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澜屈指一点他平展的眉心,坐起身来,捡了块绿豆糕喂他吃下,又道:“你何不回去见见他,你三年只身在此,当真不想念家乡的朋友?”
风辄龄眼睛顿时一亮,回转来看着孜澜,眉间稍稍紧了紧。
“他怕是不想见我。”又何苦这般回去自讨没趣。他声音沙哑,闷闷沉沉。
支起削尖的下巴,饶有兴趣地向他
说起在山下村子里听来的故事:“去关内走货的余二哥回村了,昨日村里的人听他讲了一天的江湖事,多数倒也新鲜。听说中原新起了几个门派,说是暗中联手要打压哪个名门,有个剑术了得的门派,将那些个不入流之徒打得落花流水,其中有个名气甚大的剑客,似乎叫连松青的,虽长得跟个白脸书生似的,使起剑来却是好手。封刀城还是老样子,那城主病恹恹的,始终不见好转,就守着一口气等着闭眼了,城中各个堂口斗得水深火热的,那城主也不管,连那李二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他门斗来斗去,听说,只有那个叫李云空的守得住气了,那城主的位置大致就归他了。”
“嗯。”他闻声应了一句,脸上不起波澜。
孜澜继续道:“其他的也没甚么惊人的消息,倒是有个人很是奇怪,他在关内名望颇高,还是锦绣山庄的当家,余二哥说他回来时听茶摊的老板说那庄主似受了仇家暗害,一夜之间手脚筋被断了,可怜他长子已故,小儿尚且只有三岁,庄主夫人也不过是个弱质女流,一点功夫也不会……”
长子已故!
风辄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仿佛失了明,甚么也看不到……
“若是仇家来犯,那锦绣山庄怕是也守不住几日。真可怜了那孤儿寡母的。”孜澜怜悯道。
“他……”眼里尽是空洞,失了魂般,倏时惶恐站起,发疯似得揪起孜澜的衣襟追问:“你说他怎怎么了,他死了?”
他这般发狂的模样另孜澜心惧不已,怕得不敢言语。
“我这就回去……回去……“他神志恍惚,扔了孜澜跌跌撞撞欲下山去,孜澜喘了气从地上爬起,从背后死死抱住他不放。
“你又发甚么疯,说甚么胡话,如今你这副身子怕事还没下山便会丢了半条命!”孜澜向他怒吼道,“谁死谁活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你任凭自己冲动丢了性命,对得起我么!”
听了孜澜的一番话,犹如一盆冷水泼下,令他顿时冷静下来,没有再吵嚷着挣扎着要下山找谁。
孜澜小心地松开双臂,脸颊微红,颔首道:“你今夜好生歇息,且让我再从俞二哥那处细细打听打听,明日一早我来找你,若听得消息只是传言,我便陪你下山入关去寻那锦绣山庄的大公子求事实真假,一路上也好照顾你这与常人不一般的身体。你可听进了我说的话?”
沉沉点头,孜澜拢拢狐裘自他身前走过,他拉住了孜澜的手臂,轻语:“多谢。”
“你我之间,何谓一个谢字,你若觉得欠了我,便答应将你的命归我,未得我允许,你不可擅自将它抛舍,如何?”孜澜难受得进,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他面前失态,一直不敢转身与他正面相对。
他看着孜澜的后背没有说话。
孜澜轻轻拨落他挽留的手,故作洒脱,强笑道:“别将这话当真,我只是开个玩笑,我当真知道你的命早留给了旁人。我去了,你好生休息,明日再作打算。”
话罢,孜澜匆匆提了脚向来时的路去,只怕再多留一刻,就忍不住眼中的伤悲与嫉妒了。
三年不短,任他做了许多事,只为求得那姓风的活着,舒服地等待。他想念时可以上山来看一看,以解相思,偏偏那姓风之人带了心来却似无心般,心房之处容不下他孜澜的一席之地。
你心中,聂深弦值得你用多少日子陪伴呢?
朋友……当是不叛、不离、不弃。若有一日,这些都不作数了如何?
我就说,世人一般模样,怎肯与我当真?
