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有多少男人,有多少女人,为我落泪?我记不得了。
我知道我爱错了人,可是我的理智说服不了自己的心。
我的铁石心肠,偏偏只稀罕他的眼泪。
只可惜,他已经不会在再为我落泪了。
许久许久,蔚阳抬起头,盯着满城,死咬着下唇,眼中的柔弱无助的悲伤顿失,尽是仇恨。她第一次爱一个人爱得刻骨铭心,同一个人,也让她恨得刻骨铭心。她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来:“夏满城,我……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满城无动于衷,哼了一声,抬腿离开了容喜园。
第四十一章:旧地
1.
汪县之外的林子里,忠善一人徘徊着,突然一阵马蹄声靠近,忠善回头,见叶羿骑在马上,冲忠善拱手笑道:“成将军!”
忠善心中一凛,四下张望片刻,苦笑:我紧张什么呢?
叶羿淡然道:“成将军,今日请到在下营里小酌一番如何?”
忠善点点头,却笑不出来,默默地随叶羿出了林子回到营里。巫连横见他往叶羿帐内走,忙赶上去拦阻。
叶羿面上有一丝不快,“哼”了声,正要开口。忠善反倒先埋怨:“连横,你干什么?我到叶将军帐里喝杯酒还要经过你许可?”
连横故做轻松笑道:“叶将军可是有好酒只与成将军分享?连横也去凑一口如何?”
“巫连横!”忠善斥道:“摆清楚自己什么身份!”
忠善年纪虽轻,但向来对待下属和蔼,吃酒玩乐也从不分什么尊卑,此时却一反常态,连横当然知道原因,心里感动之余,急忙退了一步跪下磕头请罪。
忠善也不理会他,转头随叶羿进了帐。
两人东拉西扯片刻,叶羿已命人端进酒菜,自顾自地给忠善倒了一杯,笑道:“成将军,这是汪县里最好的成年佳酿,您尝尝?”
忠善端起来,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凝视着这个晶莹剔透的酒杯内,倒影着自己一双变换着凄苦和不舍的眸子。
叶羿观察着他的脸色,冷汗直冒,哑哑地咳了几声,“成将军怎么了?”说着,故意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下,亮了亮杯底。
忠善心里冷笑:想你也不会蠢到在酒里下毒。只是我手上的这个杯子,早已不知沁了几遍的剧毒。忠善收回目光,集中在这杯子上,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笑容。
想起了什么?
是当日在城楼上,满城的那声:“忠善。”
虽然耳朵听不到,但心听到了,那声呼唤立即将自己惶恐不安的心平抚下来。
满城,我逃走了又怎样呢?
从此见不到你,我还不如死在这。我就是不喝这酒,回了圆辽,章周也不会饶我。
你啊……你又怎么会为了我与他反目呢?
罢了啊,当年在这里第一次遇到你,我的命就已经给你了。
忠善将杯子送至嘴边,一饮而尽。
叶羿轻轻吐出一口气,面色终于松了松。
2.
前因
汪县外的树林里,一个皮肤微黑,英姿非凡的少年牵着匹驯养良好的黄骠马,停在溪边。黄骠马静静的喝着水,少年坐在一边,箭眉紧锁,不知在想什么。
溪水对岸突然一片林动叶晃声,少年警觉地站起来。一个白灰衣裳的少年从那边的一棵树上刺溜刺溜爬下来,下到一半,倒挂在他腰间的刀卡在树枝上,那少年腾出左手忙着将刀抽出来,却没注意到右手抓着的树枝“喀嚓”一声断开了。
“喂!小心!”牵马少年喝了声。
那边只传来“哇啊”一声,灰衣少年便摔了下来,栽进了灌木丛里。
牵马少年觉得好笑,心想:这小子应该摔得不轻!他淌过小溪,到了对岸,却见那灰衣少年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从灌木里爬出来。
牵马少年哈哈大笑起来,一句“你没事吧?”正要问出口,却呆住了:一张清俏绝伦的白皙脸孔呈现眼底,那个灰衣少年滑尖下颏,颊上千般丽质,唇含万般婉约,他微蹙浅眉,宝石般莹润美目惊魂略定,此时还含着泪,如花凝晓露。
牵马少年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美的人,竟看得痴了。却见那灰衣少年冲他瞪眼,声音恶狠狠的:“妈的!笑个屁!找死啊?”
