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顾容清和连晓然是朋友，这一点不会有人反对。

在宋春化眼中，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既然是朋友，又为什么要阻止他去找顾容清呢？

“如果他觉得他需要我们的帮忙的话，他一定会说的。如果他想一个人静一静的话，他也一定不会让我们找到的。”

连晓然目光闪了闪，没有把最后一句话说出口。

——任何人在失败了之后……都不希望熟悉的人看见吧……

他如此，顾容清如此，大概所有的人也应该是这样吧，毕竟，某些事情，只有自己才能面对。

像顾容清这种人……大概被安慰了后会装作没事一样……然后在一个人的时候总是翻来覆去的到处乱想……还不如让他一个人呆着呢……

“可是——”

“到时候就算你找到了他他肯定会跟你说他一点事都没有，不要紧要你不要担心他之类的！”

气冲冲对着宋春化吼了一句，连晓然对着明显愣了的宋春化翻了个白眼。宋春化慢慢转过弯来，他恍然大悟的一拍手，无视了连晓然鄙夷的眼神：“说的没错，容清就是这样子！”

连晓然见他大彻大悟，抽搐了一下嘴角，转身向楼上走去。

“我和容清认识那么久都没想到你就想到了！不错嘛然晓然~”

“那只能证明你笨。”

“才不是我笨——你去哪？”

“去复个盘！”

“复盘个鬼啊现在都到了吃饭的时间了话说容清说你有时候一打起谱来会忘记吃饭这件事果然是真的啊快跟我吃饭要好好吃饭明天才有精力打完比赛——”

“……吵死了啦！”

“走啦走啦~”

……

结果到他们吃完晚饭后顾容清也没有出现。

连晓然的室友出去放松，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见状宋春化干脆搬着棋墩跑到了连晓然的房间里，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复起了盘。

不知道争辩了多久，连晓然耳锐的听到隔壁传出开门的“嘎啦”声。

——隔壁是顾容清的房间。

他放下棋子，径自开了门向外走去——

于是，他便和门外顾容清大眼对起了小眼。

被连晓然撞破，顾容清满脸的惊愕，还带着一丝不自然和尴尬。

率先回过神来，连晓然沉默的走上前去，把顾容清拉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还在考虑下一步下在哪比较有效率的宋春化手一松，棋子“啪啦”掉到了地上。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就知道你要说这句话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宋春化一副无比惨痛状挥手打断了顾容清的话，然后疯狂的挠头：“容清你是个比我还笨的笨蛋啊！！”

连晓然乜了一眼犹自在发疯的宋春化：你终于知道自己是个笨蛋了啊……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连晓然静静的问出了这句话。

“……是我技不如人……”顾容清苦笑了一下。

——他所下出的那个勺子，几乎时时刻刻萦绕在心中，让他无时无刻不回想起自己那时的绝望，以及，对手的笑容。

“我老师跟我说过一句话，”连晓然自顾自的讲了起来：“‘与打勺输掉一局棋相比，完败给高手会更让人痛苦，因为后者才是其实力不足的原因。打勺代表着你还能战胜对手，而完败……却是因为自身不够强大，对手的算路、棋感、判断、取舍都比你强出许多，这才是……最值得让人痛苦的事情。’”连晓然抬头注视着顾容清：“现在我把这个告诉你。”

“……”

顾容清突然感觉眼眶有些热，他怔怔的望着连晓然，一时没了话语。

不管有多么老成，他毕竟只有十五岁。

想不让朋友亲人担心，要把输了棋那种痛苦埋藏在心里，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他亦不想要那样的怜悯，即便是最最温和的他，心中也是有傲气存在的。

然而连晓然只是平静的说出他认为正确的话。

不是嘲笑，也不是同情。

其实他所要的，也只是这个而已。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心中弥漫开来，顾容清慢慢的露出了笑容：“……嗯，你说的对。”

并非是技不如人，而是他不够小心谨慎。

不必为此绝望。

——在很多年之后，他登上棋艺的巅峰时，有记者问他一生中最感谢那些人，他迅速的说了父母和老师，之后，微笑着报出了友人的名字。

——很多年之后，顾容清依旧记得那句话，和那天那个人的神情。

“我们的约定，不要忘记了。”

