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修猜著大概,邢冒儿又说:“姚公子要是好心,这事你别管。书我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读的,哪怕忍著他,左不过三年五年,将来有了功名出去,我也不怕他了。”
敬修听完很是赞许。有道是君子卧薪尝胆,冒儿有这份骨气便值得敬佩。不觉又想起同窗的那些话,邢冒儿是窑姐儿的私生子,是朱佑才同父异母的兄弟。名门世家里嫡子与庶子的地位悬殊,妾出的孩子且不登大雅之堂,何况他生母连妾都不是,他连朱家的姓也没有。哪怕过继在姑母名下,说穿了谁不知道他的出身?能够来琼海书院读书,必然是历尽了辛苦的。
想著便说:“要不这样,今晚你别回去,就在我这儿住下。有我在,不信他敢硬拉你出去!”
邢冒儿眼中一抹微光,怪怪笑道:“你要我住下?你不在乎麽?”
敬修正色道:“在乎什麽?”
邢冒儿眼中的笑意柔和了,连忙鞠了一躬。“那就多谢姚公子。”
敬修说:“大家同窗,你不要跟我客气。叫我景初就好。”
“公子还没有字麽?”
敬修自觉失言。诸侯十二行冠礼,士臣是在十五。冒儿不到冠礼取字的时候,他却是托了舅舅族亲的借口来读书,名就是字,再要问字,便把小字“承儿”改了“子承”来敷衍。一时竟说漏,连忙改过。
那夜邢冒儿宿在敬修房中,也没有说什麽话,天明就去了。次日朱佑才果然有些不寻常,见著敬修脸红脸白,见了冒儿又是一脸鄙色。敬修知他心有不甘,顾虑这人还要找冒儿的麻烦,索性对冒儿更加亲厚,课间聊几句闲话关心,还邀了冒儿同去午餐。
众人见他这样脸上都露出些古怪,待到夫子放课,林韶华和卓东来拉了敬修到无人处,正色问道:“你跟那厮怎麽回事?”
敬修满心不解,卓东来便说:“你入学晚,这里面的缘故你不知道也正常。听愚兄一句劝,你姚家是端正门第,那样的人你少来往。”
敬修听著话里有话,追问缘故。林韶华鼻子里哼一声,十分轻蔑道:“那只猫儿不是好东西!为你好,今後远著他,没得沾上一身腥臊烂臭!”
卓东来见他说得露骨,低声劝道:“元芳!”
林韶华横眼道:“阳升你不要吞吞吐吐!那厮什麽东西!既是为人好,早点说穿了免得将来不明不白遭人指点!”
卓东来叹口气,二人言止於此。敬修心头猜著一点半点,总觉得不足信。不过到底留了个心,当著人也不再与邢冒儿亲近,只淡淡看著。
******
这里再解释一下:
书院的负责人称为山长
博士、助教都有品级,称先生
直讲人等称为夫子
六、卧廊画扇
那夜的事敬修没有告诉别人,慢慢与冒儿也疏远了。朱佑才缓些时日便又张狂起来,常见下学後押著冒儿同走。大家心头厌恶只作看不见,敬修觉得不是滋味,偶尔窗前看一眼,冒儿的眼睛从他脸上扫过,也只一扫,别开。
日子便如是过。期间几次做考,冒儿往往要留堂受训,手心常有红彤彤的戒尺痕,也常被罚通宵抄书。敬修在他身上再看不到初遇那时的灵犀,也不见藏书楼那夜的果决,只觉得整个人木讷讷的,由人使唤,脑子也笨。
端午放假,夫子们回家过节,许多学生也回去了。敬修才到书院月余,父亲送了书信来嘱咐他用心读书,中秋之前不必回家。母亲心疼,送了好些节礼并用物过来,舅舅那边自然也有安排。一时之间吃食玩意堆了满满一屋,敬修派了砚秋往各处分送,留下的人毕竟少,东西还是一屋子。
敬修坐在一堆东西里看书,背後听见登楼声,也不在意,吩咐道:“把那边几副皮影收好,卓公子喜欢戏曲,等他回来把这些送给他。舅舅送的绞丝小银船给林公子留著。”
背後没人应声,敬修回头,却是邢冒儿。提了一只锦盒过来,敬修认得那是自己让砚秋送去的。
“还给你。”冒儿把东西轻轻往旁边一放,解释道:“这些东西极好,可惜我用不上,多谢你费心。”
