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啊……你骑车去过哪里吗?」
「也没什么,随便跑跑而已。……骑着机车奔驰感觉很棒哦,脑袋里空空的。」
「……」
我想,这也许和我漫无目的地坐公车是一样的。
「撑杆跳也是?」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方才望着茫茫雨水的泷口直直地看着我。
「嗯?」
「越过横杆的时候感觉也很好吧?你跳得好高啊。」
短暂的沉默。然后,泷口笑了。仿佛眼前豁然开了一扇窗。
明明是晚上,冷清的神社,这样大的雨,那张笑脸却让我有种置身晴空下的操场的错觉。
「感觉非常棒。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那个瞬间却很漫长……整个视野上下颠倒,地面消失了,满眼都是天空,只有天空和我自己……用身上每个角落去感受,这就是我自己的身体。」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光是想象,我就感到仿佛腰身浮在空中的兴奋和恐怖。
「……好羡慕你。」
我的声音混着叹息。泷口随口问道:
「你也试试看?参加入部体验。」
「哈哈,我不行啦。」
「那机车呢?我带你坐后面。下次我再拿个头盔来。」
「可以吗?」
「带你没问题的。不过,不要告诉其他同学我有机车哦。」
泷口笑了,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不好办啊)
我把视线从坐在身旁的他身上移开,用力咬碎嘴里的糖。
在班里存在感强烈的泷口,无论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泷口,越过横杆的耀眼的泷口。和那个「同班同学泷口」一样,会在夜里独自骑着机车的泷口同样存在,在同一个人的身体里。
……还以为,自己不会喜欢上谁的。
但我遇见了泷口。
直到今天为止,我还只是想看他跳高而已,只想不管不顾地把被束缚的自己交给看起来极度自由的泷口,一起奔向天空而已。
可泷口却轻轻松松地越过了我胆小的防线。
泷口现在就在这里。并非图画般一瞬间的风景,而是有血有肉,带着体温,会对我笑。
胸口好闷。对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揪紧我的心。若是隔着镜头,决不会这样痛苦。
可是我好开心。
痛并快乐着——大概就是从这天开始,我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冷清无人的神社是个远离尘嚣的地方。
吃过晚饭,我悄悄走出家门,和同样回过一趟家的泷口会合。躲雨后的第二天,泷口真的多带了一个头盔来。
「你是认真的?」
「对啊。你不这么想?」
「我从来没坐过机车……」
「我不会骑太快的。坐后面的人比较危险,所以抓牢一点哦。转弯的时候不要刻意挺着身体,跟着我自然倾斜。」
泷口的机车说是在二手店买的NK(无罩式)街车,引擎和车把都暴露在外,排气量400CC。车身细长,带着机械独有的利落之美。
正如泷口说的那样,车并没有飞驰而行,但对第一次坐机车的人来说已经足够刺激了。我还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快的速度。驶过路面的车胎震动直达腹部。和汽车不一样的是,感觉就像直接跨在强力引擎上。用全身感受着速度,卷起的风声压迫着耳膜。
没有特定的目的地,没有钱,所以也上不了高速,我们只是沿普通车道一路前行。日常生活原本不出以家和学校为中心的圆,却能如此简单地跳出那个圈子,对此我很惊讶。转眼间我们已经离开市区,眼前是几乎全然陌生的风景。国道旁的便利店,橙黄色的灯光拉得老远,我们并肩坐在店前的停车场里吃冰淇淋。
我们从来不做任何约定,我不会每天都出来,有时候也碰不到泷口。只要遇上了他就会很开心,回家的时间一拖再拖。
我不知道泷口感觉如何。他会在教室里跟我正常打招呼,并没有特别亲密的表现。我们心照不宣地从来不在学校谈起神社和机车。
这样就够了。我不会把这段时光一直带到学校里,它是一段远离平常生活的特别时光。告诉别人的瞬间,就会立刻黯淡下去——
「泷口,你怎么了?」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当我看到出现在神社的泷口的脸,我忍不住问,站了起来。
「……没什么。」
泷口重重地坐在台阶上。半边脸颊已经变成红黑色,眼睛周围开始肿了起来,干燥的嘴唇上还带着血。
泷口皱着脸把拇指和食指伸进嘴里,拿出一颗小小的白色物体。
「混蛋,牙掉了……」
泷口扔掉牙齿碎片,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更确切地说那是带着沫子的血块。
「怎么伤得这么厉害……」
我在他身旁坐下,下意识地伸出手。泷口掩饰般捂住脸避开了。
「社团活动……」
「你说谎。田径部怎么可能经常受这么多伤。」
开始肿胀的眼睛。我曾听人说过,脸上被殴打之后,淤血会向皮肤较薄的眼周集中。
「我去浸一下手帕。」
说着,我站了起来。这家神社虽然很少有人来,还是有洗手间的。我去那边浸湿手帕,跑回了前殿。我把手帕递过去,泷口一言不发地把它敷在脸上,低下了头。
「跟人打架了?」
「……」
紧闭的双唇,凝重的表情。通过气氛而不是表情,我可以感觉到躁动和怒火在他体内乱窜。我没再问下去,一次又一次地把焐热的手帕拿去冲洗。
