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硬着头皮搜肠刮肚地要找出些话来安慰她时,沈夫人渐渐冷静下来,把断剑如珍宝一般包裹进丝绒的手巾,珍而重之地放进怀里。
“林小哥,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老身唯有……”她竟是双膝跪地,向林之卿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沈夫人,您……晚辈可受不起,您快起来。”林之卿吓得跳起来,手忙脚乱地要扶起她,老妇人却不依,哭泣道:“纵使我儿死不见尸骨,能寻得此剑,已是万幸。林小哥,我儿一辈子多灾多难,如今有一件遗物存世,就是佛祖保佑了。”
“有什么话您先站起来再说。”林之卿急了,跟师弟们强行把她扶起来。
“虽然他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但是我从小拉扯大的,当初他一走,就生生去了我心头的肉啊!”老妇人拉着林之卿的手:“他死的时候应该才九岁,九岁只是一个孩子啊!”她泣不成声,反反复复地念着什么,林之卿无奈之下,只好抚着她的背道:“既然没见尸骨,那也许真的没有死。”
“不可能……他们都说……”沈夫人揪住胸口的衣服:“他们都说,他全身都是血,气儿都断了,是他亲手埋的,他对小姐赌咒发誓孩子已经死了,一命还一命了,不离手的剑都在了人怎么不在呢……”
她情绪激荡下,说话已经颠三倒四,枯瘦的手掌紧紧握着断剑,哭得几乎要昏过去。
“大师兄,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四师弟周之文在沈夫人身后做了个点穴的动作,小声说。
林之卿长叹一口气,紧紧拥抱住激动的老人,朝周之文点点头。
周之文在她背心一点,老人就幽幽地昏睡过去。
林之卿这才把她放到一旁,擦擦头上急出来的汗,重新掩埋了坟墓,做了个衣冠冢,削了一块木板,但不知如何镌刻名字,于是立了空碑,待以后问清了再刻。收拾干净后赶忙带着沈夫人回去找大夫。
还没进门,就听到秦之平冲进来喊:“大师兄!”
林之卿头也不抬,抱着沈夫人到客房:“去请大夫来!”
秦之平扁扁嘴,尽管还是有话想说,仍是乖乖地跑去找了常为师兄弟看病的大夫。
林之卿轻手轻脚地合上门,才揪着秦之平的耳朵拎到一旁怒道:“叫什么叫,还没死人呢就叫魂。”
“唉哟,大师兄。”秦之平捂住耳朵,委屈道:“我是听了了不得的消息才提早赶回来找你,你还对我横鼻子竖眉毛!”
林之卿冷笑:“你婶子又打算给你找媳妇了?”
秦之平气得脸通红:“你你你,我是真有急事。”
林之卿想了想,这皮猴子往常下山都要玩闹够了才姗姗来迟,这一次不过一天就回来也着实难得,于是也正儿八经地问道:“那你说说,什么事让你火烧屁股似的滚回来了?”
秦之平倒是卖足了关子,拉着林之卿到个隐蔽处,才悄悄地在他耳边说:“我在茶馆听说书先生说,白衣教又出来啦,半个月之前把黄河大刀门满门都灭了,人头都挂在家门口就跟糖葫芦似的穿成串,血染得地上都红了……”
听到“白衣教”三个字,林之卿一怔。
秦之平絮絮叨叨地说:“听说黄河岸都改用白衣教吓唬小孩了,嘿,一提白衣俩字,小孩夜哭郎立马就好了,真想见见是怎样的妖魔鬼怪才这样吓人……”
林之卿神色越听越凝重,止住他问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秦之平仔细想了一想道:“半个月之前,正是仲春之初。”
林之卿道:“那山下有什么动静?”
