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还有哪里不合你心意的,稍后让刘伯叫人改改。”
百家摇头:“百家还从未住过这么好的地方呢。”
“你先待在这里,我让刘伯来带你在园中走走,日后也就不必迷了路。”李长静道。
百家应诺。李长静一出房门眉头就皱了起来,他从进门就开始寻找那人的身影,到现在也没找到他的一点踪迹,不是说好在此等着么,不是不离开么
足步猛然顿住,进门时不曾注意,风辄龄竟倒挂在另一旁的廊梁上,闭目冥想的模样。
走到他身边,李长静在朱漆栏杆上坐了下来,风辄龄睁开眼冲李长静一笑,从廊梁上翻身下来,坐到李长静身边,整个人依靠在朱漆栏上,甚是惬意。
“昨晚我梦到孜澜了,一副面目冰冷的模样,像是在怪我在半途上丢了他。醒来后一直无法入睡,一个人在园子里看夜空看到天明,此生,是我负了他。”
“那就回去,看看人丢了没有。”李长静淡淡道。
怔怔地看了李长静良久,风辄龄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李长静冷着脸看风辄龄一眼,花开般泛开了笑来。风辄龄挨近了李长静,横臂靠在李长静身后的朱漆栏上,如说清风:“那治我恶疾的医师手法真是别致,苦药后竟还配了加糖的山楂水。”
“我不懂药物之理,只要这药有用,里面加了甚么我也不想知道。”
“那个医师”风辄龄顿了顿,低头轻问,“是孜澜罢?”
“不是。”李长静说,“我见过那个医师,不像行走江湖的术士,倒是像大家的公子,风流之姿,纨绔之态,眼角还烙了青鳞,怎么看也不是弱骨孱风的样子。随医师来的人叫他赤炽,说是从西边来的,承了谁的情,救你只是为了还份人情债。”
“赤炽?”风辄龄喃语,“不曾听闻。”
“他是谁本与你我无关。”
他总一副冰冷的模样,好像这世上一切人与事都与他无关,不为谁悲,不为谁喜。
李长静记得,赤炽身后之人,全身罩着黑色大斗篷,毫无半点生息,像不食人间烟火。赤炽开了药方后,他取出了山楂粉来附上。风不经意间吹开斗篷的荷边,李长静呆住了,那人碧瞳丹目,乌发环颈,肤似雪浇,面目如死水之寂,瞳眸深处荡不起半点微澜。
一个赤炽,深情轻语在那人的耳畔唤了一句“空华。”
“他是个好人。”风辄龄对李长静说。
李长静浅浅地应了声,起身叫住了刘伯,风辄龄自顾地笑笑,并无多言。
第十九章:别尘
聂明焕依旧到处惹是生非,程迎变着法地罚他也没有成效,错依旧犯着。李长静请的师傅交待的功课、李长静交待的庄中账目他都办得干净利索,难得有差池。每次李长静自外归来他依旧拿着刀剑在门口等着,每一次动手他手上的刀剑都被李长静一招击落在地,他也甚么话也不说,拍了身上的尘土拾了地上的刀剑默不作声地走了。
再一年风雪,园子里新种的梅画红的白的交错在一起,吐尽芳华。
百家勤苦,即便大寒天也不忘练李长静和风辄龄所授之学。雪不沾身,剑不惹埃。李长静所授剑法他不到半年便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李长静外出办事也愈渐经常将他带在身边,后来庄子愈渐强势,许多外出收账的大活都开始渐渐单独交给百家,百家之名也开始在江湖中响亮起来。
