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抽出靴筒中的匕首,仔细地揪起殷承煜的一块衣襟,慢慢割开,当胸口坦露出来时,男人手臂一抖,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殷承煜白净如雪的胸膛已经乌黑一团,胸膛正中,只有一个圆圆的指头大小的黑点。
男人检视一番割下来的布料,又看一眼他的伤口,脸色一沉,带出几分狠意。
“毒手唐七!”
外面衣袂翻飞过,男人衣袖一卷,把手边的圆凳抛掷出去,来人脚步轻盈地避过,只见来人一角黄衣带血,从门外闯进,见到屋内情景,不由分说地扑到床前。
正是荆衣。
只是此刻荆衣哪有从前半点雍容儒雅,头发散乱,杏黄衣衫上星星点点全是血渍,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狼狈不堪。他半跪在殷承煜身前,颤抖着手,却强作镇定地检查伤口,最后搭上他的脉。
“唐七……”荆衣低低地说,他沉思一会儿,站起来到书阁前,把几本书册挪开后,露出一个紫檀木盒子。
他翻找一番,把一个瓶子拿出,数了两粒药丸,一犹豫又数出两粒,喂到殷承煜嘴中。好在他还能吞咽,荆衣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向一直静静看着他的男人跪下,磕头道:“荆衣参见教主!”
男人揭开面上一层黑巾,一道血痕突兀地出现在他英俊的脸上。
男人冷冷一笑:“荆衣,你还记得本座?”
荆衣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荆衣不敢!”
男人道:“你还认本座……你不是早就反出白衣教了?还跪什么跪?”
荆衣轻声道:“教主救荆衣一命,荆衣至死难忘,无以为报。”
男人冷漠地扫他一眼,看向殷承煜:“有救吗?”
荆衣的手指抠到地砖缝中:“适才喂主子吃的药只能暂时压下毒性,毒气已经流到全身血脉,若没有解药,主子他……”荆衣咬咬唇:“求教主救主子!”
男人不说话,做到床边,手掌抚摸着殷承煜死气沉沉的脸庞,掌心所触是冰凉的,殷承煜只有这个时候,才会安静地,不张扬地任他摆布。
纤巧的下巴连着修长的脖颈,男人的手在这个地方停留许久,沾着黑血,在那一块白净的皮肤上抚摸。
荆衣悄悄抬头,看到男人脸上堪称温柔的神色,可眼底却是掩饰不住的煞气,心底一颤。
“教主!求您念在主子和您师兄弟的情分上救救主子!”
荆衣一下一下重重磕头,没几下,青砖已经有一层血印。
荆衣秀丽的脸上血迹与灰尘杂乱在一起,整个人显出十分的可怜。
脚抬起,穿着长靴的脚尖挑起荆衣的下巴。
“行了,你说的对。”男人露出一个古怪的笑:“一起长大的情分,可真不小,我怎能见死不救呢?”
他俯下身:“你说,对不对?”
荆衣战战兢兢地看着他,男人唇角一勾,明明是笑的,可这笑容让人从骨子里觉察到冰冷,尤其是脸上一道伤疤,在烛火明灭之下,让他整个人好像从地狱归来的修罗,带着死亡的气息。
男人放开他:“弄些水,还有烈酒过来,其他的药物,有什么,就全拿来吧。”
荆衣大喜,连忙去备下所需之物。
男人若有所思地盯着床上不省人事的殷承煜。
“你欠我的,以后要还我,懂不懂?”
一只手抓住林之卿的胳膊一拽。
林之卿大惊,差点尖叫出来,那人连忙捂住他的嘴,半拖拽着他,林之卿不敢反抗,只觉眼前一黑,就被拉到假山洞穴里。
“是我。”卓琅压低声音,仍是捂住林之卿的嘴。
“听着,主子出了事。”林之卿一愣。
卓琅语气很急:“上次给你的记住了吗?”
