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精疲力竭的倚在他胸膛,静听着那处传来沉稳而有力的搏动。想开言讥笑他,莫非和尚汝不曾听说过农夫与蛇的故事么?护着一只虺,汝丝毫不担忧被咬中要害,千年修为化为一旦?
可是一向言辞犀利、不肯与人妥帖让步的他,依偎着那个人,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人类体温,鼻端嗅着僧衣上经年沾染的淡淡檀香,在原本应是宿敌的佛气萦绕中,竟昏昏然的找到了一种自出生以来便不曾拥有过的安全感。
仿佛只要他愿意向他伸出手,这个世间对他而言,便多了平稳祥和的一面。
“大师,汝的法号?”
他沉静而徐缓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而他挣扎着听了他的法号后,便沉沉睡去。
迷蒙中,感觉僧人带着他,涉水而过,越山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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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疏?”
怎么好端端盯着他发起呆来,晋息心伸手在怔住的人面前晃了晃。
陆子疏猛然回过神,方才压在晋息心身上的重量已全盘收回,在少年的手臂圈绕中站直了身子。慢慢地背过身去,慢慢道:“你好好的替我擦背,我便原谅你今日下午的不领情。”
第八章
他懒洋洋趴伏在整块白玉打造的温泉池边,头侧枕着胳膊,眼眸半眯,散乱而柔顺的长发如水生海草般漂浮在水面上,顺着水波流动的方向摇摆荡漾;如羊脂般洁白无暇的腰背,曲线流畅优美,全无芥蒂的呈现在努力替他擦身的小沙弥面前。姿态之优雅闲适,活像一只午后晒着太阳,正享受主人替自己梳毛的猫。
晋息心竭力撇开关于陆子疏像一只慵懒家猫的想象,认真而负责的用半湿白巾,顺着玲珑曲线自肩胛骨一寸寸擦拭下来。手指隔着薄薄澡巾,犹能感觉到陆子疏肌肤滑嫩细致,触手所及,温软莹润。
其实他卖力擦拭了半晌,哪里能擦得出一星半点脏物来。
陆子疏本就爱洁,即便在行程赶路中亦是一日要沐浴净身三四回,全身上下干净得几近一尘不染。倒是晋息心心下不解,越擦越用力,把人好好的细皮嫩肤擦出道道红痕,衬在雪白肤色上颇有点触目惊心的味道。
但是陆子疏也不吭声,任凭这个粗手粗脚的家伙盘弄,他兀自悠悠闲闲的趴着假寐。
忽然腰间一痒,晋息心的手顺着澡巾自然而然滑到他腰侧,轻轻一碰,陆子疏顿时像给踩着尾巴般哗啦扑着水就跳了起来。
缩回身子,一把攥住大惑不解的晋息心手,眼底略微狼狈道:“不要碰那边,痒。”
身为四大皆空的出家人,息心自然不懂何谓敏感地带。
狐疑的看着稍稍气息凌乱的人:“我会动作放轻些,擦完就可以结束泡澡上去了。”
“不是那个问题,”陆子疏狠狠攥着他手腕,“那里不用擦。”
陆子疏眼神带了点水雾又带了点凶狠,息心虽然不解,还是老老实实点了头:“哦。”收回手去。
他方才措手不及的给陆子疏拉下水,衣物一直都整整齐齐穿着,吸足了水分,湿哒哒又热乎乎的黏在身上。结束完陆子疏交待的任务后,这才后知后觉到了难受。
陆子疏眼疾手快的抓过转背想游上岸去的人:“你做什么?”
“换衣服。”指指身上,他以为这该是基本常识。
陆子疏勾着嘴角看他,“你不洗?”