过年的时候,百家已经长得与风辄龄齐肩,原本紧实的身材愈渐变得清削起来,皮肤因时常在外日晒雨淋的缘由一直都偏黑,他常年束一身青白,只有过年过节才穿云锦的缎衣。云锦的衣裳一着身,俨然就是一个翩翩公子。
团圆饭上百家一直红着脸,饭后才知道来锦绣山庄短住的尚书千金错把百家当了聂明焕,一见面就直截了当地上前亲了他,百家的脸顿时红透了,饭后也一直没恢复得过来,聂明焕看笑话似的看着百家,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这话让正经过的程迎听了去,聂明焕被逼着跟下人一般给百家端茶送水当是赔罪,扰得百家原本就难得休息的日子变得无地成眠。
百家十六之时,李长静在锦绣山庄动了场大宴告知天下他收了百家进了李姓家门,锦绣山庄除了聂家少主子,还有李长静的公子李百家。
听闻程迎病了,换了许多大夫都不见好,聂明焕与百家又随李长静去了商州,一时间赶不回来。程迎在锦绣山庄除了丫鬟外也再无人照顾,风辄龄下厨熬了些清粥,撒了点糖,亲自给程迎送去。
进了程迎的院子,她正在同自己下棋,整个人瘦得不成模样,两个眼眶凹得乌青,整张脸黯得不见血色,拈棋子的手也只剩皮包骨。
听见了来人的脚步声,程迎抬头看见了风辄龄,她勉强微笑,却不经意牵扯出一脸痛苦的表情,往日风华如今尽然不见,她像一根快烧尽的灯芯,轻轻一阵风就能灭了似的。
风辄龄在程迎身前寻了个座,捣了捣碗里的清粥,舀了半勺吹了吹,喂到程迎嘴前,程迎也不疑防,合着他的心意吃了下去。粥吃了一小半,程迎再也咽不下去,只好对风辄龄摇头。风辄龄用方巾轻轻拭去程迎嘴角的残渍,招来下人将粥碗带走。
灰暗的双目看着风辄龄,程迎自嘲一笑,道:“如今我这副模样连自己都害怕,竟不想还有人记得看我。”
“你能吃下我带来的东西,我何尝曾想到。”
她拿了棋子小思一番,风辄龄笑道:“我们下一局罢?”
“好。”程迎点头。
捡足了两罐黑白,两个人开始下棋起来。每每抬头,总会见到她发间扎眼的白发。不到四十的年纪,竟落得这般境况,风辄龄心叹天妒红颜,心想若聂容丰未死,她定能长寿福延,聂明焕也不会有今日这乖戾的脾性让她操心。
“他们已经尽快地赶回来了,焕儿虽顽皮,但本性不坏,是个孝顺的孩子。他如今这样你别怪他,他一个人太孤独,若是无事可做,他会受不了庄子的冷清。”风辄龄轻言轻语,如同与好友和谈。
程迎心中明亮,说:“他是我的儿子,甚么事我都看在眼里。”
风辄龄笑语:“长静说,第一次见到你,他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人,甚么事都能长远地想个周全。”
程迎乍然有些疑惑,而后坦然:“我都忘了是甚么时候了。”
“你与聂庄主成亲之时,你要揭了他脸上的那副面具,他不肯”
程迎眼中一亮,顿时豁然。自嘲道:“我以为我只要一直这么等着,等到他猛然从自己所织就的谎言中醒来,我一直都坚信他有一天会醒来的,那时他会承认自己的过错,去懊悔自己曾经所做的一切”程迎苦涩笑语,“如今看来,我就是等到油尽灯枯时,也看不到他后悔的样子。”
风辄龄温笑,双目直直地看向程迎的双眼:“聂深弦已死,这世上只有李长静,待焕儿成年,这庄子依然姓聂,百年的财富足够让他享尽一生而无忧,夫人等的,不就是如此结果么?”