林之卿点头。
“照上面写的出去,谷中守卫损了大半。”卓琅轻声道:“大家还不知道,我看到荆衣也受了伤。”
说着,他把一包东西塞到林之卿怀里。
“知返林有瘴气,用这个塞住鼻孔。”他拉着林之卿的手,摸到小包里的一个小瓶子。
“出了林子一直往西,就能看到人家,还有一些银子。”卓琅攥住他的手:“一定小心,我不确定眼线埋伏在何处。”
黑暗中,林之卿看不清卓琅,可卓琅的脸仿佛就在他的眼前。
“你跟我一起走!”
“不行。”卓琅拍拍他的手背:“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如果你要谢我,就替我回无锡看看卓家。”
“什么?”林之卿猛地抱住他,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觉得卓琅如此眼熟,原来他们曾经共生死过。
林之卿激动地问道:“你……你是卓家的……”
卓琅苦笑道:“林大哥,当年谢谢你。”
“原来,原来是你。”林之卿不可置信地摸摸卓琅的头发,捧起他的脸:“他们都说你死了。”
“卓家还有我一个小姨,林大哥,有机会的话,替我看看她,如果她已经……就替我磕个头,行吗?”
“你跟我一起!”林之卿急道:“你自己去看他不是更好,被那个魔头关在这里的日子你还没过够?!”
卓琅肩头一耸一耸,哽咽道:“林大哥,我不能走。”他狠狠地擦掉泪:“我现在是怎样也走不成的。”
他推开林之卿,小心地探出头,左右看了一圈。
“恐怕大伙都知道消息了,你快走吧,以后,不要再见了。”他转过头,拉着林之卿,蹑手蹑脚地沿着一条竹林小径:“从这儿就能走了。”
“卓琅!”林之卿死死抓着他。
“快走!”卓琅使劲推了他一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自己匆匆转身消失在黑夜中。
仿佛回到那个血腥的夜晚,林之卿重伤躺在死人堆里,胸口剧痛,意识模糊之中,也听到过这样一个声音凄厉地喊:“快走!”
林之卿忍不住回头,来路早已看不到人影,整个山谷都沉浸在黑蒙蒙的夜色中,寂静如死水。
好像又要下雪,仅有的月光也被乌云层层遮蔽,寒风刺骨,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如野兽嘶鸣。
他狠狠心,伸手入怀,摸了摸还带着体温的小包,压下不知何时涌上的泪水,定下心神回想了一次纸上的图,沿偱记忆往西南跑去。
一路行来,林之卿暗暗心惊,谷中阵法设置十分精妙,若非卓琅透露,外人一旦踏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九曲连环十三阵,表面看来不过是山石竹木匠心独运,实则危机暗伏,稍有不慎触动机关,就有淬毒利刃穿心而过。
林之卿武功全失,无法使用轻功,只好计算脚步,时时刻刻投石问路。
细细看四周,时不时可见石木上深深的兵器打斗痕迹。
他走得慢,也小心,直到天落小雪,才到了图中所示的一线天。
不等到一线天,林之卿已有一种不妙的预感,空气中隐隐有血腥气传来,虽然未见尸体,未听厮杀声,可连风声都不可闻。
林之卿心中警铃大作,竟是不敢贸然走出山石后,蹲在那儿收敛气息。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到一行人匆匆走过。
林之卿忍住好奇,紧紧贴在石壁上。
冬夜本就冷,他穿的单薄,此时已经是冻得瑟瑟发抖,林之卿扣住石缝,不肯露出一丝行踪,外面不知是敌是友。
那群人走过后,重新恢复了宁静。
林之卿这才悄悄从脚边拾起一块石子,轻轻丢到拐角处。
又等了一息时间,才小心地走出来,一线天就在眼前。
血腥味越来越浓,冲鼻欲呕。
雪落得更急,没一会儿,地上已经一片银白,林之卿不敢再向前,接着雪地映出的一点光,勉强辨认。
黑黢黢的山岩间,一抹微亮的缝隙。
走的更近一些,林之卿忽然听到水滴落的声音。
一滴一滴,在寂静的夜晚时分明显。
林之卿有些好奇,在卓琅给的图中,并未表示此地有水流,难不成是新改了机关?
