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书+番外——枫巽东南
枫巽东南  发于:2014年0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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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儿机敏一笑,说:“一片金叶子才买不动我,我是看这人长得好,公子不吃亏!”

邢耘叹气骂了一句,声太小初儿没听清,心想公子今日的心情真是差,那客官只怕没戏,又听邢耘说:“取衣裳来,这人我见了。”

邢耘出浴更衣梳头,特意挑了件豔丽的袍子。造价昂贵的雨丝锦,锦面用白色和其他色彩的经线组成,色经由粗渐细,白经由细渐粗,逐步过渡,明亮对比的雨条形成烘云托月的效果,雨条上再饰以蝶舞花丛,人也像穿在花丛的蝴蝶。初儿精心为他挽起头发,云崖公子得意的“慕云髻”,长发从脑後往前辫,束於顶端,再分出少股自鬓角垂下,顶冠别上一支玉蜻蜓,肃穆间见一抹随性,正是江南公子哥儿们竞相模仿的式样。再配上一双青鸟葵叶金丝鞋,拿了那把扇子出门。

清风阁里正起靡靡之乐,邢耘在门口短暂一停,微微抚了一把前襟衣摆。这麽些年这麽些人,有多少是冲著云崖公子的人多少是冲著名,牵线搭桥求攀附的门道,邢耘心里清楚得很。欢场沈浮,场面话说得再漂亮,人人都是逢场作戏。事到而今他何必要来?这把扇子……他一直还留在身边麽?

邢耘舒一口气,初儿见他预备妥当, 笑吟吟便要去通传,邢耘转手止了他,一个人无声进去。

阁里熏著苏合香,有一人静坐梨花椅上,对面琵琶清弹,泗儿歌喉宏婉,正唱一曲《鹊桥仙·纤云弄巧》。这词儿被秦观写得柔肠无尽,巧恨交织,於凄凄分离中笃见情深,相期相许不在朝朝暮暮,有心便要相见,自来是青楼的喜好。

邢耘唇角浮起一丝轻薄笑影,那人似听得入神未觉他进来。邢耘也不作声,静静旁观,待一曲终了直直过去,接了琵琶轮指一拨。座上人一愣,泗儿闻声唱起了《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

本是凄然悲愁的一支曲子,不想到了邢耘指下竟弹得如浴春风。那四相十八品琴在他手中跟被火烧著了一样,条条丝弦开出灿花,热辣辣似百弦千弦齐动。泗儿独专於歌,自然灵活跟上,一首离别之曲随著高低不断变奏,主律不变,歌词不变,意境尽改,淋漓尽致又不生违和,意想不到的痛快。

邢耘抚平最後一根弦,敬修站起身来,沈吟片刻,慢慢道:“不愧是云崖。当年还不见你练成这一手。”

气氛微妙,泗儿目露新奇。邢耘只是微笑,轻描淡写道:“贵客面前献丑,不过青楼吃饭的手艺。”

他这句话听似谦辞,敬修眼神中却有一股复杂,转瞬而逝。

邢耘放了琵琶过来,举起桌上的影青果蔬鸡嘴壶,往一色的影青瓷酒杯里倾了一注,举杯笑道:“贵客初来,云崖先干为敬。”

敬修亦举杯,吟道:“故人相逢耐醉倒。”

这番对答亦是前後矛盾,邢耘不动声色一笑而饮,那甘甜的青梅酒却在喉头苦得发酸。泗儿适时领著师傅再来请安,自然又得重赏,欢喜告退。

旁人都退下了,敬修方才饮了刚才那一杯,沈沈道:“这麽些年你都在哪里?”

邢耘心底厚厚一层凉,再倒一杯酒,依旧微笑,双手敬上。“云崖挂牌十年有余,想来客自远方故而不知。”

“你要装作不认识我麽?”

