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寺中其他修行深厚,各有独特心得的师门同修们,自己根本尚不配称作合格的佛门子弟,陆子疏为何会点名自己?
“师父是不是哪里弄错了,或者,陆世子他哪里弄错了……”
了觉大师静静看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徒弟,摇了摇头。
息心脱口而出:“可是,徒儿修行尚浅,论资历论体悟,……”
了觉伸手制止了他的疑惑,又叹了口气。
“你做晚课时分,王爷夫人亲自来到为师房中,郑重其事的提出了将你带回府的请求。虽然她语气温和,态度诚恳,但毕竟开门见山摆明了自己王爷夫人的身份。意在言外,不喻自明。这份‘请求’,只怕是集全霖善寺上下之力,亦是拒绝不得的了。”
“为师本来不意放你如此年幼便涉入俗世,祈盼你留在寺中静心潜修,早日寻回自己的方向,得证大道。”了觉大师宽厚手掌抚摸上似懂非懂的小沙弥脑袋,长长叹息。“奈何人不染红尘,红尘自染人,属于你的劫数和天命,终归还是要找到你。”
“师父……”息心越听越迷糊,之前他还懂,师父为了寺庙其他人考量,答应王爷夫人的要求送自己入府;但后来的话他就开始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中。
什么劫数,什么天命?
“为师无能,参不透天意……”喃喃自语。
沉默有顷,了觉忽然问他:“息心,你能够向师父保证,不论日后风波如何动荡,不论世道如何飘摇,你会始终坚守清明,不忘初心吗?”
师父的手心很温暖,就是这双手,将在江水中飘荡的自己拾起,亲手抚养长大。他教他做人的道理,教他向佛的诚心,注视了他整整七个春秋寒暑。如慈母严父一般,这是他终身尊敬的师父。
晋息心用力点头,恭敬而认真的答道:“息心绝不会忘却师父教诲,任何时刻当固守本心,不违正道。”
听得师父幽幽道:“……很好。师父领你去见陆世子罢。”
******
时近午夜,留宿客人的禅房里竟然还燃着烛火,纸窗上映出端庄秀丽的剪影,王爷夫人显然正在等候住持的回复。
一踏进这间禅房,息心立时闻到一股淡而好闻的龙涎香味,其氛幽雅,盖过禅房中原本极其熟稔的檀香气息。
鼻端嗅到隐隐淡香后,第二个感觉到的就是有一道如影随形的视线,自自己踏进门来时就缠绕了上来。
他转头看去,果不其然,陆子疏斜斜倚在一旁的卧榻上,淡紫色眼眸喻了浅浅温柔,一瞬不瞬盯牢了自己。
见他视线投注过来,紫衣少年也不收回目光,同他四目相对,便是莞尔一笑。檀口微张,看口型是在说“你来了”。
那般自然而然,那般从容优雅,一点也没有以势压人的自愧,仿佛他天经地义的就该遂他心意,陪他回府同修。
陆子疏为什么会突发奇想邀请自己去他家中,息心本来满腔疑惑,还有那么一点点心不甘情不愿。他寻思着就算不能拒绝王爷夫人,他至少也要摆出立场,严正告诉他们自己是有些不乐意的。但在望到陆子疏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时,看到那少年发自衷心微笑得暖意融融时,息心到嘴边的话就又溜了回去。
师父方才也说,修行贵在自觉,只要有心,场所并不是那么重要。
那末同陆子疏一起进修,两人共研佛理,相伴成年,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息心心里乱七八糟的转着念头,望着陆子疏的目光慢慢柔和下来。