秦之平嘻嘻笑道:“还能有什么动静,三五天又过不来,大伙儿照常吃酒喝茶,快活得很。”
林之卿拍拍他的头,叹道:“这么大了还不知好歹,若此事是真的,江湖怕是不太平了。”他指指客房:“你在这儿好好守着这位夫人,醒了的话就去找我,我去见一下师尊。”
秦之平奇道:“啊,对了,师兄,那位老夫人到底是谁?该不是你亲戚吧?”
林之卿道:“我们在山上偶遇的,以后再跟你说,我先去了。”
秦之平耸耸肩,乖乖地坐在门口守着。
“你功力还未恢复,为师放心不下。”无需子盘坐在蒲团上,摇头道:“如今你自身难保,怎能下山。”
林之卿垂头不语。
无需子知他这个大徒弟为人最是倔强,但冒然下山万万不可,他也不多说,让他下去了。
林之卿沉默地回到客房前,蹲坐在门口。
自从沈夫人说出九岁死去的孩子,他就心存疑虑。那片乱葬岗上的死人,多半是八年前唐门一战的无名尸首,而卓琅,传说就是那时候死的,可他还活着,应该是另有奇遇,如今却跟着殷承煜。
林之卿还不知如何开口跟沈夫人求证,生怕不是卓琅,她会受更大的刺激。但凭借他的一些记忆,仿佛卓琅身上是有一柄剑的,那剑没有开刃,还被他嘲笑过。
林之卿悄悄走进屋,把老妇人藏在身上的断剑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寻了一块磨刀石,把上面的铁锈淤泥都打磨干净,最后浸到水中冲洗。
一柄普普通通的,带着擦不掉的锈迹的,没有开过刃的生铁剑出现在眼前。
林之卿仔细把剑身摩挲一遍,果然在护手上看到一个小小的刻字。
“卓……”
真的是……卓琅?
林之卿的心都揪了起来。
他想起卓琅对他说,家中还有一个小姨,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她……没想到,造化弄人,小姨竟然苦苦寻了他这么多年。
林之卿站起来,就要冲到沈夫人床前,唤醒她,告诉她日日思念的儿子其实还活着,可是林之卿犹豫了。
卓琅如今还能活着吗?
无论是青衣人,还是殷承煜,若是发现是他帮自己逃出来,还有生路吗?
如果真的被发现了……自己岂不是害了卓琅。
林之卿倒退几步,抱着头贴到墙边。
殷承煜与白衣教不清不楚,现在白衣教重出江湖,卓琅与他们搅和在一起,前途堪忧!
真是如此,那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我真是个混蛋……”林之卿狠狠甩了自己两巴掌,扑通跪在沈夫人床前磕了几个头。
夫人,我一定替您找到卓琅!
殷承煜鬼魅一样的脸阴测测地笑:“骚货,夹得爷好紧呀。”
青衣人舔舔手指上的血:“你这杂碎,还不配本座动手。”
林之卿躺在床上,夜不能寐。
噩梦粘湿冰冷地缠绕上他的身体,他却似被控制了手足,不能反抗。
任由那股冷流从胸口流遍全身,勾起内心深处最黑暗的回忆。
滚烫暧昧的肢体纠缠,膨胀不可发泄的欲望,痛苦地被拧成各种姿势被迫承欢,鼻孔中仿佛又充满了麝香的气味,与少年银铃一般的呻吟交杂在一起,交织成一片糜烂腐化的梦境。
“阿卿,你怎样逃出我的手掌心?”
24.师兄
“你什么时候滚?”
“师弟……”教主大人尴尬地摸摸鼻子:“你这也太不客气了,好歹也是我的地盘。”
“那我滚。”殷承煜一拍桌子,白年身形一闪,已经挡在他眼前,温言劝道:“唐七的毒不好相与,偏偏巫伤命也不知死哪里去了,待我找到他,替你彻底解了毒再商量行吗?”