「……我家……」
好一阵子,泷口终于开了口,仿佛懒得再沉默下去。
「我爸很暴,他不酗酒,可是有一丁点不顺心就立刻发火……工作什么的也因此一直不顺利。」
「……」
「我小时候他就这样了,虽然他也很壮,不过现在要是实打实地干一架,应该还是我赢。但是如果我反抗,他会打我妈……」
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完全帮不上他,连附和都没有,只是安静地听着。
「那家伙多半害怕我哪天会反过来打他。最近他还踹我肚子。肚子被他一踹,就好像内脏都快被撞出来似的,难受得直掉眼泪。打脸还有肚子,伤害可是最大的啊。」
垂在膝盖间的脸被刘海挡得严严实实,看不见表情。嘴里的血似乎止不住,泷口又吐了口鲜红的唾沫。
「这么下去,总有一天我也会崩溃。」
没准一旦崩溃就再也刹不住了。泷口低声说,无力地笑着。
「……泷口……」
想搭他的肩膀,但我还是缩回了手。
以蓝天为背景,漂亮地、奇迹般地越过横杆的泷口。我把「自由」投射在那个身影上,不了解也不顾泷口内在如何。
「久住,给我块糖吧?」
低着头,泷口说。我把兜里的糖整袋倒在泷口手里,独立包装的糖果漫出来,掉到台阶上。
一个就够啦。泷口笑着说。笑完,毫无头绪地冒出一句:
「好想去个别的什么地方……」
去别的地方。
周围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冷寂的神社风景,融入愈发冷寂的夜。而我则在一片冷寂中想起泷口跳高时的身影。
……尽管如此,泷口跳高的样子仍然比任何人都漂亮。
泷口一定比其他选手更加强烈而焦急地渴望高高的天空。为此而锻炼出来的强韧身体干脆地抛下地上的一切烦扰。所以才引人注目。无论身上的枷锁有多沉重,那一瞬间,只有那一瞬间,泷口比任何人都自由。
「……那辆机车,可是我的精神镇定剂。」
糖果的甜味似乎刺激到了伤口,泷口的脸微微扭曲。
「精神镇定剂?」
「只要有它,就好像随时都可以去任何地方。哪怕实际上去不了,只要有它就觉得很安心。」
「……嗯。」
点点头,我盯着膝头上自己虚握着的双手,手心里空空如也。
我们是如此无力。
一次又一次地逃离与迷失,只能等待着真正如愿的那一天。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能摆脱这一切——
身边传来一声长叹。泷口粗鲁地撩起头发。
「拜托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不会的。」
那天晚上,我们哪里都没有去,也几乎没有说话。他没话对我说,我也没有为他做什么。直到周围一片黑暗,我们都只是沉默着并肩坐在一起——「可是这样我很高兴。」很久以后,泷口这样告诉我。
我并没有期待什么。心里隐约知道,结果并不会发生改变。
只要老师叫我,我就会去化学准备室,而对泷口抱有特别的感情这件事,我死也不要让他本人知道。泷口身上仍然新伤旧痕不断。
这样下去,一定不会发生任何改变的吧。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把感情压抑在心底,等待时间的流逝。
即便如此,这样也比原来好得多。我可以和泷口在一起。不再只能远远地看着他的身影,而是共同拥有哪怕一点点时光,一点点负担。我以为,这样就足够了。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发生改变,却在某一天,突然崩溃了。
那天是期末结业式。很难得地,我和泷口约好时间,说既然是一学期最后一天,就比平时走得更远点。
结业式后,泷口好像要和田径部开会加聚餐。我吃过晚饭,像平时那样偷偷溜出家门,在神社等他。
天色灰暗得像要下起梅雨,傍晚掉了几滴。白天已经相当长了,这天太阳却几乎完全没露面就下山了。我不怕独自一人呆在昏暗的神社,可是约好的时间已过,泷口却一直没有来。
泷口没有手机。发生什么事了吗……想着,我等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正要站起身,打算回趟家,从班级联络簿里找他的家里电话,这时一个黑色的人影出现在神社入口。
「……泷口?」
远远望见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有种微妙的焦躁感。
泷口慢慢走了过来,在前殿台阶前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周围太暗,看不清他的脸。我小跑过去,泷口却后退了一步。
到了跟前,我看到他的脸白得不正常。不是脸色发白,而是像戴着面具一样,所有表情都被抹杀般白纸似的脸。
正要再走近一点,我一下子站住了。
泷口仍然穿着制服。夏季校服的白衬衫腹部的地方,有着一点一点的痕迹。我一瞬间以为那是散落的花瓣,红色的花瓣。
「你打架了?」
心里想着又来了,我急忙跑过去,仔细观察泷口的衬衫。的确沾了血,但是不清楚他有没有受伤。
「泷口?」
我抬头看着那张仍然没有一丝表情的脸。
「……」
泷口斜背着运动背包,缓缓地张开双手给我看。
我倒抽了一口气。
手心里也带着无可置疑的血迹。
「受、受伤……你哪里受伤了吗?必须包扎一下……」
「不是。」
和乱了阵脚的我形成对比,泷口却冷静得出奇。
「我捅了人。」
突兀的字句实在过于诡异,良久才传送到我的意识中。我迟缓地眨了眨眼。
「什么……?」
「怎么办,久住?」
仿佛条条裂痕爬上毫无表情的面具,泷口笑了。
你捅伤的是父亲吗?
