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书+番外——枫巽东南
枫巽东南  发于:2014年0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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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胡不归?心已为形役,舟遥遥轻颺,风飘飘吹衣。

八、兰舟桃花

书院还在放假,厨房都没有开火,敬修看见房中吃剩的点心便知道冒儿根本没有回家。想来他生母低贱,他父亲连正经名字也不曾给他,过继到姑母家中只怕也是权宜之计,不能被邢家人所容。只是既然已经过继为子,中秋佳节也不接回去团聚,未免待人太薄,只叫寒心。

这十几天也不知冒儿是怎麽过?靠糕饼果腹,到底要不得。敬修当下做主著砚秋安排,跟冒儿一同进城。

百花楼的菜做得极好,书院的学生也时常来这里打牙祭。特别一味碧螺虾仁,虾是太湖大虾,活取虾仁溜至乳白色,沥油加洞庭西山碧螺春以旺火复炒,盛盘绿白相映,味鲜甘美。酱汁肉、蒸青蟹和金花菜烧鳜鱼也十分可口,配上鲅肺汤和酒酿饼,一壶十八年陈井坊烧春,两个少年享了一顿滋滋美味。

也是中秋刚过,街上还留著佳节气氛,饭後同游夜市,兴之所至,干脆不回书院就住在城中客栈。第二天赶早敬修租了条画舫,两人太湖泛舟,在船上吃太湖三白,脆藕菱角,喝一壶清茶,听采莲女隔船悠唱采莲歌。

敬修听得入神,不由想起王昌龄那首《采莲歌》,吟道:“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此情恰如此景,碧波悠悠,水天一色,兰舟依依。不知是人在湖中还是湖在人心中?

敬修转头,冒儿趴在几案上。太湖本是文人墨客聚游之所,画舫多备笔墨,以便兴致来时即兴发挥。

敬修知道冒儿擅画,看的却不是画,爱极了他这随在的模样。他依旧以肘压纸以湖水洗笔,挽高衣袖露出藕生生的小臂,悬腕浸饱了墨汁,心随意走。他穿了一身牙白织锦,小小方块与圆的集合隔远了几乎看不见,湖光映著又明暗分明,一小方一小方在身体上静流。青柳明湖好似他的眉眼,一泓长河是他的丝发,而他的脸,他的脸……如果夜,他就是湖中的月。如果明,他就是云端。

柳烟花雾,敬修想,这个词是恰当的。冒儿就像春光,春光流泻处,了了淡淡,山水跃然纸上。

敬修顺著他的手去看他的画,一叶兰舟烟波滚滚,尽是墨色,墨色亦浓烈淡雅,好似五色湖光。两笔带过,舟首伫立一人,敬修知道他画的是自己,笑而不语。再两笔,舟尾添上一人,却是撑竿的船夫。

“冒儿呢?”敬修问。

冒儿笑眯眯抬笔指天,灵动道:“我在船舱看不见!”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吧。敬修心底的波澜点点。初见时那猫儿一样的少年,轻轻躲了,比划叫他不要出声。

舍中之猫,旁人口中最轻蔑的,敬修此刻却觉得形象之极,可爱之极。

或许怕眼神流露了心情,敬修垂眼去看画,那郁郁的情浓在心底散不去化不开。手仿佛不听了使唤,蘸墨一笔泼过去,画纸上横出一道花枝,再数点,朵朵桃花随墨绚烂。

冒儿“咦”了一声,笑道:“子承这笔深妙!秋景换了隆春,是兰舟访桃花来。”