“哪里。”邢耘依旧含笑,“世子行事低调,外人不识,云崖岂敢不识。久闻世子盛名,为天子御敌,战功赫赫,赐皇城骑马,年初又加封参政。云崖不敢高攀,权以此酒聊表祝贺,愿您百战百胜,万事遂心。”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邢耘露出含蓄的笑,敬修定定看著眼前这个人。他圆滑世故,他收放自如,他衣饰华美娇豔如花,骨子里透出的是盖世风流,这个人……如今真的陌生至此了麽?

“我找过你。”敬修说:“听说江西疫情我便托人去找过你。回来的人说邢家已经没了人。接著就是长平三年的舞弊案。那时候我小,想要帮忙也无从下手。朱逾白获罪斩首,满门流放,我以为你跟他们在一起。後来我几次去幽州,朱家的人却一个也找不到。猫儿……”

一声“猫儿”,邢耘心底如被石击,沈沈一痛。敬修终於挖开了那道封口的疤,满腔子血淋淋的,久久不语。

四、初时少年

那一年初夏,敬修进了琼海书院。清泠泠的世家子,温文儒雅,山长一见便很喜欢。琼海书院名气大,状元辈出,许多望族子弟慕名而来,不为求功名也为求人缘。今年的学子尤较往年多,实在腾不出地方,连阁楼也收拾出来住了人。

敬修被安排住阁楼,颇有些不乐意。书院不比在家,由不得自己。书童砚秋先去收拾熏了香,再请敬修去看。阁楼无门,拉了一道帘子勉强遮住外面,地方简陋得连张正经床铺也没有。墙上一面半圆小窗,关了不透风,开了又挂不住门帘。如此陋室,比之下面大间,虽然住了四个人,简直天上地下。

敬修一眼愣住,砚秋气愤道:“公子也太委屈了!这哪是住人的地方?家中茅厕也比这里强!”

敬修连忙呵斥他噤声,又道:“不闻古人有陋室铭?再说舅舅已经著人安排,想是拜入求学的学子太多,一时腾不开地方。可见此地多麽受尊崇。”

琼海书院是与别处不同。高宗改革後增设教学,自国子学下加设三处太学府,琼海、明师、里学。其中尤以琼海书院规模最大,按国子学规格,设博士五人,正五品上,助教五人,从六品上,另有直讲若干。收授之学生虽以郡县公子孙、从三品曾孙为主,亦放宽了范围,表育才之德。

砚秋嘀咕:“也太委屈公子了!”

“先将就两天吧。你呢?”

砚秋瘪瘪嘴,道:“奴才去下房里挤挤,等公子另搬了住处,再跟前伺候。”

“他们让你跟谁挤?”

“公子,您都住这样了,奴才还能怎麽挑?”

敬修嘴上不说,心里好不习惯。他自小锺鸣鼎食身边没有缺过人,现在贴身小厮不能跟,自己还得跟其他人挤居一室,睡在堆杂物的阁楼上!

敬修吁口气,淡淡罢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为这个何必专程出来读书?母亲是舍不得他的,父亲却很严厉。只这一个儿子,打小有些心气又被众人捧在手心,只怕他闭目塞听将来恃才傲物,宁愿放到外面来受一点历练,多认识几个不一样的人。敬修心里明镜一样,只是这样的待遇实在没有想到,也不知巧合还是故意给他的警醒,但愿如人所言,只将就三两天。

入学头日便是这样,拜见夫子,与同舍的同学相互认识,各处送了些见面礼物,草草收拾歇息。不想深夜里有人轻手轻脚摸上楼来,身子轻得像猫,脚步不闻,一抹烟儿往柜子後面一钻。

敬修本来睡不著,见此慢慢坐起身来,冷眼看那人要做什麽。夜半三更到处熄了灯,黑漆漆的不辨相貌,隐约见手影在脸前一比,似要他别出声。

敬修是没吱声,这人鬼祟归鬼祟,不像要作歹。欲问究竟,屋子外面忽然脚步大作。

“这屋窗子开著!可是跑里面来了?”

有人闯门,楼下睡觉的都醒了。卓东来掀开蚊帐对外瞄了一眼,不解道:“文举你深夜前来,什麽要紧的事?”