若是有外人在场,肯定会被眼前这一幕惊掉了眼珠子。
传言中杀人不眨眼的白衣教教主居然做小伏低,细声细气地哄别人,实在太过惊悚。
但显然殷承煜并不吃他这一套,他抚上胸口中毒之处,气血行动时那儿还是闷痛,皮肉里的黑色没有消下去。
只怪当时太过大意了。
殷承煜重新坐下来,面无表情地把扶到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拍掉。
“再等些时日,我已经派人去各处寻找,教中第一等的召集令,知道见了肯定要来的。”
殷承煜两指轻轻敲击黄梨木的书桌,心中十分烦躁。
说好听的,他是被白年好生照看起来养伤了,说难听了,他就是被软禁了。
殷承煜心道:“黄鼠狼给鸡拜年,安你娘的好心。”
可自己完好无损时尚不是此人对手,中毒后更别想了。
殷承煜憋了一肚子气,每每要发作都被白年装傻充愣地绕过去,像打在棉花上不能受力,气得直要吐血。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殷承煜心里再怎么诋毁他,明面上还真不能给他没脸。
且不说两人一同长大学艺的情谊,后来虽有龃龉自己反出白衣教,但单看白年为他忙里忙外解毒,自己也不能跟他轻易翻脸。
尽管殷承煜心里明镜儿似的,他这位师兄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对自己这样好还不知打得什么算盘。
“师弟,若不喜欢这间屋子,我们再另外找一处如何?”白年负手,四处打量一遍,挑剔地皱眉。
殷承煜懒懒地打个呵欠,道:“还好。”
白年道:“这甘肃地界实在贫瘠,居然都没有像样的宅邸,只好把此地巡抚的后宅借来使使,算得上干净。”
殷承煜此时只觉得哪怕是马棚,没有白年在眼前晃悠就比天宫还要舒服,于是也懒得再搭话,任凭他转来转去把屋中摆设批了个一无是处。
“若还有不满,尽管说。”
白衣教此次卷土重来,每过一处,都要找一个顶舒服的地方安置殷承煜等人,教中人多有微词,但谁敢在教主面前多说半个字?
殷承煜冷眼旁观,那些长老使者的都厌恶自己叛教,一门心思要除去自己,可碍于白年都不敢轻举妄动,敢怒不敢言的没种劲儿成了殷承煜养伤期间枯燥生活的唯一乐趣。
白年终于意识到殷承煜趴在桌上浅浅睡了,才轻叹一声,把狐腋裘盖到他身上。
动作有十分的温柔亲昵,在他下巴边掖一掖时,指头仿佛无意地扫过他的唇角,白年冷酷的脸上闪过一丝柔情。
可不等这柔情多待一会儿,殷承煜眼珠一动,倏地睁开眼道:“我的人呢?”
白年略显狼狈地侧过头,但在听到他说这句话时,脸色蓦地铁青。
“你的人?”
殷承煜知他最烦提这个,可偏偏就去触他逆鳞:“我现在处处都满意,只是少了美人暖床,好生寂寞。”
白年眼睛微微眯起,轻轻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你那破功夫采阳避阴,损人不利己,最是阴损不过,你怎么还练?”
殷承煜半撑起上半身,狐裘从下巴滑到胸口,一张阴柔的面孔在漆黑的发丝间只露出半边。
两人距离不过三指,鼻息可闻。
殷承煜撩起一缕发丝,用发梢轻轻扫了扫白年的脸颊。
白年只觉一点骚扰如清风拂过,神色一变再变,瞳孔微微收缩,身上煞气骤起,瞪着笑的云淡风轻的殷承煜,活生生要吃了他。
“师兄若给我暖床,师弟我就不用练那功夫了。”
“你……”白年呼吸忽然粗重起来,他一把抓住殷承煜的手腕,另一手撑到床边,整个人就压到了他的身上。
“要我暖床?”他像一头危险的野兽,遇到最美味的食物,只要张口就能生吞下去。
“有了堂堂白教主暖床……”殷承煜把两人的头发缠绕到指端,讽刺道:“还有谁敢欺负我?那我何必再去练那邪门歪道的功夫?”