敬修脸上不太好看。他也没有特意要送冒儿什麽,不过一视同仁送些应节的饮食并驱邪香囊、笔墨砚台等小玩意。送礼被退回来却是非常损情面的。冷冷道:“这些礼物是好意送与邢公子的,足下若不喜欢,扔掉便是。”
“吃的我留下了。”冒儿没有半点不自在的样子,自己打开锦盒给敬修看。“歙砚极好,放在我哪儿却是不好,扔了更加可惜。子承以後送人礼物不必送给我,心意我领,但是让人看见了你不好相处。”
敬修一愣,冒儿笑道:“原没有料到你不回家过节,也没有什麽好的节礼送你。盒子里我装了几块胭脂鸭脯,自己做的,请你尝尝。难得放假,午後江上要赛龙舟,子承若是闷了,径可以去看。”
冒儿说完便告辞走了。敬修默坐一席,脑子里邢冒儿的几句话反反复复,越思索越不舒服。自己对他如此冷淡,他还亲热以友相待,越发觉得自己不懂事。不多时砚秋回来,敬修心头烦躁,索性带了砚秋出去观龙舟。
龙舟自然好看,敬修也绝少这样自在漫游的机会。集市上逛了大半天,买了一堆自己觉得新奇实际平凡无奇的东西回来。走回藏书楼远远看见大门开著,书架子前那少年背靠书架坐在地上,身边一落春秋、史通的册子,手头犹自捧著一本,看得专心致志。
敬修忽然一怔,心头默默。往常从不见邢冒儿读书如此专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麽?
那夜楼下冒儿也曾问他,自己留下他是否在乎。言下岂非是说只要跟他在一起,旁人就会非议?收礼只留存不住的吃食,会被人看见的误会的一应都还给他,回赠亦如此。怕自己来这里看书又要惹人口舌,故意找了龙舟借口引他出去以避嫌疑。
冒儿并非旁人说的那样,是因为人言可畏,才让他变成了那样麽?
敬修满心难堪,悄悄靠近去看,不禁又失笑。邢冒儿哪里看的什麽正经书?《金奁集》收录的多为温飞卿等花间一派的词作,写得绮豔香软,是才子所好而非士人志趣。喜欢这样的东西,果然仕途之心不如风雅之心,怪不得在书院里常被人误会,况他看得这样专心!
敬修忍不住笑,随口吟道:“江海相逢客恨多,秋风叶下洞庭波。酒酣夜别淮阴市,月照高楼一曲歌。”
邢冒儿恍然发觉人来,一愣起身,慢慢红了脸,笑道:“原来子承也读温飞卿。”
敬修道:“温庭筠才思敏捷,《北梦琐言》里说他每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我等读书人自然仰慕八叉七步的高才。”
冒儿略一迟疑,说道:“世人都仰慕,只可惜仰慕的是七步八叉之敏,不肯教人读诗词的美好。”
敬修拧眉,这番言辞恰是书院弟子说不得的。冒儿转手把书合了,抱起地上的一堆史书,对敬修点个头。“子承回来我就不打搅了。这些书已经在刘先生那里登记过,我改日再来还。”
敬修知道刘先生素来是对冒儿严苛的,打板子罚抄书都是他。然而先生肯对学生严苛,未尝不是觉得学生可造。
端午过後书院又恢复了往日严肃,三伏天一步步逼近,冒儿依旧是人中穿著最一丝不苟的那一个,大热天领口捂得死紧,从不挽袖。
敬修总是疑心他身上有什麽不方便见人的,或许又遭了朱佑才的欺负,或许是夫子的教训。最近冒儿被刘先生留堂的次数亦渐渐多了。
小暑这天,舅舅差人给敬修送来了蜜桃并十几只河套蜜瓜。敬修留下自用的,给林韶华他们送去一些,其余叫砚秋挑了亲自往每位先生住处敬送。
刘先生的住所紧邻书院荷花池,因为是正五品博士,比别处不同,舍邸宽敞,处处可见书画。不过刘先生素来喜静,身边只有一个粗做的老仆,地方更显得幽静雅致。敬修去的时候刚巧刘先生外出,老仆耳背行动又拙,敬修怕他弄坏了水果,只得带著砚秋亲自送进去。
走过回廊,一眼望见湖边廊檐下趴著个俏丽影子。身上只穿一件素白纱短襟,松松散散似赖床的孩子,一把青丝垂得满地如水,两只粉白的小腿向後交叠高高悬在空中,正伏在地板上作画。
敬修好生诧异,走近再看,不是邢冒儿却又是谁?