沉默稍许,程迎唤来丫鬟,从屋里取出个木匣子放到风辄龄手中,说:“烦请你将这匣子里的东西交还给它的主人。”
打开木匣子,里面静放着光泽依旧的青铜面具,当年聂家大公子的面具,突然见到这个,风辄龄有种乍然回到了过去的错觉。
聂明焕正赶回来见到了程迎的最后一面,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聂明焕和程迎两个人,她苍白无力的手握住聂明焕长茧的手掌,她拼尽最后一口气说:“你不要再怪他。”
聂明焕极力将泪咽进眼里,不说一句话,两只眼睛憋得通红。陪了她连一刻的时间也不到,她便撒手去了,只听屋里聂明焕叫了一声娘,屋外的人抢门而入,下人们跪倒了一地悲哭,李长静看着程迎的身体发呆,等聂明焕想要抱起程迎的身体离开时李长静才顿然惊醒,横臂拦住了他。
“放下。”李长静轻语。
聂明焕望着李长静,眼中尽是悲怒,李长静皱紧了眉头冷眼盯着聂明焕。聂明焕不听,直接抱着程迎的尸体冲撞了过去。百家在门口将聂明焕挡回了屋里,后颈一痛,聂明焕就昏倒了。
醒来之时是在宁魂禁地的草庐里,李长静一袭白衣负手站在窗边,窗外依旧浓雾密绕,案台上放了聂容丰和程迎的灵位。
“每每心中不安,我就会到这个地方来寻清静,恍然十多年过去了,此景依旧,而你已成少年。”
“你把我娘怎样了!”聂明焕急问。
李长静转过身对聂明焕的道:“你随我来。”
跟在李长静身后,走过宁魂禁地墓地间的羊肠小路,心中的怨恨油然渐失,仿若还是当时,一个自顾自地走着,一个不知辛苦地跟着,只是当时还是无知孩童,如今已是风姿少年。
停在旧碑前,李长静指着墓碑对聂深弦道:“她在这里,昨日入的土,与你父亲葬在同一副棺木中。”
聂明焕惊看李长静,他淡然浅笑,依如清风细雨:“你父亲这辈子唯一做得极对的事就是娶了你的母亲,你母亲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护你和你父亲的东西去了,十几年来没有一丝松懈。我这辈子没有敬重过多少人,你母亲却是我最敬重的一个。一个女人,在这世道到底要有多少毅力和勇气才能做到这一步,将她葬身此处,只为了了她的心愿,她生不能与心爱之人白头,死了我便成全了她与心爱之人同棺。世人多情薄,能做到专情忠烈的又有几个。”
话被听进了聂明焕的心里去,聂明焕默默地看着墓碑,跪下,叩头,不哭不闹。
李长静捂着心膛处:“我这副皮囊也不知能撑到几时,就算是为了你的母亲,他日你坐上这庄主之位时,小心将这庄子保下去,你是聂家唯一的血脉,这山庄的今后也是你的责任,你可听明白了我的话?”
聂明焕点头,李长静颇感欣慰,只要他肯做,就不必过多担心了。
冬雪阵阵,一夜飘白了整个山城。李长静歇在暖屋里,眼看着屋外扬扬洒洒的飞雪,心中甚是安宁。风辄龄自别苑踏着风雪来,怀里捧着个木匣子,在屋檐下抖落了一地雪埃,轻声轻足地进了李长静的屋。
见风辄龄来,李长静扬起浅笑:“你来了。”
“我来了。”风辄龄在他身边蹲下,将木匣子放在他膝头的毯子上,李长静打开木匣子,小心地取出青铜面具,仰头将面具放在脸上,闭了眼睛:“怎么都骗不过你。”
风辄龄将李长静的手握住,取下他脸上的面具重新放回木匣子里。李长静睁开眼,浅笑轻语:“该是时候走了罢,还有几日他们就回来了,山里的梅花也快开了,早些准备也免了到时候匆忙。”
“都准备好了。”风辄龄回应道,“就怕你还舍不得。”
“我是聂深弦,还是李长静呢”
风辄龄温笑安慰:“你是落下凡间的仙人,你是我的流离啊。”
眼中顿时一亮,恍然惊醒:“流离。”
“仙人流离。”风辄龄肯定道。
他起身来,走进院中的风雪里:“做了一世凡人,人情悲苦哀怜尽数尝尽,到如今,还算甚么仙人。”
温柔地环住他的身体:“流离生生将自己身上的火翎攒了红绳将你我绑在了一起,打了死结,即便是精魂破散,也会一起烧成流离之火,永生不灭。”
“当真无赖。”他轻叹。
“是啊,无赖。”
聂明焕和百家回庄的时候,李长静的灵堂已经摆了三日,庄子里的人都说是死于猝疾,他们离庄时李长静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本来没有疑惑的死因还是将聂明焕给惹怒了,当着来吊唁的江湖各朋友的面与风辄龄大打出手,阻止风辄龄让李长静入土,事情闹得江湖上人尽皆知。
谁也不知这一场闹剧是为了甚么,只有聂明焕自己知道,一旦他走了,再也无从相见。
耳边恍然轻语:你并非他人,怎知他人之痛。而今他匆然离开,连最后一眼也容不得聂明焕再见,他又怎知旁人心中之痛?
碎雨轻寒,三更醒,还须醉。古作墨香今时臭,渐行渐远,辨不知画中,谁人似我。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