白年几乎要抓断他的手腕,眼中隐隐的情欲一瞬间烧成了怒火,他压低了嗓音,咬牙切齿地道:“再说一遍。”
殷承煜冷冷一笑:“早些上了你的床,那我还用得着受这鸟气!”
白年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殷承煜每个字都似一记重锤砸到他的脸上。
他手一甩,把殷承煜丢回床上,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殷承煜长舒一口气,拉高衣袖看到白皙的手腕上被捏出铁青的一圈,不由地咒骂一句:“真他娘的禽兽。”
其实他说刚才那些,也是真真假假。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殷承煜不愿多提,与白年之间恩怨也纠葛太多,说不清道不明,谁欠谁更多。
只是白年这个人,少招惹为妙。他对自己一直存有异样的心思,当初闹翻的原因也有这个缘故,殷承煜一直只爱征服而不是被征服,白年太过霸道,兼之相貌不够秀美腰身不够纤瘦,不符他的口味,因此一直敬而远之。
他倒是真的想念谷中养的人了。
一开始他是为了练功才豢养他们,可相处日久,殷承煜也就多生了几分情意在里面。
少年柔韧的身体与干净的气息,都令他喜欢。
不仅是泄欲,更是排遣。
也不知那些孩子们还好不好。
白年只说另外找了地方都安置好了,可他口风甚紧,到底不肯透露人被关在哪里。
一直跟随自己的荆衣倒是在身边,但也被白年看得紧,一天也见不到几次,连摸摸小手的空子都偷不得,实在可恶!
殷承煜难得饥渴,咂摸着嘴唇把谷中人的味道挨个回味了一遍,尤其是新得的林之卿,更是翻来覆去在脑海中奸淫了个遍,光想着他两条修长光滑的大腿紧紧缠在自己腰上被撞得呻吟不断的样子,殷承煜就浑身发热。
可惜还没玩够,就被白年给弄死了。
殷承煜醒来后,林之卿趁乱出逃的消息也被荆衣告知了,直气得他又要晕过去,发誓要把他捉回来玩到死。
只是没等发完誓,白年已经似笑非笑地说:“受我那一掌,只怕早就去西天见了佛祖,你还要怎么玩?”
殷承煜道:“那小子不是短命相,有胆子跑,那就得有胆子面对被我捉到的刑罚。”
白年笑而不语,使个眼色让荆衣退下,端一碗药喂他。
“不过是个不听话的,死就死了,你何必放在心上。”
殷承煜如临大敌地看着粘稠的汤药:“也是我费了许多心思才弄到的人,哼,怎能轻易放了。”
白年道:“那我派人去找他,死了就挖出来给你鞭尸出气,活着就给你处置如何?”
殷承煜一笑:“活的话……再好不过,有劳。”
谁知他的那句话又惹恼了白年,让白年对他彻底下了禁色令,还美其名曰“修身养性”,让在温柔乡里滚惯了的殷承煜备受折磨,床上冷冷清清的日子好生不习惯。
白年一脸阴沉地走出来,下属一路上战战兢兢不敢捋老虎毛。
也赶巧了有个没轻重的冲进来禀告:“有个自称天都道人的牛鼻子擅闯本地分坛,救走了大刀门唯一的活口。”
那唯一的活口正是大刀门掌门人剧虎的幼子剧时飞。白衣教拿他们家开刀也不是没有道理。
原来剧虎之前不过是个无名小辈,乃白衣教座下一条走狗,八年前追随白年征讨江北,横扫甘肃后就以此为据设置分坛。
说来可笑,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义之派大刀门前身竟是邪教分支。
白年休生养息数年,这期间白衣教一蹶不振,但各处眼线并未撤离。剧虎当真蠢得可以,自以为天高皇帝远,把分坛中撤换上自己的心腹,改头换面成了个行侠仗义的正人君子。
白年怎会容忍这种人?于是大刀门全体上下就成了他祭刀的贡品。
白衣教不出手便罢,出手就是惨绝人寰,满城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