这时天色已近薄暮,日头渐渐往山后落去。温泉池水带有的暖意也在慢慢减退,浸泡在池子里的两人,慢慢感觉到初春的寒意爬升了过来。
陆子疏手还揪着晋息心,他浑身赤裸,夜风一袭,便觉得鼻尖痒痒。陆世子竭力忍着,被他揪着的晋息心则哈啾一声,率先打了个大大喷嚏。
揉揉鼻子:“不了,入夜了,我晚些回到房里用热水擦擦便是。”
语未落音又连打几个喷嚏,敢情是受到湿淋淋的衣服连累,身体的热量一瞬间都给带走了。
“噗……”陆子疏忍不住笑出声来,晋息心一门心思认真替他擦身,规规矩矩折腾了近一刻钟,全然没顾得上自己。
这种傻头傻脑的模样,真让人越看越生起欺负之心。
眼角一挑,笑吟吟道:“趁着水还温热,将衣物脱了,我投桃报李,也替你擦擦。”
说罢不管晋息心作何反应,就着攥着人手腕的姿势,扑上去拉扯小沙弥的衣服。
慌得晋息心一边攥着自己裤子一边仓促的喊:“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客气什么,又不是女人家!”
“真的不用了,陆子疏你快放开我——”
不知道是谁脚底一滑,一个撞进另一个怀里,两人一同栽进池底深处。
被垫在最下面的晋息心下意识伸手抱住怀中少年,护着他身子,自己重重撞上池底大块鹅卵石铺成的地面。虽然有着水的浮力,后脑撞到的瞬间还是听到了一声重重的闷响。
晋息心眼前一黑,一张口便吞了许多水入肚,在陆子疏惊惶的目光中连呛带咳的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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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觉自己身处一处陌生禅寺,禅寺匾额跌落在脚边,为肆生的绿草青苔覆盖,锈迹斑斑。抬眼望去,禅寺四周院墙墙漆剥落,梁柱倾颓,遍地是散乱石块碎瓦,斑驳狼藉,像是一座年久失修,业已湮没在时光洪流中的古刹。
他默然抬脚,朝着禅寺深处走去,仿佛知晓那里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
转过正殿,绕开后殿一处幽深水井,拐入半扇门扉都已塌落下来的僧房后院。他讶然于自己对这座陌生禅寺的地形竟是如此熟门熟路,他分明是没有来过,却又好似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稔熟于心。
后院同样是荒无人烟,野草沿地。他跨过门槛,鼻端嗅到幽香。
那是仿佛能够浸透到骨髓深处去的一股淡香,于无声无息处缠绕进四肢百骸,染透衣摆、袍袖,一旦沾染上,便是永生永世祛除不掉。
就像这幽香的主人,院中那袭紫色张扬的身影,凝了眉,转过亮得耀眼的眸子,一动不动的朝他凝望过来。
他停住脚步,努力辨识那个紫衣身影的面目,可是那人的容貌好像隐藏在云遮雾缭里,纵然他再如何睁大眼睛,也看不清那人五官如何。
这个人他不认识,可是他本能的隐隐意识到,那人有着一副绝艳无双的容貌。
他想开口发问,问这是何处,你又是何人,此刻却听闻那人微微动唇,发出一声似轻蔑似不屑的轻笑。
“汝又在白费心机。”
他猛然惊觉自己手头正拈动一串朱红色佛珠,薄唇微动,竟是在不受自我控制的,念诵着全然不曾耳闻过的古老佛语。
从自己口中吐露出的声音,低沉,稳重,没有丝毫波澜。
他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人,能用这种好似激不起一丝涟漪的枯井般的沉寂口吻说话。
他听见自己沉静的回应那个人:“该结束了。”
“吾不愿结束,便永远不会结束。”
他压抑着惊呼,看见那袭紫色悠然腾空而起,修长匀称的身体舒展开来,化为华贵而优美的龙形,紫金色瞳眸流光溢彩,自负而骄傲,仰天发出悠远龙吟。
一道佛光自他手中激射而出,正中那条方幻化出的紫龙身躯。应是受到疼痛,龙吟减弱,紫龙垂下庞大头颅,挑衅的看他,再一仰头,断续的龙吟再度高昂。