他的双拳握得指骨生响,最后一面竟成永别,当日他怎的就那般世俗!
“若你活着,风辄龄……当与你相伴一生。”
旁人往关内去,饶有兴致地一路游山玩水,自在洒脱。可风辄龄回去确实周身裹紧兽绒貂袍,白霜悬睫,似雪中捞出来般。六月这般装扮一路上引来一波又一波怪异的目光,本想租辆马车,可风辄龄推谢了孜澜的好意,坐马车不如孑然一身来得轻快,他只想尽早回去,知那人生死下落。
下了山,入了关,孜澜觉得关内燥热异常,顶着一天的炎日赶路下来,身上的衣裳被汗水湿了个透,寻了个客店住下,差遣了店伙计准备了澡水,洗浴后薄衫着身,倚坐在窗栏,微风袭来,方才凉爽。
轻轻推开风辄龄所在的客房的门,见他正裹紧着袍子盘腿坐在床上打坐调息。孜澜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到桌边,从腰包里取出配好的药粉,和着茶水捣了半杯的药粉。他一睁开眼,就见孜澜捧着一杯药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喝了这药,就不觉得这般冷了。”孜澜对风辄龄道。
风辄龄接过药一饮而尽,道:“若非这副皮囊弱成此般,今日我们本该已到粱凤郡。”
“来时我向店伙计打听过了,近来周遭平静,江湖上也没甚么动静。”孜澜放下风辄龄手中的茶杯道,“他真是那锦绣山庄的大公子,我这山野之夫从未听过他的名字。”
“他姓聂,名深弦,字长静。”风辄龄娓娓道来,“虽是家中长子,却自小不受父母待见,无论庄子里还是庄外,他都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曾有个名为风落的等人被他视为挚友,可后来不知为何那人弃了他,之后便音讯全无。他说,这世上已无人怜他爱他,他不稀罕那少庄主的名号,不稀罕他的命……”
孜澜听得心中发凉,这聂家公子到底受了甚么天大的委屈,连命也不稀罕了。
“孜澜……”
孜澜应声抬头与风辄龄的目光相对,心头顿时一热,忙偏了头去:“要我帮你甚么,你开口便是。”
“离开村子后,无论甚么结果我都不再回去,你的救命之恩风辄龄今生报不了……”
“那就许我个来生吧。来生,把那聂深弦在你心里占的位置都留给我。”孜澜认真地对上他的双眼。
一怔,才醒悟孜澜在说甚么,竟不知他哪里来的勇气说这番话,一时间让风辄龄不知所措。想来,情至深处,谁不是不管不顾,如自己当下,拼了命也要为了聂深弦的事探个究竟,又顾了旁人的谁?情至深处,那些世俗之见犹如纸虎,起不了半分威慑。孜澜、聂深弦都是脱俗之人,为自己一个还没有气概承认那情根深种的事实。纵然心中念想不断的是个与自己一样身体的男人,也吝啬之极,经说不出来。
“你在嘲笑我么?”孜澜眼中因风辄龄不言语有些愠怒,“还是嫌弃我,看不起我的这份心思?”
风辄龄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我当被你嘲笑,此时此刻我竟连自己对他懂了情也不敢承认,当初我那番话定是伤透了他的心。”
孜澜轻哼一声,别过脸道:“你这榆木的脑袋,开窍之时竟是这般时刻,真让人哭笑不得。我也不要你的来生了,不定下辈子有个人心心念想着我,视我如珠如宝,我还稀罕你这呆头鹅作甚?”