“我……”牵马少年似梦初觉,竟木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灰衣少年站起来,拍下一身枯叶败草,一付弱不禁风的样子,腰上却晃着两把大刀,刀把上赫然绣着“章”字。
牵马少年寻思:他是讨伐章顺的度东军?于是笑道:“请问,汪县怎么走?”
“干嘛?”
“我要投奔三王爷。”
“你要投奔章周?”灰衣少年嘴角一扬,齿如齐整碎玉,“喏,往那。”他手指着北面,道:“你再走两天两夜就到了。”
牵马少年皱眉道:“我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灰衣少年见谎言败露,扁嘴道:“你害我从树上掉下来,没杀你就不错了,快滚!”
“哈哈哈……”牵马少年捧腹大笑,“你自己掉下来的,关我什么事?你这人真是霸道!”说着指了指灰衣少年刀上的字,“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跟着你走就可以找到汪县了。”
灰衣少年也不理他,眼睛盯着那匹黄骠马,“这马不错,哪偷的?”
“什么偷的?”牵马少年摸摸爱马,不怒反笑,“它是我养大的!它可是独一无二,天上没有,地下绝无。”
“嗤!吹牛!”灰衣少年走过来绕着马走一圈,上下打量一番,啧啧赞道:“好马!送我了!”
牵马少年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要送你!我真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么霸道的人!”
“不给我,我可要动粗了!”他一张俏脸莹然无暇,却是强盗流氓口气,摆出唯我独尊的架势。
牵马少年一怔,旋即笑得快断了气,“你真是可爱啊!”一边揶揄着,一边毫不顾忌他的威胁,放肆地伸出手攥着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叫成忠善,你叫什么?”
灰衣少年被忠善这么一攥,人不由自主被他拖着走了几步,心下大惊:这小子普通身板,力气竟这般大!胆敢小看我!叫你还没见到老子的刀光就去见阎罗王!灰衣少年正要拔刀,转而又想:他是去投奔章周,又不是敌人,何必杀他?
正想着,却见忠善回头温和地笑笑,“你爬树干嘛?”
“呃?”灰衣少年一愣。
“找鸟窝?”忠善看了眼在林梢上飞窜的鸟儿,指着刚才灰衣少年爬的那棵树,说:“这树上的窝都荒废了,一看就知道里面没有蛋。”
“你见我空手爬下来,当然这么说!”灰衣少年童心大发,“这么说你会找有鸟蛋的窝?快找!找到了老子大大有赏!”
“呵,口气不小!你当你是将军还是大王啊?”忠善嘴里调侃着,眼里却欢喜地瞥了一下那个美如仙人的少年。
“看,在这。”忠善指着棵大树顶端,“看到了没有?”
“狗屁都没有!”