“睡你的觉!”朱佑才气势汹汹大步流星,掀开床帐就翻。

“呵呵,好大气派!”林韶华最见不惯他这种人,朱佑才过来,差点被踢上一脚。

“林元芳!”

“嚷什麽?”林韶华握拳搓了两搓,“当少爷这儿什麽地方?张牙舞爪,爪子给你折了!”

朱佑才知道姓林的不好惹,兵部侍郎的嫡长孙,跟骠骑将军沾亲,脾气比狗大,触毛就咬。罢了那床又去别床搜。

“哎呀呀,这到底是要做甚?三更半夜的……”另两个学生怨归怨,老老实实被欺负了。

楼下里外搜了一圈,朱佑才皱皱鼻子,眼睛一抬望到阁楼上。

“上面有人?”跟著就登楼。

敬修闻声起来,站在楼口把隔帘一掀。梯子上的都怔了怔。这阁楼少年气宇轩昂,沈静一股势头,不言不语自生威严。

“在下洛阳人士姚景初,初来乍到不懂书院规矩,不知兄台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敬修来读书原是用了母亲娘家的姓,景初是他的字。

楼上少年略施一礼,朱佑才倒退下两步。

“洛阳姚家……敢问安国府姚公是足下什麽人?”

敬修答道:“是族中长伯。”

“啊!原来是尊伯父,失敬……”朱佑才已经完全退到了楼下。

洛阳姚家好大名声,出过两朝宰相,当今贵妃是安国公姚谦的独女,又有两个姐妹分别嫁与贤王和吏部尚书为妻。真个势如中天,鼎盛门第。

姚家正房无子,敬修只说与姚氏同族,旁人已经动容。朱佑才心知姓姚的比姓林的更惹不得,所幸此人初来乍到,大家尚有情面可谈,刚才也不算就得罪了人。清了清嗓子,自报家门徽州人士朱佑才字文举。

旁边一声冷笑:“谁不认识你朱公子?府台大人的心肝宝贝手心肉,鸟本事没有,贯会仗势欺人!”

“林韶华!……”朱佑才气得脸色猪肝。林家门第本来比他高,何况当著姚家人的面,不好一来便与一舍的人撕破脸。忍气吞声再往阁楼上张望一眼,黑灯瞎火什麽也看不见,道声“叨扰”悻悻而走。

敬修重又拉上隔帘,回头一看,那人不知什麽时候已经不在。临窗再望一眼,外面黑压压临著一株芭蕉树。莫非趁他们说话时跳窗走了?这人倒是身手伶俐,来去声气不闻。

和衣再躺下,听见下面说话声。

“元芳,下次不要跟他这种人争执。对你没好处。”

“怎?他还能把这事告他老子耳朵里?他敢!成天走鸡斗狗不三不四,他有脸说出去也没那个胆!别说今天骂了他,就真打了他,我也不怕!”

“你小声些,大家同窗,保不准将来同朝为官。都是查不实的话,先生们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何苦较真?”

“呸!”

敬修听了个莫名其妙,隐隐觉得姓朱的不好,以後少来往是妙。不过,朱佑才分明是进来找人,找的该是摸到他阁楼上的那一个。

那一个……究竟是人是鬼?是男子,还是少女?

******

本章注解:

古人的名字一般由姓、名、字三部分组成。姓名是出生就有,字一般是成年时根据名字呼应取出,而小字就是乳名。当时朋友之间通常都以字相称,直呼其名是不尊重的。所以朱佑才最开始叫林韶华是“林元芳”,後来生气了才直呼其名。