话似陶侃,孜澜胸腔阵阵生痛。他自认自己不会如此将衷心之人拱手相让,至少也要闹个玉石俱焚才肯罢休,可如今,事实确实自己受痛把放飞的心收回来让它安分如前,逢场作戏也比不上这般无情。
“我累了,先回房睡下,若你觉得此刻后悔有用,便继续自责下去罢,明日早起我还要赶路去锦绣山庄,没功夫陪你发愁哀怨。”
一个月,在程迎的万般焦虑中风平浪静地快度尽,至月末最后一天,她一直都在未醒的聂容丰的榻边,等着聂容丰到来。怀里,聂明焕被她紧紧搂着,生怕又被谁无情地夺了去。将近一个月,聂容丰躺在榻上一直未醒,当日聂深弦离去时所言是聂容丰会醒,可如今,却是这般模样。
顺着风轻轻房门推开,一身似雪无暇的云缎薄衫将他整个人塑得贵雅修长。
第一次仔细地看清聂深弦银丝下的容颜,怅然惊觉犹如仙人现世。鬓发轻捻,碧玉簪扣左衽,眉迹如风微扬,目中血色寒气逼人。
眸微敛,目光落到聂容丰身上,又转回落到程迎画中的聂明焕身上,看得程迎心里慎得慌,一关系自己的亲骨血,她甚么理智都消散了。
对上程迎的眼,问:“夫人该告诉我我要的答案了。”
“哥哥!”聂明焕打量他稍许后脱口而出,惊了程迎与聂深弦,聂深弦眉角一挑,面不改色漠然道:“夫人告诉小公子他还有一个已死的兄长么?”
程迎搂紧聂明焕,道:“大公子若要报复夫君当年的所作所为,不可牵连上无辜孩童,他到底是与你牵上血脉的。”
微俯身,对上那双澈亮的瞳子上,聂深弦屈指挑起聂明焕的下巴,目光散了些寒气,才让程迎内心稍微安定,没有抗拒聂深弦的举动。
“和夫人一样聪明漂亮……”转而冷冷甩开了手,“也和聂庄主一般无赖!”
一个寒噤顿时充斥程迎的身体,耳畔只听得聂深弦嫌恶斥问:“风辄龄的生死下落如何,告诉我。”
“大公子,程迎一向自认为对得起你,你何苦逼我,你父亲至今未醒,我向何处问去,我只是个妇道人家,从不插手你父亲的事……”
“夫人的言下之意,除非聂大庄主醒来,否则今日我便得不到风辄龄的去处了?”聂深弦戾气稍歇,目光一瞥向那一动不动的身体,疾手从程迎的怀里掠走聂明焕疾步退向屋门外,点地而起,落在了对面的屋顶上。忽的,数条绳索自八面穿风飞来,绳末有十几人腾身而起,接住交错的绳端,二人一组换位成结,催力一拉,聂深弦顿觉身上有股强力勒得他生痛,左手依旧环着聂明焕不放。
看着这慑人的仗势,聂明焕急得哭起来,到底只是个孩子。
“不怕。”聂明焕小心地护着聂明焕,“焕儿不怕……”
眨眼间,地面数十弓箭手跃上房屋,将他围了个周到。绳索愈渐收紧,腹背疼痛难耐,程迎一头雾水地冲出来之时,情景如此为难。
一条黑影挡住了身前的阳光,他鹰目轻阖,冷眼蔑视屋上的聂深弦,同是自己的儿子,一个他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一个他恨不得将世上最好都捧在手里给予。
程迎回头一惊,聂荣非轻拍她的肩以示安慰,有些笨拙的步子慢慢向前移动,程迎稍微安定,上前扶住他。
看着聂深弦干净柔和的脸,他温语的宽慰,聂明焕呆呆地住了声,住了泪,霎那间他成了聂明焕眼中唯一的好风景,一道从未见过的美景……
“孽障,你今日闹到此等地步,这世上再也容不得你!”聂容丰怒指聂深弦。
他不在意,任腰腹疼痛愈烈,淡然似自言自语:“往日,这人世有容我之地么,聂大庄主你说的是哪门子的糊涂玩笑,我这副面目,你几时看清过,今日就任你看清了罢,这一头白发,这一双血眼,这副白骨,这副皮囊,都是你聂大庄主赐的,休怪我生得怪异不称你心,今日我留你一个聂公子,算是还了你的生身之恩。告诉我风辄龄的去处生死,否则,休怪我将这个庄子闹得不得安宁,损你威名,败你颜面,灭你名声,令你生死皆不得好受。我今日既是敢只身前来,最坏不过玉石俱焚,聂容丰你究竟说还是不说。”