随着龙吟长啸,倾盆大雨如石子般砸落下来,劈啪作响,颗颗打在身上都似业火般疼痛。
天像破开尖锐的口子,无边无际的雨水不由分说的砸落下来,越落越急,狂风大作。而那条紫龙一边长吟,一边甩了甩长满晶亮鳞片的尾巴,冲霄而去。
他觉得脚底生风,低头一看,自己竟已是纵身而起,急急追在那条龙身后。
耳边风声急促掠过,他在云端化光穿梭,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在云与云间盘旋翻腾的紫影,佛珠转动速度愈急,口中念诵佛语愈快。
他猛然悟到,自己与前方那袭紫色应是死敌,他拼死追逐,是为了将那肆意施虐的孽龙打落下地——
可是内心最深处,他为何张口想要说的,却是——
第九章
晋息心猛然睁开双眼,手掌死死扣住正低头察看他气色的人手腕,喘着气喊道:“不要走。”
陆子疏正站在他床边,闻听他此言,原本带有一丝焦虑的眼眸里,顿时换上似笑非笑的神情。眯眼看着他死死抓住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手腕不放,慢悠悠道:“‘不要走’?我倒是不知道,你何时与我府中大夫这般要好起来。”
老大夫咳嗽一声,“这位小师父已经恢复意识,如此便不打紧了。”礼貌而客气的把小沙弥的手从自己手臂上剥下,起身去开药方。
晋息心怔愣着,目光焦点慢慢恢复,集中到眼前陆子疏脸上,意识也一点点清明了起来。
如此说来,他是做了一个梦?
手脚依然乏力,他索性躺在那里等着四肢的麻木褪去。
梦中留下深刻印象的那抹深紫,如同风过晴出前最后一缕云烟,在清醒过来的思绪中慢慢消融、化散开,隐入到更深更深的潜意识中去。
他发觉自己身下铺着轻薄而松软的被褥,被褥上传来熟悉的淡香味。转头看去,主体色调偏紫藤花色的房中,处处彰显着华贵精美,用上好黄花梨木制成的桌、椅、美人靠错落有致散放于房内,样样巧夺天工。
“这是你房里?”他问,“我晕了多久?”
陆子疏接过大夫开的药方扫了一眼,嘱咐随身丫鬟去药房抓药。
不紧不慢答他:“一个晚上。撞到池底便昏了过去,谁让你抱我抱得那么紧?你不会自己反应灵敏点,把我推开不就没事了?”
他口吻是奚落的,可晋息心回答他的却是:“我将你推开,万一你撞到,受伤了怎办?”
反倒把陆子疏说得脸色微微红了起来。
他转过眼眸,掩饰性的咳嗽了一声,哼道:“罢了,反正你晕了一晚上很快就醒,果然是皮糙肉厚。可恨害我白担心一场。”
“很抱歉……”
陆子疏又把脸转过来,手指戳上他脸颊:“以后不用你多事保护我,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懂不懂?”
晋息心认真道:“我没关系,自小身强体健,撞到我总比撞到你好。”
少年跺脚:“你是呆子啊,都说了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门被轻叩几声,陆吟樱带着几名府中下人,端了两盅参汤进得房来。一眼看见晋息心正直无辜的同自家儿子争执谁保护谁的问题,轻嗳一声:“息心醒了,太好了,”转头吩咐下人,“赶紧着把参汤端给小师父喝了,——疏儿,你也喝一些,整宿没睡,看你脸色差成什么样子。”
晋息心捧着参汤,听闻陆子疏守了他一夜未睡,不由得愧疚的看了他一眼。后者睨眼看他,也捧着参汤慢慢啜饮,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额娘回话。
陆吟樱轻声责备了儿子几句,关于洗个温泉还能洗到昏倒——多年后当陆王妃得知还有另外一种“洗温泉洗到昏倒”的方式,以及气力不支昏过去的那个换成了她自家儿子时,拿今日这一幕对比起来,只觉得世事当真难测……之后转了话风,道:“既然息心醒了,你也快出去迎驾罢。”
迎驾?
晋息心好奇的看着陆子疏,陆子疏也看着他,说:“让他再等等,无妨。”
“太子殿下已经在你书房中坐了半个时辰,哪里有为人臣子如此失仪的?”陆吟樱道,“太子殿下听说你回京,欢喜得不行,天方破晓就摆驾过来。这等荣耀,京城里除你之外,他还给过谁?”