“是桃花来访兰舟……”敬修说著举眸一眼。冒儿正笑吟吟看他,凌凌眸子一眼撞上了,连忙跳开了去。那韵韵的颜色就在眉梢眼角,风吹一江春水。

谁也没说话,找不到话说,湖水静流,花香浓了,窘迫要说话,一说同时开口,天南地北找不到苗头。

敬修笑了,冒儿也笑。不曾想,是这样。

那夜藏书楼,冒儿爬到敬修床上,无声的,肌肤贴紧了肌肤,手握在了手上。

湖上那幅画被敬修带回来,隔天起来上面题了字,冒儿写著:桃花访兰舟。

不是兰舟惹了桃花意,是桃花有意与兰舟。敬修心中的桃花送给了冒儿,冒儿做了那一枝春桃,心甘情愿到他身边来。

那幅画不久做成一把扇,挑了上好的檀木做骨,敬修舍不得用,小心收起来。这是他们之间唯一有形可见的馈礼,亦是他们属心的信物。

那一年,冒儿十四,敬修十五。同窗共居,说不尽迤逦旖旎,只有檐下小小一方天。冒儿日益开朗自然,好像老天也眷属他们,什麽都是舒心顺意,什麽都无忧无虑。

年末,敬修拔头筹考了第一,冒儿也在三甲,再没有人说三道四。朱佑才素日张狂不得人心,功课又一塌糊涂,朱逾白几次著人来训,越发在冒儿跟前抬不起头。就连素来专断的林韶华也改了态度,嫌卓东来迂守敬修讲得又太深,不如跟冒儿说起话来自在得趣。朋友几个围著小火炉浅酌论道,窗外瑞雪簌簌压落竹枝,海阔天空,快意人生。

一个新年仿佛分别了一辈子,敬修在家待不住,春假刚过就像归海的鱼一样奔回了书院。等了三天才等到冒儿回来,冲过去一把抱住,毫不在乎那猩红孔雀绒氅上的融雪打湿了衣裳。

敬修一生中最快活的莫过那一段,最疯狂的莫过那一夜。他永远记得书楼暖炉橙红微光,冒儿靠在他心口趴在他身上;永远记得他幽凉的肌肤他轻声的吟唤;永远记得他的头发缠著他的头发,头发被汗打湿了,吻下去就是心醉的味道。

冬夜不冷,爱恋痴长。他叫他“猫儿”,怜爱的,迷醉的,带著一点点戏弄的口吻,满满火热的体温。他便微笑抱紧他,回应地唤他“子承”。

如果一辈子只有一夜那麽长,敬修宁愿活在那一夜。那一夜,他拥有他全部的世界。

九、十年沧海

三月,冒儿满十五,山长为他行了冠礼,他取了字,字云崖。

邢云崖,从此,他叫邢云崖。“冒儿”是家中冒然多出的孩子,他不喜欢那个名字,他要像云一样,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不见其崖。

邢云崖,他是如此快乐。他有亲密的朋友,甜蜜的恋人,志趣相投,并肩相伴,惺惺相惜。他可以海阔天空,可以诗情画意,他身上闪烁著一个少年最璀璨的年华,他的光芒映在身边人眼底,化作口中爱怜浓浓一声,猫儿。

猫儿,只有这个人叫他猫儿不同,只有这个人还叫著他猫儿。他愿意像猫儿一样偎在他身上,不经意浅吻,贴著他的脖子。

他们都约好了,三年同赴考,同学、同期,将来同朝为官,一辈子在一起。

一辈子,那时候是多麽单纯的三个字。冒儿说,我一辈子跟你在一起。敬修想,一定会。无论冒儿想要走到哪一步,无论自己将来会走到哪一步,他们一定会在一起。冒儿为官就是他的幕僚,若不为官就是他的舍人。以贤王世子之尊提携为伴,朱家跟邢家必不能再干涉猫儿的生活。以冒儿的才华灵巧,父亲母亲必也能够喜欢。至於多的,更深层的,那个时候没有人想。

敬修定了心,一切努力只待金榜题名。若那一天到,他必要光明正大牵了冒儿的手,带他回家,告诉他一切。

敬修这样想,前面总是风光无限。然而风光无限七月里,噩耗忽然来临。邢朱氏罹患重病,邢家派人来要冒儿赶紧回洪城看母。

冒儿就这样走了,走得急迫,好些东西不及收拾。这些东西留在书院,也似在说冒儿只是短暂离开,不久他就会回来。

可是冒儿从此没有再回来。

半个月,敬修写信去慰问,冒儿没有回。一个月,有消息说江西暴雨成灾爆发时疫,洪城满城封闭人畜不得通行。敬修惶惶不可终日,四处著人探听,一问之下竟是疫情蔓延,遍地灾民,有地方早已尸横遍野!朝廷上下亦为此震怒,费了巨大的力气救治安抚。一片混乱中要找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然变得如此困难。