冒儿露著一双白生生的手,手肘压地做了镇纸,只拿一个砚台,就著湖水洗笔。苏纸上一只青鸟落青莲,三两片荷叶,虽无色无题已是绝佳的扇面。
敬修赞一声“好画”,邢冒儿吃了一惊,连忙垂脚放笔拢好衣衫,站起来笑道:“子承怎麽来了?”
敬修本要说话,这一刻竟说不出。眼睛盯著那雪白纱衣下暗红的突点,脸上一阵辣。
“送东西给先生吧?”冒儿自己圆了场,似看不见敬修脸上的窘迫,搭讪著把地上的笔墨画纸收了。
“你画扇面?”
冒儿笑著点个头,“闲著画两笔玩儿。”
敬修不知还要说什麽,眼睛也不知往哪儿放,心里更不自在得慌。忽然塞了两个蜜桃到冒儿手上,埋著头就走。
隔天上课还是那样,敬修不看冒儿,冒儿亦是如常。几天後刘先生回来,为了瓜果的事专程跟敬修谢了一声。敬修却看到,刘先生手中的扇子,恰是冒儿画的那一把。
******
本章注解:
敬修吟的那首诗是温庭筠的《赠少年》,是写诗人偶遇一名少年,彼此志趣相投,离别高歌壮志共勉,亦有惺惺相惜的意思。所以冒儿听了就明白敬修不是个迂守的人。
题外话^_^
关於黄金数量,这里不过借来抬抬小受的身价。参考明清时期盐商富可敌国的程度,康乾之後,清政府每遇重大军需、庆典、赈务、工程之时,盐商往往踊跃捐输巨额银两,多则一次可达数百万。若以10两白银=1两黄金算,也就是一次给了几十万两黄金出去。
七、归去来兮
朱佑才缠著冒儿,这是书院里都知的。刘先生对冒儿严苛,这也是书院尽知的。冒儿却是怎麽样的人?敬修止不住心里烦躁。那青丝、那身段、那雪白与暗红,刻上心的铭记一样,擦不掉。
那夜暴雨,敬修睡不著,起来秉烛夜读。外面闪电一阵紧临一阵,窗纸上映出杆杆修竹影。
轰隆隆的雷声里暴雨瓢泼,敬修怎麽也想不到冒儿会来。赤著脚,湿透了的薄衫贴在身上,头发上的水一汪汪往下流。
“让、让我躲躲……”
敬修恍惚一弹指,立刻起来,拿了大毛巾给他擦水,又倒来一杯茶。
夏夜的茶当然是冷的,冒儿慢慢喝著,脸颊却一热,眼睛落下泪来。
“出什麽事了?”敬修问他。
冒儿擦了脸,只是强笑,只说没有。可敬修知道一定有。
“谁欺负了你?”
冒儿不说。
“是朱佑才还是刘振?”
冒儿手中的杯子就在这时震了震,一缕波纹在水面回荡,久久不能平。
“我以为他是为我好……”冒儿垂著头,虚弱的声音掩在雷雨里,几乎听不到。“表哥对我不好,他恨我嫌弃我,我知道。想要躲著他,宁愿挨板子罚抄书……他……他是知道的。我一直以为他是帮我……”
敬修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背後一道火闪惊雷,眼中也如闪电。“无耻之极!这简直是无耻!这简直……!”敬修气得浑身发抖,“他也配称先生!他也配!如此败坏道德衣冠禽兽!我这就去找山长罢黜了他!”
“你别去!”冒儿一把拉住敬修的衣袖,苦苦哀求道:“你若是帮我你就不能去!你能说他什麽出来?而今书院里人人当我下作,山长不是没有耳闻,只是看在朱家面子又没有查实不说话罢了!刘振是书院堂长正五品的博士,你去说,谁信你?就是信了,刘振要走,我难道能留下?这事捅出去,邢家、朱家,哪里还能容我?!你要我一辈子被人看不起吗!”