陆子疏看他刚进来时颇有些忿忿的脸色,与自己四目相对了一会后竟是平静和放松下来,不由得拿了书卷,掩唇偷笑。
这个小和尚,有那么一些从善如流的品质,倒是不似前世那般该死的不通情理。
——孺子可教也。
了觉大师与王爷夫人在轻声交谈,息心仔细听去,听到师父这么一席话,似很为慎重:“……其他均可不问,但息心一旦年满15,务必要回寺一趟,恳请王爷夫人务必允诺此事。”
虽然不明白为何15岁要回寺一趟,但或许是霖善寺流传下来的规矩。息心跟随他们回府,在家修行,但毕竟还是霖善寺的佛门弟子,到那个年龄要接受剃度或受足戒也未可知。
陆吟樱臻首微点:“大师可以相信吟樱的保证,请放宽心。”
了觉大师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作罢。
息心抬头看了看牵着自己手的师父,隐隐觉得,师父今日叹的气加起来,比之过去七年他所听到的都要多了。
“如此,息心这孩子,今后就有托王爷夫人照料。”
霖善寺外的雨声,又逐渐清晰加大了起来。
了觉大师一言落尽后,陆吟樱自是喜不自胜。而晋息心和陆子疏不约而同再度看向彼此,在瓢泼淅沥的雨声中,将对方的身影深深收入眼底。
晋息心的眼眸一派纯然坦荡,凝视陆子疏的眼神也是半好奇半带着好感,无杂念,无波澜。
陆子疏的眼眸藏了谁也看不清的情绪,凝视晋息心的眼神半温柔,半嗔怨,心潮如川奔入海,难以遏止的潮起潮湃。
这个雨夜,前世种下的因,于今世重开了缘。
第五章
第二天东方破晓,晋息心收拾了简单包裹,拜别了师门长辈与同辈们,在了觉大师牵持下走到霖善寺门前,陆府的轿子已经收拾停当。
为了安置息心,陆府特意从附近衙门征调来一顶暖轿,四名膀大腰圆的轿夫立在暖轿旁,等着他钻入轿内便能启程与前面两顶轿子同行。谁知小沙弥却摇了摇头,说劳烦各位好意,息心自行便可。
了觉摸了摸息心的头,也开口跟陆府管家说出家人一切从简,谢过夫人美意。
管家看着这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坚持要步行的样子,不由有些为难。
其实新雇一顶软轿倒并不是王爷夫人的意思,陆吟樱心思只在速速启程回京,回到阔别已久的府邸;吩咐务必要妥帖周到安置晋息心的是小世子。昨日了觉大师到世子房中,应允让徒弟随从世子回京后,世子立刻嘱人雇轿,同时吩咐了另一拨人先行动身,回王府筹备晋息心的厢房与一应修佛用品。管家拿过陆子疏花了半个时辰细细开列出来的需筹备物品清单,不由暗自咋舌小世子龙飞凤舞的漂亮字迹,以及那上面巨细靡遗的精心安排。
陆子疏对这位请入府中同修的小沙弥,鲜见的肯花心思。
精细且懂得察识主子喜好乃在王府中的立身之本,陆府大管家不是个笨人,自然当下便明白了这个道理。
晋息心是世子的贵客,他怎敢让小世子的贵客如粗野下人那般步行回程?
鞠身,惶恐的道:“了觉大师,息心师父,霖善寺距离京城甚远,这一路长途跋涉,日晒雨淋,只怕损折了身子。世子一番好意,还望两位勿要推辞。”
息心亦向他躬身,微微摇头道:“昔日玄奘大师西游亦是安步当车,双足行遍峻岭江川,如今息心亦能视作一种修行,管家和夫人的好意,息心心领。”
陆子疏倚在软轿中,听得轿后声响,便唤人来问发生何事。
齐管家费劲唇舌也无法说动晋息心上轿,只得无奈来到世子轿前如实上报,心里打鼓,世子怕是要怪罪自己办事不力了。
谁知陆子疏听闻晋息心不肯上轿,坚持要步行时,竟然折扇掩唇,扑哧一笑。