“它们的窝隐藏得很好,”忠善见他眼里露出不屑的神情,解释道:“你爬上去就可以看到了。你不信?那我可上去了!”说着撸起袖子往上爬。
灰衣少年也不甘示弱,跟着他爬上了树。忠善三下两下到了树顶,将灰衣少年落下大老远。
看他这笨拙样不像是常爬树的,八成是读书人家的斯文小孩。没有什么武功,又长得这般柔弱,在如狼似虎的军队中一定常受欺负!忠善想着,心中不禁对他萌生怜悯之情。
“把手给我!”忠善伸手朝他,他毫不客气握着,脚蹬着树枝爬上顶端。忠善只觉得一阵暖气贴过来,鼻端隐隐闻到他身上浅浅汗味。他紧靠着自己,甚至可以清晰看见他脖颈后白腻皮肤上盛着晶莹汗珠,俊俏侧脸近看更是美得惊人!忠善登时心下狂跳,全身燥热,正不知怎么掩饰,幸而那灰衣少年看都没看他一眼,急急的就拨开绿叶团簇,“哈”地一声笑起来。
一个鸟窝出现在眼前,里面几只没睁眼的无毛雏鸟惊觉了动静,以为是母鸟回来了,都“咿嘎咿嘎”叫着拼命张嘴。
灰衣少年大喜过望,笑得嘴都合不拢。忠善盯着他的笑颜发呆,他拍了下忠善,眼里蕴满欣喜:“快拿吃的出来喂它们!”
“我哪有吃的?”忠善好笑,却见他伸手往那鸟窝里抓去,“喂!”忠善忙握着他的手腕,疑道:“你要干嘛?”
“把它们抓走啊,”他乐滋滋地瞥了忠善一眼:“我又没吃它们,以后带回去给我弟弟玩!”
“你有弟弟啊?”忠善乐了,“你弟弟几岁了?”
“快七岁了。”
忠善眼里一丝悲愁转瞬即逝,“它们太小,送给你弟弟,定要死在他手上,他会难过的。”
灰衣少年踌躇片刻,撇嘴道:“我都爬上来了,怎么能空手下去?先抓回去再说,不能玩就吃掉好了!”
忠善握着他不放,赔笑道:“这么小的鸟能有什么肉吃?”
哪料他立刻收敛了笑容,眼里竟喷出杀气,喝道:“你找死啊?我爱怎样你管得着吗?”
忠善一惊,不由松了手。
灰衣少年手正抓着挣扎的雏鸟,突然一只大鸟从天而降,尖喙利爪直扑他门面,他毫无防备,吓了一大跳,都忘了是在树上,下意识急忙抱头后仰,哗啦一声倒了下去。
忠善眼疾手快,一把抱着他,林惊鸟飞,两人垂直落下,在空中“咔啦啦”撞断无数树枝,最后重重摔在地上。
灰衣少年挣开忠善,发现自己毫发未伤,知道刚才摔下来时多亏这陌生人环抱着自己,又见那人身上多处被树枝刮伤,微黑的皮肤上丝丝血痕,心下不由顿生愧疚。
忠善却浑然不觉,脸上笑容温和依旧,问了句:“你没事吧?”
灰衣少年撇了撇嘴,“你真是没用!居然会从树上摔下来。”
忠善非但没有发怒,反倒笑开了,嚷道:“没天理了!明明是你摔下来!也不想想是谁害的!”
“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摔下来?如果不是你扑过来,我还能抓住什么枝枝干干呢!”灰衣少年蛮不讲理,站起来要走,却被忠善一把揪住。
“喂!”忠善仰视他的清澈眸子,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夏满城。你呢?”
忠善哑然失笑,“我刚才不是说过了?我叫成忠善。”
两人问了年龄,竟是同年生。忠善见他面色和善许多,心中一动,问:“满城,你是几月生的?”
“五月。咦?你问那么多干嘛?”
“呵呵,我比你大三个月,满城,既然我们有缘,不如结拜为兄弟,你看怎样?”忠善心里窃喜:以后我在军中一定尽心照顾你!决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
这瘦弱小子还真是阴晴不定,他陡地止了笑,破口就骂:“你是什么狗东西?竟和老子称兄道弟!”
一番好意竟被骂得如此难听,任忠善脾气在好也不由气恼尴尬,正要发作,却见满城纯净脸庞泛上红晕,怒目浅眉更是可爱得让人没法生气,忠善宽厚一笑,道:“你不愿意也罢,满城,这离汪县还有多远?”