敬修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如火烧,冒儿早已泣不成声。
那夜,两个少年默坐在风雨里,万般苦楚与愤怒就像刷窗的雨一样,无止无休。
敬修没让冒儿再走,隔日亲自去禀了山长,又叫砚秋收拾了半壁房,把冒儿的东西都搬过来,与他同住。敬修出身高贵操守品行素来优秀,亲自来求,山长不好说什麽。同学间自是哗然,卓东来明里暗里担忧点醒,林韶华气得跑到藏书楼上扔东西要撵人,敬修拦著不让,林韶华大骂糊涂只差动手打起来。
敬修依旧故我,奇怪的是,冒儿自那以後忽然变得用功起来,每每策问对答如流,做考亦是优秀。刘振几次故意刁难,都被敬修顶了回去。再有留堂,敬修必在一旁等候,冒儿留多久他就陪多久。
到七月底,忽然有吏部文书送到,查刘振在修订书库时章节出错,黜免头衔,革职回乡。刘振走了,人人只道他做学问不谨慎,冒儿暗暗看著敬修,敬修只笑不语。
有了敬修仗义维护,朱佑才也不敢明目张胆再找冒儿撒野。日子过得风调雨顺,敬修与冒儿相交甚笃,同学之间也日渐有了改观。过去大家看不起冒儿多是因为朱佑才蛮横他又一味隐忍,为求安稳连课业也故意做坏。如今冒儿拿出了真才实学,又与敬修为伴,隐隐双璧夺辉的势头,谁又会再小看於他?
中秋佳节,文武百官放假三日,书院亦休学半月。书院有许多学子家在异地他乡,为求学不能承欢膝下,逢大节向山长多告几日假也是情理。
朱佑才提前十天便走了。卓东来和林韶华家在京城,结伴同行。敬修要避家世之嫌走时已不算早,冒儿却还没有要动身的样子。敬修知他家在江西,问他几时回去,冒儿只笑笑,叫他不要担心。
敬修回了家,自然遭了父亲一顿考。索性答得还算得体,贤王见他言谈不止留於书表,也知晓了一些民间百态,虽不夸赞,点点头已是认可。王妃知道後亦非常高兴。之後便是各种应酬,进宫拜见太後太妃,尽孝道叙天伦,与诸王世子陪伴皇上苑囿秋猎。
敬修离了书院一方天就是高高在上的九亲王世子,不知为何这自小过惯的日子在数月书院生活後竟变得压抑无比。皇帝年纪再相仿,君臣之间毕竟诸多繁节。回想在书院时种种自在,同学朋友尽可玩笑,顿时生出几分惆怅之情。只等节日刚过便借口做辞,提早回了书院。
敬修回去只当是头一人,不想进门就看见了冒儿,依然如端午那日窝在藏书楼排排架子下看书。
午後阳光从门窗照进去,地面上一方一方雕琢的影。那人倚著书架边自在翘了个二郎腿,手边一杯茶、一小碟月饼,书页翻一翻,好似停上手的蝴蝶。
敬修觉得眼前雾蒙蒙的,冒儿的身影在光晕中如玉雕瓷塑有明豔豔的釉彩,一把青丝拂如流水,素颜透白。大概怎麽也没想到会有人过来,脱了鞋子挽高了裤脚,露出一节莲藕似的小腿,脚丫子也像待放的蕾。
冒儿总是在无人处才会展现出他灵动的一面,他是能够打动人心的人,所以他才收敛。而他的美好,恰如那日湖边,卧廊画扇。
短短十数日,敬修竟觉得过了一世那麽长。有种悔悟,原来自己牵挂的书院,只是有冒儿在的地方。
情与谊,不该生的涟漪生了,层层叠叠,心尖荡漾。
敬修呼一口气,尽力收拾了自己的心,含了合宜的笑与他招呼。冒儿却是惊喜犹疑,捧了书跳起来,跑出两步才发觉自己没有穿鞋,连忙拉下裤腿踏上鞋子,脸上一抹娇红,吟吟笑。
“子承回来了!”
“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