“真真是死性不改的木头脑袋。”
眸底漾着忍俊不禁的笑意,他挑起轿帘往外看了一眼,正巧晋息心也往他这顶轿子看来。小沙弥郑重的冲他颔首又摇头,那意思分明是谢过好意不过出家人自有出家人的规矩。
陆子疏抿着唇,嘴角弧度上扬更开,好似想起什么让人开怀的事情。
将轿帘放下,交待齐管家道:“他想如何,就随他去罢,横竖这些乱七八糟的戒律,他一时半会也是改不了。”
管家应答一声,正要退下,陆子疏忽然又道:“轿子还是备着,跟在后头。”
齐管家虽不解此举何意,仍是按吩咐去做了。于是四名轿夫抬着一顶空荡荡的轿子跟在最后,晋息心则被安排在陆府行队的中间位置,距离陆子疏的轿子三步左右,穿着宽大僧袍亦步亦趋的随行。
******
纵然是自幼刻苦修行,晋息心到底还是个7岁孩童,脚力再好,体力再旺盛,终究还是比不过成年轿夫。翻了两座山,又经了一个杂草丛生的密林,脚步就慢慢有些抬不起来。
只是他性子坚毅又有恒心,虽是渐渐感到力不从心,面上还是丝毫神色不漏,咬着牙紧紧跟着陆府的行列,半步也不落下。
齐管家同样是步行,早就淌了满头满脸的热汗,累得不住粗喘。
一边拿衣袖拭汗一边暗自嘀咕,难不成夫人和世子赶回京城的心情如此急切?从东方破晓急匆匆赶路,到现在已是午后三刻,半途竟不曾歇过一口气。
换做往常,至少也得停下来饮个水,补充一点干粮什么的。
他自是不知道,陆子疏是刻意要人连跑带赶,为的就是等晋息心熬持不住,主动开口要求上轿。他家世子悠哉游哉的倚在轿子里,不时透过轿帘缝隙,瞟那一脸倦意但依然背脊挺得直直的小沙弥一眼,手中折扇轻敲。
夫人和世子不放话,自然是谁也不敢主动请求歇脚。
又行了约摸半个时辰,晋息心脚步越来越重,提起落下,不小心踩着一颗石子,险些摔了一跤。他眼疾手快的扶住身旁一棵树,深深喘了口气,平复一下气息,又匆匆赶上陆子疏的轿旁。
轿帘被一柄镶金折扇挑开,长而细碎的玉穗子随着轿身摆动,在眼前轻微晃动。
陆子疏风流妩媚的眼神藏在折扇后,隔着扇子问他:“累不累?”
晋息心正专心致志走路,闻声抬头,看不见那人似笑非笑的神情,只听得声音里似是颇多关切。便道:“无妨,还撑得住。”
“喔~~~”陆子疏拉长声调,又换个方式套他,“走了这许久,你该饿了罢。”
息心摸摸肚子,是有些空了,老实的点了点头。
淡紫色瞳孔里添了笑意:“前方百里有一家茶肆,糕点小吃味道不差,你上轿同行,脚程可缩短许多。”
晋息心道:“百里之遥,倒也不远。我加快些脚步便是,不会拖累行程,无需顾忌我。”
说着便提起精神,勉强加快脚步。
走了不多远,却发现这回是陆子疏的轿子没有跟上来。
诧异的回转头,只见那顶软轿停留在原地,轿夫已放下轿栏。
丫鬟打开轿门,紫衣少年摇着折扇,慢悠悠跨出轿来。
两三步踱到他身边,侧了首,桃花眼凝了一抹趣味盎然的神采,对他道:“你总是这般须臾不忘修行,片刻躲懒也不肯么?”
晋息心望着他:“师父临行叮嘱,不敢或忘。况且,息心本就是为协同世子修行而来,起座言行,焉能怠慢。”
嘁,这方面还是古板守旧得一如往昔。陆子疏心里一算计,今生你既然落在我手里,我便偏要一步步想法子,让你不能再那般称心如愿。
一笑:“陆子疏受教。既是如此,让我陪你一同步行罢。”
长袖一甩,噙了淡淡的笑意,当真迈开脚步,螭纹金边的足靴在泥地里一步一步踏了过去。
晋息心大吃一惊,紧赶几步,拉住人袖子:“你快回轿子里去,这山地陡峭,比不得平地,仔细磕着碰着。”
陆子疏道:“你行得,我自然也行得。怎么,诚心修行还分此地彼地,此时他时?”