“还有好几里地。”满城见他眼里带着怀疑的笑,于是又说:“是真的!”
“听说三王爷的军队军纪严明,你怎么可能一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忠善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军中太苦,你受不了,所以逃出来了?”
“放屁!”满城丢出这两个字,面上露出落寂的神态,“都没人理我,我就自己出来玩玩,到这里喝水的时候,马就丢了。”
忠善心下好笑:你说得倒轻松,好像参军儿戏一般,我不戳破你便是了!于是问:“你还回去吗?”
“废话!”
“好了,满城,我那马送你吧。”忠善心想:你这样文弱,上了战场不是死定了?我这马神速无匹,打战的时候你骑着它逃命肯定没人追得上。
“真的?”满城一扫颓然神色,两眼陡放精光。
“当然真的,不过你要好好待它!” 忠善暗自乐个不停:这小子太有趣了,他喜怒更迭得怎么这么快啊?
“好!”满城喜不自胜,跑过去搂着马脖子,手牵上了缰绳,“谢谢了!”他回头朝忠善展眉欢笑。
忠善蓦地惊觉:原来自己在见他第一眼时,心就被他束缚了。
别说是一匹爱马,就是把命给他都在所不惜。
3.
忠善连喝了三杯,“哐”地一声将酒杯往桌上一丢,笑道:“你小子怎么不用点什么粘血封喉之类的剧毒?怎么?汪县买不到?”
叶羿惊得魂飞魄散,立起来倒退几步,慌张道:“成将军,你可怪不得我,是大王要你的命,我只是奉旨办事罢了。”
忠善点点头,黯然道:“我不怪你。”
叶羿重重地叹了口气,“成将军,你这是何苦?你和夏将军那点事,整个军营都传开了。夏将军是什么人?他长得那样,何止你一人会喜欢?我看大王八成是妒忌你了!”
“他妒忌我?”忠善苦笑。
这几杯酒下肚,浓烈的酒气还在喉间,忠善合了合眼:自己什么时候会七窍流血而死?
满城,你会不会为我伤心?会不会为我落泪?
叶羿于心不忍,摇头叹道:“夏将军再怎么好看也是个男人,你又何必这么死心眼,为了他自毁性命呢?”说完这话,转头出帐去。
忠善默然地坐着等死,重又拾起桌上酒杯,独自酌饮。
突然帐外一阵喧闹喊杀。忠善全当没有听见,也不想去理会,哪料巫连横一身血痕地掀开帘帐,倒地跪下,朗声道:“成将军!叶羿以下犯上,意图谋您性命,属下已将之就地正法!”
忠善一愣,颤声道:“连横,你捅大祸了,这回我可保不住你了……”
连横从怀里掏出个酒杯,丢在地上,满脸得意,“夏将军吩咐属下,若叶羿执迷不悟就不要对他手下留情,只要能保住您的命,其余的事将军您不必担心。”
忠善瞪大眼睛,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回光反照,产生了幻觉!只听巫连横压低了声音,语间有一丝偷笑的意味:“夏将军还说,叫你放心回去,有他在,没人敢动你的命。”
第四十二章:得不到
1.
耀极殿之上,章周的目光越过堆积如山的奏折,猛地停滞了。
殿堂之下的群臣们察觉到了大王错愕的表情,不由纷纷随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
严冬的风凛冽地从门外刮进来,那敞开的大门之处立着个人。他身着一件暗灰色裘皮外套,腰间横挂两把镏金外鞘的大宽刀,手中提着个红色稠锻包裹的方形锦盒。
耀极殿上登时压雀无声。那棕灰色的绒领之上,一张清秀冷艳的容颜如这严冬一般肃戾。
章周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
满城走了进来,偏了偏头,淡淡地说:“叶羿意图谋害护国将军,被巫连横识破,已将之就地正法。”话间,将那方形锦盒砰地一声扔到章周桌面,“这是汪县那处快马加鞭送来的,请大王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