“嗯，我会竭尽全力的。”

连晓然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他指了指棋盘说道：“一起复盘吧。”

“嗯。”

被晾在一边的宋春化茫然的看着顾容清走了过来，然后坐下。他茫然的看着事态发展，傻傻发问：“呃？这么快解决了？呃？容清没事了？果然还是连晓然你比较牛一下就把容清解决了~对付容清果然还是得找你~话说你们到底偷偷约定了什么东西啊，告诉我吧？”

“……”

“……”

“诶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啊？”

“……因为你是笨蛋。”

＊＊＊＊＊＊

个人赛到了即将结束的一天。

无论是男子甲组，男子乙组，还是女子组，都到了终局的时刻。

男子甲组的竞争相当激烈，到了现在，居然没有一个全胜的人存在，仅一败的就有三人，今天的比赛显得尤其的关键。而男子乙组全胜的也只有连晓然一人，若是他赢下了今天的比赛，乙组的冠军便不会落与他手。女子组的冠军倒是早早定下了人选，全胜的只有一人，没有一败，只有两败之上，冠军的归属已经非常明确了。

今日是焦点战，亦是关键战。

最后一天的比赛和闭幕式是同一天，比赛便提前到了八点半。

连晓然很早便来到了比赛桌前等待，宽敞的大厅内三三两两的来了几个人，各自做着各自的事。连晓然这次的位置靠近墙壁，离甲组的区域很远。他也只是漫不经心的瞄了两眼，便没有再看。

他只要相信顾容清便好，不需要太过担心。

他目前只有一件事，就是打败他的对手，赢得这次的冠军。

连晓然瞥了眼桌上放着的名牌，撇了撇嘴。

这次的对手是熟的不能再熟的人，他的名字叫做宋尘。

自从宋尘拜师之后，他的棋艺进步的也相当快。

不过每次看到他学完棋后气冲冲咬牙切齿的跑回宿舍……也许是过程不太美好吧？

连晓然用心险恶的猜测宋尘是被王林老师苛刻对待被训了，虽然他和宋尘的关系有所缓和，但是有人每天锲而不舍的追在你后面挑衅般的找你下棋你也会厌倦的，连晓然差不多是这种心态，由以前的相看两厌到貌似能看再到怎么看怎么厌。

所以对于今天的比赛，连晓然只有一个目标。

在小心谨慎的状况下速战速决。

……

时针很快的跳到了八点半。

连晓然和宋尘是老对手了，因为太过熟悉，彼此都没有什么紧张感。在国少队的循环赛中，宋尘对连晓然是输多赢少，赢了连晓然他固然会得意好长一段时间，但是输了他也不会有太强烈的痛苦感，所以这次的比赛，宋尘的心态意外的轻松。

——好的心态是成功的开始。

这话自然有它的道理。

首先是猜子。

不知道是不是这几日与白棋有缘，连晓然又猜到了白子，而宋尘则是黑子。和连晓然一样，虽说不介意黑白，但他也是比较喜欢执黑下棋的。

不过连晓然倒不是很在乎了，有了昨天的棋局在先，目前他对执黑不是太执着。

宋尘一开局便下起了非常不常见的高中国流，连晓然心里微微惊讶，但是依旧是不动声色以星小目应对。

高中国流行棋在四线之上，是典型的模样棋作战布局，以迅速的展开势力为特点，注重中腹的发展。果然寥寥几手，棋盘上便形成了势地两分的格局。

简单在边角处理几手，两个人下出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棋形。

白棋率先选点消侵，削黑棋模样，黑小飞逼迫白棋，白跳起，黑也不甘示弱，双方争相向中腹出头，想要率先进入战场。

白子一靠过来，“啪”的一下就点燃了全场的战火，短兵相接，黑棋和白棋就开始贴身肉搏起来。黑棋稍占上风，吃住白棋三子。连晓然不是个服软的人，瞅着对手狠刮了他一笔，便记下了，心中想着要变本加厉的讨回来。