林之卿牙一咬,心道闯也就闯了。
攒足了力气,飞快奔到缝隙前,不料异变突起,林之卿猛地撞上了一个软软的事物,骇得他直接跳起来。
可他退了些许,被撞的东西也没有反应,不由地有点奇怪。
待他又鼓起勇气凑近,才看清那似乎是个人影,只是这个人……
林之卿踢了一下,那个人直挺挺地从一线天中掉下来,身体从头顶裂成两半。
这好像是被利刃生生切成两半的人。
林之卿恐惧地看了一眼可以逃出生天的缝隙,没想到这儿又是一道鬼门关!
卓琅只说到了一线天,这儿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他也不知到底如何。
肉眼看去,这一线天空无一物,好像只要过去就是谷外,但刚才那人的惨状,不得不让林之卿犹豫。
他应该是想硬闯结果不知中了什么机关才横死的。
方才的水声……林之卿看着地上的鲜血已经凝固,身上一冷。
若不是这个人,自己恐怕也是这样死了。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林之卿默念这句话,还是不得要领。
他不敢在这儿长留,只得重新退回拐角,怕再有巡卫路过。
时间一点点流逝,林之卿不能乱动,雪花已经落满他全身,他冻得骨头缝都疼,再耽搁下去,只怕冻死在这儿。
他此时只恨没有带火折子。
这时,又一队巡卫走过,林之卿只露出个头,发觉他们每个人手中握着一支火把,数了数人数,他眼前一亮。
他又捡起一块石子,用尽全力,往一线天中的缝隙远远扔了过去。
一声轻响,立马引起了这帮人的警觉。
巡卫们显然是经历过严格训练的,三个人只一对眼神,立即有两人大步前往缝隙前探查,留下一个守在原地。
林之卿握紧铁片,矮身溜到那人身后,身躯爆长,一下子捂住他的口鼻,铁片在喉咙使劲一划,那人登时气绝。
虽然没了内力,可这些时候拳脚功夫重新捡起来许多,林之卿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谷中人武艺都不差,大多走轻灵一脉,倒是让他学了不少。
虽然这巡卫伸手不错,可被偷袭之下也让他得手了。
林之卿轻轻舒口气,生怕那俩人回来,又拾起几块石子往别处一扔。
这才灭了火把,飞快把那人拖到山石后,往他衣袋中探查。
那俩人回来,才发觉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两人大惊,四处找寻不到剩下的那个人,连忙吹起了竹哨。
而林之卿,搜刮完那个倒霉蛋之后,连衣服也剥了,颤颤巍巍地穿上身,竟是折返回了阵法之中。
殷承煜对这个阵法想必是十分自信的,里面从无守卫,恐怕也是防止阵法机密外泄,倒是便宜了林之卿。
他沿原路返回,才躲好,就看到方才那处聚了许多守卫,火光闪闪,人虽多,竟无一人说话。
想到服饰的哑仆,林之卿冷笑,殷承煜还真是个变态,养的人全是哑巴。
林之卿虽然入阵,可离他们不过一层竹林,他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把他们的行为看了个一清二楚。
巡卫显然发现了死在一线天的人,围着尸体站成一圈,其中一个人做了个古怪的手势,其余人就抬着尸体匆忙离开了,剩下那的则纹丝不动地守在那儿。
林之卿穿了衣服,身上稍微暖了一些,仍是观察他们,寻思如何混进他们当中。
料得他们不敢进来,林之卿干脆找了个隐蔽的小洞,把那支火把重新点起来取暖。
他数了数从死人身上拿到的火折子和几枚暗器,心里担忧起来。
可现下竟是无计可施,只能干着急。
林之卿幽幽叹口气,心道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死也把这个破地方烧个一干二净。
20.出逃(下)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谷外一声长啸,苍劲响彻夜空,让林之卿一下子振作起来。
师尊!
