西跨上机车,同时泷口踩下了离合器。
上半身往后一倒,我慌忙抱住泷口的腰。保安好像马上就要抓住我的背。从那只手中溜走,机车开始加速。身后保安仍然在追着跑。但他不可能追得上的。藏青色的制服渐渐变小,就像玩具士兵一样。
「……哈哈!」
笑声响起。
从身体深处涌起,冲出嘴巴,直上高高的夜空。
机车在公园里的道路上朝着出入口飞驰。可是那里也有保安,正伸开双臂守着。看来是刚才那个保安用无线电之类的通知过了。
「糟了。」
「停下!」
入口处有个路障,保安正堵在机车足以穿过的路障缝隙前。眼看就要撞上路障了。我下意识地闭上眼,却感觉车身临到路障前突然变轻。紧接着有个离心方向的力拖着我,我拼命抱紧以防被甩出去。
泷口以左脚为轴让机车后轮打滑,来了个漂亮的加速转弯。轮胎摩擦地面发出低鸣。顿了一下又再次踩满油门,车如子弹般飞射出去。
「泷、泷口!」
「抓紧了!」
内脏仿佛在翻江倒海。来时路上,刚才那个保安又追了过来。泷口突然拐进岔路,穿过道路开上了草坪,穿过树丛。为了躲开树,车走的是小折线,如果要说话一不小心可能会咬到舌头。
「……哇!」
忽然,视野开阔起来。树丛消失了。与此同时,我发觉轮胎下面没有任何东西。胃部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下一个瞬间,一次沉重的巨大冲击袭遍全身。机车已经着地。
这是人行道。贴着公园的道路。公园砌有齐肩高的土堤和石墙,机车从上方飞过。半夜很少有行人,不过还是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哇」的叫了一声闪到一边。
终于再也看不到保安的身影了。泷口骑到车道上,很快就远离了公园。
「……别这么乱来……」
心脏还在狂跳。前方的泷口大声笑了。似乎很开心。笑声乘着风向后飘散。一边笑着,泷口一边穿梭在车与车之间,加快了速度。
「就这么跑下去吹干衣服吧。」
笑吧。
我们笑着逃亡,抛下一切。
就这样下去。就这样。
就这样下去,我们能到达什么地方呢。
黑夜是我们的伙伴。它将学校、规范、日常生活等等属于「白天」的事物温柔地覆盖隐藏起来。没有人知道我们。不需要任何归属。道路笔直,视野良好,似乎能够抵达任何地方。
就这样逃下去,直到天涯海角么。
……可是心里隐隐知道,那其实是不可能的。泷口肯定也明白。
但是绝对不会说出口。说出来的瞬间,暑假就会结束。
看看路标,我们似乎已渐渐进入都内。机车离开干线道路,低低的引擎声在住宅街中流淌。
「就睡这里吧?」
泷口停放机车的地方是个小儿童公园,有秋千和滑梯之类的设施。车站、河岸、公园,城市里能露宿的地方很有限。我们决定在供孩子钻进去玩耍的大水泥管似的游乐设施里过一夜。
衣服还没完全干透。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没事吧?」
泷口皱起眉头观察我的脸。我摆出一个笑。
「没事啦。」
「身体还湿着就飙车果然不太好……」
「都说了我没事,夏天嘛。」
「你今晚裹着毯子睡吧。」
「那样太热了会睡不着的。就像之前那样,铺在底下睡吧。」
「……」
他似乎不太同意,但我并没有多问。
等衣服干透,我们钻了进去,铺好毯子,并排躺下。它本来可供两三个小孩并排滑行玩耍,但当我们两个高中生躺在那里,就只能紧紧地贴在一起了。
「刚才真是吓死了」,「可是真好玩」,我们小声笑作一团。对话间隙渐渐变长,不久传来安睡的呼吸声。
周围一片安静。能听到的,只有微微的呼吸声。
紧挨身旁的呼吸着的身体。我们已经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就在不久前,我和泷口还几乎从未交谈过。
不知为什么,这一晚我总也睡不好。离开家后经历的种种光景交错浮现,夜里总是会醒。后来想想,也许这是隐隐的不安使然。
不知第几次醒来后,我尽量不惊动泷口,悄悄地起身,抱住膝盖蹲着,注视着他被路灯照得隐约能分辨出轮廓的睡脸。
略微削瘦的脸。右眼旁小小的伤痕。
……我不后悔。
无论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不管这场毫无方向的逃亡如何收场,像这样和泷口共度的每一天,我都绝对不会感到后悔。
(真是奇怪呢)
我为什么会想这些?明明是此时此地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实,却难过得像在看已知将以悲伤结尾的电影。好想让时间就此静止。
谁来把时间停止吧。
只有现在,我和泷口两个人在一起。城市的角落里,夜的深处,我们两个在一起,再无其他。
手仿佛直接听从心而不是大脑的指挥,擅自动了起来,触碰着泷口的头发。然后,轻轻抚摸右眼旁的旧伤疤。泷口没有动,闭合的眼皮甚至没有一丝颤动。
(住手)
那是薄薄的玻璃杯,必须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一旦松手就会摔得粉碎,再也无法复原——
「……」
非常短的一瞬间。嘴唇相贴的脆弱触感。心脏缩得紧紧的。只是身体表面的一小部分而已,可为什么会有这样特别的,仿佛触碰到内部的感觉呢。
(喜欢你)
泷口没有醒。我松了口气,细细吐出憋在胸口的气息。
黎明即将来临。夜色深沉的空气一点点转为群青,透明感渐渐增加,清晨再次降临这个世界。直到太阳升起前,我一直注视着泷口的睡脸。
「……还是去医院比较好吧。」
泷口紧锁着眉头。
「没关系的,只是热伤风而已。而且我又没带保险证。」
而且,要是警察正在搜寻伤人案的嫌犯,说不定我们会被医院方面举报。
我把手背贴在额头上,呼出一口气。喉咙好痛,呼吸时空气都粗糙刮人。我自己都知道额头很烫,而且还头疼。
「身体还湿着就飙车果然不太好。可恶……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啦。」
这是在喷泉里洗澡,被保安追赶后的第二天。根据街角的住宅地址,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二十三区尽头。安宁却并不高级的住宅街。
从早上开始我就很不舒服,但我没有告诉泷口,午饭的三明治也是勉强咽下。但入夜后热度越来越高,终于支撑不住了。这下自然是被泷口发现了,如今我正坐在一家相当漂亮的宾馆的花坛上。
「我们明明都干了一样的事,我真是丢人啊。泷口是田径部锻炼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我嘿嘿笑着,泷口眉间的纹路却不见消失。沉思过后,下定决心般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