现在将人物名字列清如下,望亲亲们分辨~

敬修,字景初,这里他化名姚景初,字号後面会写到。

林韶华,字元芳。

卓东来,字阳升。

朱佑才,字文举。

少年邢耘现在还没有字,不过大家应该都知道了,他後来叫云崖^_^

五、舍中之猫

隔日敬修正式入了学堂。书院惯例卯时早起晨读,辰时用早膳,巳时开讲。晨读上品位的先生不用来,由直讲夫子轮流看顾。

满堂学子越四五十人,座上齐齐,有专心的有瞌睡的,唯朱佑才右後留出个空桌。温习时便听人笑,猫儿又害懒瘟,早起不来,夫子打板子。

低问猫儿是谁?旁座挤眉指了指朱佑才,是他姑表兄弟。

正在说,但见一个玉润的少年人进来,伏眉顺眼,衣帽一丝不苟,静悄悄在那空桌後面坐了。

“喏,你问的就是他,邢冒儿。嘿,男子汉大丈夫,谁取他那名字!瞧他生了一张姐儿似的脸。跟你说,当著人都说他是朱佑才的表弟,实际上是他老子跟窑子里生的,不敢带回家托故过继给寡妇姑母养著。他们两个表面上是兄弟,私底下,那就是马鞍和一匹马!嘻嘻……”

“什麽?”敬修没听懂。

“差不多就是他的……”说话的暗暗比个手势。

敬修心里不信,再看那人,端一副好相貌,雪玉容颜身如柳芽,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周围人说归说,他跟没事人似的,眼睛也不抬,自拿了书本去念。

夫子看见他也不过问,咳一声止了下面私语,重翻开一页叫众人去读。敬修偏一偏头,邢冒儿眼睛从书册子上冲他一望。一双桃花眼胜似水滴,敬修心中一跳,连忙避开视线。再回头,邢冒儿不看他了。

那一天就这样过,吃饭上课,敬修总觉得心头七上八下。那些人的玩笑话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拿书压一压,一晃又绕回来。

下课邢冒儿被留堂训话,晚饭後也没见放人出来。敬修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牵挂,借著消食散步到学堂,里面关门掌了灯,窗上映出少年身姿,正伏案抄书。五月天气已经微汗,不知他为何不开窗?莫非身体有什麽虚症,怕风受凉麽?

敬修罢了不去想,来是为读书,管教严厉自然更好。君子之行宁静以致远,务必读出个成绩来叫父亲另眼相看。

又过了几日,书院果然收拾出一间单舍让敬修搬了过去。那单舍在藏书楼上,离学生们的宿舍颇远,本也是存书的房间,把楼下整理腾出了地方,上面书架都搬下去,杂物清走换上几样家具,地方依然是小,倒是极安静的读书地。

砚秋也想搬过来伺候,敬修见别家带来的书童也都住在下房,因此不肯破例。白日随侍身边,晚夕还叫他回下房去睡,又嘱咐了谨慎言行,万不可张扬做作给家中丢脸。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某夜敬修热醒,忽然听见楼下声响,仿佛有什麽被撞倒了,连连落下。敬修起疑,也不忙点灯,悄悄靠近门口去听,却有粗粗气喘,似有人得了疾病正在发作。

敬修推开门问:“谁在下面?”

里排书架猛然被撞了一下,一个人飞快跑了。敬修追下去,那人跑得无影无踪。绕到书架後一看,不由吃了一惊。邢冒儿衣衫草草跪在地上,正收拾落在地上的书。

“你晚上跑这里做什麽?”

邢冒儿瞄了他一眼,把地上的书都收拾了,倦倦道:“吵著你休息了。”

“刚才那人是谁?”

“表哥。”

“他跟你……”敬修说著一愣,把住邢冒儿的脸惊道:“你嘴角怎麽回事?他打你?”

邢冒儿撇开他手,说句“不碍事”,淡淡往脸上抹了一把。

“欺人太甚!”敬修拉住他胳膊,气氛道:“这样你还忍著他?走!我陪你找山长去!”

邢冒儿反倒一怔,挣开来说:“不用了。”

“怎麽不用?他是不是经常欺负你?上次也是他找你麻烦才跑到阁楼藏起来的对不对?他这麽蛮横你怎麽不跟夫子说?”

邢冒儿道:“夫子知道了要告诉家里。他不见得好,我也要遭殃。”

“怎麽?”

“我不像你轻松就来读书,出来费了大力气的。书院寻衅不是小事,何况是跟他。家里要是知道了一准儿打发我回去,以後断没有再出来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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