他一身华贵紫衣,腰间环着琳琅玉佩,走动起来叮当作响,哪里像是个吃得了苦的主。晋息心进退两难的看着这人,分明是带着狡黠的神气,要看自己怎样处理。
他微微低头,看见陆子疏足上华靴已染了一层薄薄褐泥,而主人犹自轻松自如的摇着折扇,等自己回应。息心顿时一个头有两个大,他自己当然是无所谓的,但陆子疏来这一手,倒让他无所适从了。
他本就不擅长言辞,陆子疏牙尖嘴利,说得头头是道,小沙弥当下就扯着陆世子的袖子,张口结舌楞在了那里。
由于陆子疏轿子停顿,前方陆吟樱的轿子自然也跟着放慢了速度。齐管家被夫人叫去前面,如实禀告了世子欲下轿同晋息心一道步行的意愿。
陆吟樱一听便白了脸,她家陆子疏养尊处优,平素又是个享惯了他人伺候的,何曾让他受过这种山村野夫的委屈。
王爷夫人轻叱:“胡闹,快让小师父也上轿,赶紧着去寻个客栈。再耗下去,日头都要落山了。”
家丁们早就巴不得王爷夫人出面压场,齐管家赶忙把夫人的意思传递给世子听。陆子疏却只是半笑不笑,看着晋息心,折扇慢悠悠摇着,也不理睬他母亲让他乖乖回轿的命令。
齐管家便转而央求晋息心:“小师父,你就莫再固执了,这一路上为了照顾小师父脚程,几名轿夫已经放慢了速度,眼瞅着快要赶不上进城的时辰。夫人和世子身子金贵,若进不了城,在城外荒地露宿过夜,伤风着凉,可谁堪得起责任?你便行行好,配合一二,了觉大师知晓缘由想必也不会怪罪于你。”
瞅齐管家模样,满头大汗只差要鞠躬到泥地里去;而陆子疏袖着手,只是不言不语的微笑着观望自己的态度,丝毫也不松口。
到了这份上,若他再坚持着不肯退让,未免显得刻意对立,太过为难他人,晋息心只得放弃坚持。
陆子疏叫后面一顶轿子跟上,满面愉悦的用折扇拍了拍息心肩膀,“早些破了那些无聊的规矩,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不是?”
待得息心上了轿,忽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想要掀开帘子同陆子疏说上几句时,那美艳而狡黠的紫衣少年已带着心机得逞的笑意,自自如如的步回了己轿。
第六章
八王府不愧为京城首席重臣的府邸,气派森严,威武肃静,把守卫兵十几把刀戟横于门前,日光下寒光闪闪。门侧两个与成年男子等身高大的石狮子怒目雄张,昂首朝天,象征八王府凛然不可侵犯之地位。高大宽阔的门楣上悬挂三个鎏金大字——“陆王府”,笔劲苍遒,恣意横飞,乃当今圣上御笔亲提,由此更可见圣眷专宠,非坊间虚传。
陆子疏一行人回府的讯息在进城门的那一刻便已传至府内,三顶轿子方转入王府前的官道上,朱红大门吱呀打开,数十名穿着上等衣料的丫鬟仆役排作两行,夹道躬身。
“奴才(奴婢)恭迎夫人、世子回府!”
站在最前方的是一名年不过二十的霞衣少妇,缀着一身珠光宝玉,高高的云鬓上插了满头翠玉簪子。看模样,是很想仰仗首饰之光来增添几分姿容,可惜本身气质有限,镇不住那般耀眼光华,反倒给压低了气场,显得小里小气起来。
见到从轿子上下来的陆吟樱和陆子疏,少妇摆出一副欢天喜地的表情迎了上去,唤了声姐姐。又故作爱怜的去抚摸陆子疏的头,边说多日不见,姨娘真是想煞疏儿了。
陆吟樱对她点了点头,客气的回应了声蝶妹;陆子疏却仿佛没有看见她一般,脚步挪后半寸,避开她摸过来的手,不动声色的把视线转到不相干的地方去。
陆蝶尴尬的收回手,一眼看见站在最后的晋息心,立刻又笑容满面的去拉他的手。
亲切地道:“这便是疏儿信函中所提到的小师父了罢?哎呦,模样可真俊俏,如此周正相貌,做出家人不是可惜了么?”
晋息心给牵住了手,鼻端嗅到少妇身上一阵阵胭脂香味。抬眼看见她言笑晏晏,煞是可亲的模样,便也有一些好感。
正要开声应答她,忽然陆子疏腾腾走过来,劈头就从陆蝶手中把晋息心的手夺过。再拉着一头雾水的小沙弥,腾腾走到另一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