“你放了我儿!”程迎向屋上人喝道。
“焕儿……”聂深弦轻骑薄唇微语。“记着,今日我若死了,你唤我为兄,若我活了,他日将自己变强,夺了我的命,一切与他人无关。”
话落,聂深弦旋身而起,趁他人备战之机,将手中的聂明焕抛向聂容丰。他虽武艺已废,可威信还在,暗处已在聂明焕落地之前冒出两名暗侍,一人接住聂明焕,一人将聂容丰与程迎二人护在可及范围。
旋起的身体被熟人拉紧绳索扯落,聂深弦眼见聂明焕已无碍,眸角顿时寒凉,冷冷地扫视周围,内劲外冲,绳索与他左衽玉簪破碎崩散,此法被破,箭头便似飞雨般密集而来。
血瞳中箭影愈清晰,雪发飞扬,衣袂鼓舞,掌中凝气,滚涌而出,若非当下亲眼所见,竟不知短短三年,聂容丰的内力修为已至湮灭万箭的地步。骤然间,空中厉箭化作粉尘散去。内劲稍收,在指处化作无形剑气,如龙盘舞,周遭欲困他无之人避得了他饿剑刃,皆身首异处。
寒气正盛的目光转盯向聂容丰,聂容丰眉目一敛,将程迎母子退至身后,吩咐暗侍带二人离去。数十暗侍凭空现身,挡在聂容丰与聂深弦之间。
“你到底是不肯告诉我风辄龄下落了?”聂深弦再问。
聂容丰面容不改,从容不屑。
聂深弦高扬语音:“聂容丰毒妻杀儿,天理难容,纵受万世唾弃,我李长静亦要行此天道!”
话没,剑锋相向,暗侍抡刀连横逼来。聂深弦点瓦腾飞而起,旋身剑气外逼,暗侍御气后退,还未待聂深弦立定,另一波暗侍又纵刀劈来,几个退避击闪,暗侍轮换应战,而他依人地数十,此车轮战法已消去他不少内劲,聂容丰是看准了他的弱处了。
看着疲惫应战未有机会破围而出的聂深弦,聂容丰眼中满是冷蔑与厌恶。身旁暗侍会意,拉弓引箭,锋头对准聂深弦。
忽从四面纵来飞影,落入暗侍阵中,分消了暗侍全力,聂深弦飞身冲出重围,箭脱弓而发,聂深弦掌风劈下一箭成数块飞溅。数掌相交,剑气外泄,只觉后颈一凉,聂容丰身旁暗侍僵倒,血注外喷。聂深弦二指已扣聂容丰咽喉,怒火中烧,血眼与他不过一两寸的距离。
聂容丰神色泰然:“孽障,你究竟在耍甚么把戏?”
血眼中怨恨外迸,冷漠再问:“你究竟拿他怎样了,你若再执迷,休怪我不念及血脉之亲在你毙后折磨你那宝贝儿子。我既可拼了命在乎一个风辄龄,也不怕这世间冷言蔑语笑我逆伦,要了你的如花夫人。”
这话激得聂容丰眼中闪过愠怒:“你恨的是我,何苦牵连无辜?”
“我累了……”聂深弦深吸一口气,轻叹:“我只想安宁地过完此生,不要再逼我……”
“风辄龄……”聂容丰讽笑,直直地盯着聂深弦,冷冷道,“他死了,三年前便被吴领一掌毙命,而今已是尸骨无存。想我聂容丰一世英名,今日却落败于你手,究竟,是当日风落之错还是我聂容丰留你性命之错?”
“李堂主!”当即远来一人高喝聂深弦,“此贼丧尽天良,莫不是你念及往日旧情下不了手?”
定睛一看,来者是定信镖局的镖头尚曾,他一生正气,一见聂容丰荼害李云善的十眠散和下药逃命后李云善的丫鬟罗音的当面指控就已经为此愤愤不安。至于聂家大公子的死,却是没甚么直接的证据,由一人趁着火候说是聂容丰害的,尚曾等人也就没有半点怀疑。聂容丰虽未杀他聂深弦的肉身,他的心却早已被聂容丰狠狠给捏碎了的。
今日的李长静已非昨日的聂深弦。
沉沉对上聂容丰的双眼,似在给他最后的机会,他却沉静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