到十月底,终於有消息,说邢家人在封城前托人把家里未染病的孩子都送出江西,其中就有冒儿。敬修大喜过望,估料冒儿若是离开江西,必定是被送往徽州朱家。心急去问朱佑才,朱佑才对此毫不关心。敬修知他是个没心肺的东西,著砚秋另外找人去徽州朱家打听,不想就在此时,天朝建国以来最大的舞弊案爆发了。

天有不测风云,天灾之前必有人祸。一次洪水,一个时疫,几十万人丧命。朝廷从追查隐瞒疫情下手,由渎职查到委任,层层追究,继而揭露出地方卖官鬻爵、私吞灾款、民众叫天不应动则草菅人命暴军压民等种种恶状,背後牵连出无数官员,一大批人遭到弹劾。江西地方官首当其冲,参与者株连九族。徽州知府朱逾白因与疫情爆发时动用府军镇压灾民的洪城千户邢习既为姻亲又是保举人,从重判处斩首,家人发配幽州。

朱佑才被官差带走,书院大哗,敬修惊震之极数次求父设法,口口声声“罪不及子”要召集同窗联名上书求赦。贤王岂容自己的儿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危险举动?当即将敬修接走,就此不再涉足书院。

长平三年舞弊案,朝廷几乎洗了一次底。许多人在这次大彻查中跌倒,许多新吏被任用起来。伴君如伴虎,常伴虎侧的岂又是温顺羔羊?天子年少,摄政王专权,这次清查有几分为天几分为人,实际难以说清。身在朝野如涉冰原,留下的人亦深懂进退取舍,明哲保身之重要。

朝政就是在这样的洗礼中默默更迭,书院集纳天下豪门之後,自然也如朝廷的影射,一批人离去,新一批人又进来。有些人早,有些人晚,有些人功成名就,有些人走了便再也无从找回来。

邢冒儿在书院三年,姚景初只待了一年半。邢冒儿不知所踪,姚景初亦无有後话。曾经琼海书院里一时夺辉的双璧,忽然而然就如烟花逝而不复。或也因那一年涉案牵连的范围太广,这麽两个人不在了,也如许多同时间不在的人一样,讳於言谈,蛛网尘封。

一年後,金陵倌馆里出了一个邢云崖。

三年後,贤王世子敬修金榜题名在同辈王嗣中初露头角。

五年後,云崖公子的豔名流遍大江南北,贤王世子在边关屡立战功深受器重。

十年,云崖是两淮境地不灭的神话,敬修是雄兵在握天子身边的栋梁。

没有交集,或许,本来就不该有。

十年,人的一生没有几个十年。十年可以改变很多,当初海誓山盟,或已海枯石烂。

云崖这个名字最早出现在琼海书院,书院的人或许不再记得有过一个云崖。书院的人或许还记得当初的冒儿与景初,世上却已无冒儿与景初,只有一个风尘公子云崖,一个贤王世子敬修。

十、烟消火灭

默默无话相对,总是邢耘先开了口。

“元芳,我见过他。”邢耘淡淡地说,“大概七八年前。他听说这里有个邢云崖就跑来了,差点拆了楼里的招牌。你的事我听他说的。”

敬修诧异道:“七八年?元芳他一直知道你在这儿?”林韶华与他同期赴试自然最早知道他的身份,只是那麽多年又交往不疏,竟不透露一点半点!

“我叫他别说出去。”

敬修沈吟:“你是不想见我?”

邢耘一笑,“我说我想,可是我不想告诉你,你怎麽看?”

“……因为你知道了我的身份?”

“不是。”邢耘闲闲坐下,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是风情。“景初,人人的路不一样。我走了这条路,一直走过来,不是因为谁,是为了我自己。”

邢耘顿了顿,一笑悠悠,说话自如。“我曾经想过你来。封城逃难,被土匪拦劫,被殴打,被作践,被卖进娼馆的那个时候。”

邢耘的声音那麽平静,一个个重词从他嘴里说出来,云淡风轻,似乎是跟自己无关的事情。可是每一个字,带著血。

“我想过,一直在想。想著你会来找我,或者我可以逃出去。後来不那麽想了。这个火坑烧死了多少人只有里面的人清楚。哪怕有一天离开,我又能怎样?我身上留著娼倌的记,再也做不回原来的自己。倌人离馆无非两种,死了抬出去,或被恩客赎出去。若我是女子,遇上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或蒙不弃立为妾室,或许再幸运,生儿育女得一隅容身。可我不是。彼时年幼无知,长大了总要懂事。就算一切不曾发生,子承,你以为冒儿能跟你走到哪一步?何况如今你我。”