“我从来就不稀罕。”
“疏儿!”陆吟樱稍稍动了气。
早就从师父那里听说了陆子疏是当今太子的伴读,从陆吟樱描述看来,那位太子爷显然相当在意这位同伴。
晋息心跟着解劝道,“我已经不要紧了,陆子疏你去吧,总不好让人空等。”
陆子疏皱眉看着他,他自然知晓撞这么一下两下,这个石头脑袋压根不会有问题;前世他伤得那么重,千年修为散尽都活下来了,哪里会给这种皮外之伤打倒?
但是知晓归知晓,依旧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替他担心。谁让这个得道高僧的现世,在尚留存有隐约妖力的他看来,根本就是个不堪一击的小沙弥而已。
如果他哪怕有零星的记忆,能够稍稍恢复一些佛气,他也不至于担心到一宿难以安睡的地步了。
陆子疏这么想着,又在心底暗暗自嘲,造成今日这种局面的好像就是自己,似乎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对晋息心道:“你乖乖躺着,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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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门入内,背着手正专注欣赏他书房壁画的人转过身来,少年唇红齿白,眸似皎月,笑容温润如玉。
陆子疏返身将门掩上,四下里一扫,这间书香满阁的书房中只有他和太子两人,太子殿下的侍从和自家的仆役均在书房外候着。
他微微躬了身,朝那尊贵的少年拜道:“陆子疏见过太子殿下。”
如果说陆子疏的声音清和中带着难以觉察的疏离,如同深山古涧中一丛兀自流淌的冷泉;同他年岁相仿的东宫太子的声音便如同幽谷兰芷,柔和淡雅,别有一股温存而清圣的意味。
太子悠悠道:“免礼,此处既只有你我二人,何必拘束。”
陆子疏道:“太子殿下既已入主东宫,总不能再以从前戏耍时的身份相待。”
“我又没有勉强你唤我芩絮。”
“自称‘我’已是逾矩,太子殿下对臣下应称‘本宫’方是。”
“哼。”太子脸色微微沈了沈,不满的撇了撇嘴,“我知道你终于找到你梦寐以求的小和尚,恨不得日日夜夜守着他是不是?就连我要过来看你,你也总是推三阻四,那小和尚有那么要紧?”
提及晋息心,陆子疏的眼色便由恭敬转为护食的戒备。
言辞间有了提防:“这是陆子疏的私事,不劳殿下过问。”
太子朝他走了两步,执起他的手,极亲昵的晃了晃。
一笑道:“好,我不插手你的私事,但是我难得溜出宫一趟,你陪我四处转转。”
第十章
参汤喝过,又躺了半个时辰,晋息心终于是把全身力气躺了回来。手脚能够自由活动后,就再也躺不住了。
心里惦记着昨日入府,尚未来得及收拾行装,该是把东西都放到先前看定的那间棚屋中去,收拾整理一番。
他翻身下床,谢过欲帮他提行囊的丫鬟好意,问清路线,便绕了条近路,朝记忆中的地形走去。
经过陆子疏原意要安排给他入住的雅苑,忽听得雅苑小径上传来一个清雅的声音,微微带笑:“小桥流水,修竹白莲,松风、草露、云光,动静相宜,优雅无双,果然是子疏的气派。”
又有陆子疏的声音,幽然应声:“可惜佛门中人榆木脑袋,本性便是不解风情的。你剖肝沥胆为他着想,他还退避三舍,唯恐沾了俗世烟火。”
晋息心略停了脚步:……不解风情,榆木脑袋,说的是他么?
说话声朝着雅苑圆拱门处渐渐移近,不消片刻,两名容姿姣好的少年便肩并肩出现在晋息心眼前。一者长相美艳而风流,自是陆子疏;另一者面庞端庄,柔和如皎月,正嘴角噙笑,上下打量着站立门旁的晋息心。
对陆子疏道:“好俊的小和尚,眉目朗朗,相貌竟是远较我揣测的端正。难怪你看得上眼。”
陆子疏对晋息心道:“你怎这么快便起身了,不是让你乖乖躺着,多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