林之卿连忙熄灭火把,几下起落重新回到竹林旁。
长啸未,谷内也有一人呼应,竟是不输师尊,霸道十足,与师尊啸声此起彼伏,两人竟是拼起了内力,声音一如虎啸龙吟,浪潮一样扑到一起,扭打到一处,虽未动兵戈,可气势内劲不输刀刃,若身处声浪交界处,必定会被绞碎。
林之卿内功已废,被这呼啸声震得耳膜生疼,浑身血液也要沸腾。
他忍不住捂双耳,恨不得钻到地缝中去。
两人斗了许久,林之卿只觉师尊的声音越来越近,竟是好似在耳边,而另外那人仍是一动不动,只守不攻。
林之卿不禁疑问,殷承煜不是受了重伤,为何还是如此……
虽然不清楚殷承煜内功底细,可如此霸道的内力,与殷承煜阴柔狠毒的性子实在不符。
心知师尊功力深厚,林之卿也有些担心恶人使诈,可现下自己出去只会引来攻击,也只能按捺不动。
师尊啸声忽止,一线天外轰然巨响。
竟是用了火药强行炸开了巨石。
林之卿狂喜,先前还担忧机关,火药摧枯拉朽之下,无论是何种机关也被毁得一干二净。
第二声巨响轰然而至,可这巨响十分古怪,竟然碎裂中带有金属铿锵之声。
谷中那人冷冷地内力传音:“擅入他人门户,你们未免欺人太甚。”
绝对不是殷承煜的声音,林之卿竖起耳朵。
谷外有人回道:“在下青城派无需子,拜会谷中主人。”
“原来是老相识。”
只听得破空衣衫之响,林之卿眼前一花,一道黑影闪电一般从上空掠过,轻飘飘都站到一线天前,遥遥与外对峙。
谷中巡卫皆雁阵在他身后,显然是听从他一人。
林之卿从未见过此人,火光之下,只见他一身青衣,长身玉立,自有一股慑人之气。
这一起落间,林之卿已然看到师尊与许多武林中人齐齐聚在一线天外。
林之卿一看到师尊,眼圈一红,只想扑到他怀里。
他是孤儿,被师尊收养,师尊于他亦师亦父,感情非同一般,此时相见,心中百感交集。
只是他仍不能贸然出去,生怕惹了麻烦,于是还是等着。
“我道是谁,原来是白衣教教主。”无需子此言一出,身后众人一惊。
白衣教从前朝就盘踞西域昆仑山一带,素来与中原井水不犯河水,可自从上代教主野心勃勃妄图染指中原以来,一时间沦为千夫所指。
八年前白衣教横扫江北,大半武林势力落入他们手中,但在进犯蜀中时,却不知为何在胜利在望之际骤然收手,连已经夺得的江北也一并抛弃,回到西域,销声匿迹。
中原武林元气大伤,近几年才渐渐有了起色,然而在此地,居然重新见到白衣教,怎能不让人闻之色变。
无需子怎会忘记这个脸上带疤的男人。
八年前的唐门一战,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那一晚这男人狂妄的挑衅,简直成了整个武林的耻辱。
无需子想起那时的惨状,又想到自己的爱徒也落入他手中,怒气冲天。
“还有人记得本座,本座很是荣幸。”男人轻笑。
无需子道:“有白衣教撑腰,怪不得那妖孽敢如此猖狂。”
男人若有所思地回头瞧了一眼谷中,淡淡道:“没有白衣教,他也很猖狂。”
无需子道:“今日我中原武林必定要替天行道,除了你们这祸根!”
他话音方落,身后群雄纷纷响应,一时间声势浩大。
男人眨眨眼,无赖一笑:“怕你不成?”他轻蔑地扫视一遍众人:“本座不介意,清理一下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