邢耘笑著拂一缕青丝,那是第一次,敬修从他身上读出了风尘二字。

“倌人这种玩意儿现在风光,离了谢馆秦楼就是别人脚底的泥。万般美好只如烟花,反正都要散的,为什麽不在盛开的时候精彩一点?我精彩了十年。十年,酸甜苦辣只如一杯酒。现在还有酒喝,我值了。”邢耘斟酒,酒清如泉,倾入蟹壳青的杯子里,收拢了潋滟波光,一潭死水敬到敬修唇边。

敬修不碰那酒,沈郁道:“你真的变了。”

邢耘眼波一流,收回手。“哪里,是你我都变了。我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子承’。只是你喝的酒还没有变。这一杯,我敬你。”

邢耘一饮而尽,把著空杯在桌布上溜溜地转。

十八年陈井坊烧春,喝完了再开,坛坛都是十八年的味道。人老十八年,十八年陈的酒是一样味道。人没有几个十八年,酒却可以一直是十八年。人,确是不如酒的。

邢耘笑。

“来即是客。你能来,我很高兴。重金捧我,感激不尽。我知道那几块金子对贤王世子不值一提,而对於我,那就是云崖的价。你想来随时可以来,解闷也好,取乐也好,我并不会去别的地方。”

邢耘再笑执壶,那一杯酒倒下去,每一颗酒珠子都像沾上了金子的光,冷硬刺眼。

敬修一把挥开酒壶,狠狠抓住了那只手。瓷壶砸碎在地上,邢耘由他抓著,不气不恼。敬修再拖,邢耘跌到他身上。

邢耘愣了一霎,随即展开笑脸,笑吟吟开口,沈甸甸咬字:“世子叫的是云崖‘清陪’。”

敬修拔下手上的翡翠扳指往桌面一掷。邢耘真的伸手去捡,敬修抢过那扳指用力往地上一贯,回手揪住邢耘的襟口,怒火就要从眼中烧出来。

邢耘微微一颤,那抹情愫只到眼底,一转碎了。依旧笑道:“那样好的东西摔坏了实在可惜。世子若不稀罕,不如好好赏了我,碎掉了情分也减了。”

敬修怒道:“而今你眼睛里只有这些?!”

邢耘懒懒:“东西无过,美玉无瑕,世子这样何苦?”

“我不信你变成这样。”

“信不信,来这里不就是这样?”

敬修一把把他掀到桌上,盘盘碟碟四下开花。邢耘笑起来,笑得放纵,笑得销魂,抬腿勾住敬修的腰,伸手摸住下面那一根。

敬修刹那怔住,邢耘笑道:“原来世子也只嘴上厉害。”

敬修真正怒到极致,一个耳光电闪雷鸣,邢耘歪到一边,嘴角流出血来。

邢耘知道自己在惹火,却是故意要把一切都撕碎了。温柔恰是最痛的伤,比之肉体粗糙的疼痛,内心如此坦然。舔了舔嘴角悠然回眸,风情尽在眉梢眼角。

敬修无话可说了。他断没有想到这人如今是这样,也断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失控,重手打他。

邢耘跟没事的人一样,敬修松开手,他自己站起来,拍拍皱了的衣衫,往旁边小橱里取了一只胭脂盒大小的银匣子,拧开来蘸了药霜往嘴角上抹。那药霜是“共此时”得意的东西,调了多味名贵香料及药材在里面,专给倌人祛瘀消肿止血用,抹在唇上如添一层明脂。

敬修别眼不去看,阴霾道:“我不该打你。”

邢耘随口:“这不算什麽。”

“你不该故意激我。我也不该故意激你。”

邢耘飞出个眼风,俯身欺到敬修身上,身子挨近了,唇角那抹血味幽香闻起来异常刺心。

“是我不好。早知道世子这样有心,该请世子直接到云崖房里‘叙旧’才是。”

“你!”敬修咬牙,身体里似乎有什麽四分五裂碎了。抓住双臂把人撑起来,恨到极致牙根都是酸的。颓然叫道:“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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