我问不出口。
「人的身体原来这么软啊。能那么——那么轻易地扎进去。」
「……」
他看起来极其正常,但声音和呼吸却会时不时地突然紊乱。这些恐怕最能说明泷口内心有多混乱。
泷口晃晃悠悠地坐在前殿台阶上。我站在他面前。泷口用血迹已干的双手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等到……我回过神,已经捅了人,那家伙表情扭曲,血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伤……伤势重不重?」
「不知道。应——应该死、死不了吧。」
「……」
一旦沉默下来,覆盖这里的树木沙沙作响的声音便突然聒噪起来。昏暗的神社,没有其他人在,不会有任何人听到我们的对话。我们就像被抛弃了一样,两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里。
「我……会怎么样呢……」
我的喉咙发出「咕噜」的一声。
「不……不知道。」
「该怎么办才好?」
「……不知道……」
「久住,你那么聪明还不知道?」
我抬头看了一眼,泷口又笑了。那是个近乎崩溃的笑。
坐着的泷口把头深深埋进双腿间。我好不容易才机械地拖着双脚,走近泷口。我跪在了地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正要开口,泷口先出声问:
「要不要逃走呢?」
他的声音极其轻微而脆弱,还带着笑。
「泷口……」
「好想抛下一切,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去……」
抛下一切,去遥远的地方。
(那遥远的,蓝色的——)
一瞬间,泷口的表情变得模糊。
「那样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感觉到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体在发热。
我的身体回忆起在校舍角落里看泷口跳高时的感觉。那种连身体都随着心被带走的感觉。心跳越来越快,坐立不安。
那是无可阻挡的激荡胸口最深处的冲动。甜美而强烈,根本无从反抗。
恍如恋爱——
(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所谓)
我条件反射般地抓住泷口的手臂。抓住了他,然后说:
「那就带我一起走吧。」
泷口缓缓地抬起头。
「久住,你愿意和我一起逃吗?」
没能完全做出开玩笑的表情,泷口的唇角在颤抖。近距离看见的这张脸,就像孩子一样毫无防备。
「嗯。要去,不管哪里都要去,我也一样。」
说着,我的外壳也开始龟裂,碎片纷纷掉落。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某人面前——泷口面前,表现出本来的自己。
「我也忍不下去了……」
声音里掺杂了泪水。
「——」
通过握住的手臂,我感觉到泷口身体的颤抖。
泷口站了起来,抓住我的手肘。他用力拉着我,迈出了脚步。
心血来潮这玩意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更迫切而短暂,我们只想逃离。
没错。不管去哪里,只要现在离开这里就好,别无他法。只管逃离,不管以后如何。毫不考虑前因后果就行动比想象中轻松得多——而且有着全身沸腾般的兴奋与解放感。
趁夜里越过县边界吧,泷口说。
穿着学生制服而且是两个人,在高速公路收费处大概会很显眼,所以我们走普通公路爬山。平缓的山路很少会车,但泷口仍然控制着机车的速度,谨慎地拐过一个个的弯。
翻过县边境的山,开始看得到星星点点的民房,已是黑夜将尽的时刻。
并排摆着几台还亮着灯的自动贩卖机的便利店前,泷口把车停好。这家店看起来并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窗户里面一片漆黑。
泷口摘下头盔,回头对我说:
「睡觉的地方怎么办?」
「我可以露宿……可是你很累了吧?」
载人在夜里走山路,精神一定是高度紧张的。泷口转了转脖子,骨头咔啪作响。
「只要能睡,无所谓睡什么地方……」
看到一条大河,我们便决定睡在岸边。这个看起来人烟稀少的小镇静悄悄的。我们擅自拿了几个堆在便利店门口的空纸箱。
「多亏是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