果然，在暂且忍下、把左边的一路棋子联络流畅后，宋尘一个浅吊的缓手让连晓然找到了反击的机会。一刺逼得宋尘接上后，连晓然转身就一个扳打，逼得黑棋不得不做劫应对。劫材有利，连晓然毫不畏惧，宋尘却没有这么轻松，一旦打输黑模样会被破的一干二净，这是他绝对不能忍受的。两个人围绕着这个劫满棋盘转，连晓然毫不客气的搜根破空，活像个土匪，气的宋尘几乎要吐血。

最后一个转换，连晓然见好就收；宋尘立刻消劫，仗着黑势，对着白棋发动了猛攻。

连晓然长考，好好点了遍目、对盘面心里有数后，就开始腾挪白棋，顺带着把棋补干净。

宋尘抓住连晓然棋的薄弱之处，毫不留情的断开，企图冲断白棋，把这一块全部鲸吞干净，连晓然冷静治孤，围绕着黑棋的毛病开始做文章，这时候宋尘的优点就凸显出来了，对于乱战，他不但不慌，应对的还相当正确，连晓然见状干脆把这一块弃了，只把个小尾巴救了出来。

形势几度转换，连晓然着轻处理自己的棋，一副有优势意识的模样，宋尘下的也相当镇定，下到最后，盘面竟成了细棋。

将盘面上一些未定型的地方确定好归属，两人开始抢小官子。连晓然抓住机会，下出了倒扑的妙手，逆收了两目半，宋尘纵然郁闷也无可奈何。凭借着这一个逆收，连晓然把优势保持到了最后。

1/4子，连晓然半目胜出。

裁判宣布的时候，连晓然终于放下心来。

——他完成了自己的目标。

“恭喜你啊……”和连晓然下的棋实在太多，宋尘一时间没有什么伤心难受的感觉，但内心的不甘心就算下了多少盘棋也一样。说完恭喜的话，他就准备捂耳朵了——不知道是因为老缠着连晓然下棋还是其他的原因，只要他输棋，连晓然就会准备一堆刻薄的话等着他——偏偏他指出的错误又在理，自己找不出话来反驳他——但是换成连晓然输棋，他嘲笑他的时候，连晓然一脸完全不在乎，甚至讥笑他骂人都不会骂……久而久之，宋尘也就没办法嘲笑连晓然了。

“……你长棋了，回去我们再好好下一盘吧。”

不是想象中尖酸刻薄的话语，宋尘放下手，不敢置信的望着连晓然，连晓然被他的目光看的毛骨悚然，下意识的往后一缩：“干嘛？”

“你今天居然没有骂我！”宋尘手一撑桌子站起来，表情颇为感动。

“噗。”一旁的裁判忍不住笑出声了。

“……”连晓然呆了一秒，表情真空了片刻，他仔细打量着宋尘，严肃道：“宋尘，对不起，我不应该老说你脑袋坏了。”

宋尘表情更加感动。

“你根本就是没脑袋。”

“……”

“哧——噗、噗……”

裁判直接笑倒在桌子上。

宋尘泪流满面。

＊＊＊＊＊＊

收拾干净棋盘的连晓然懒得理会蹲在墙角阴暗的画圈圈的宋尘三段，在确认了比赛成绩之后，起身离开了座位。

不知不觉朝甲组比赛区域的方向走去，连晓然回过神来，停住了步子。

扭头，笑了笑，连晓然回过头，向大厅外走去。

他相信他的朋友们必定会竭尽全力，所以，他只要默默的等着他们就好了。

他的朋友不需要他看着。

思及此，连晓然平生第一次微笑着离开。

他和宋尘的比赛结束的还比较早，虽然比赛场地已经陆陆续续有了空位，但现在走出来的，也不过他一个人而已。

至于宋尘……还在种蘑菇……吧……

“啪——咚！”

声响过后，走路不看路的连晓然直接扑到在了地上。

一边庆幸着还好自己走出了比赛大厅一边想着老师说的果然是对的集中力什么的才是最重要的连晓然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狠狠擦去了因为摔倒撞到鼻子流出来的眼泪，他脚一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传来，连晓然低头一看，嘴角抽搐：破皮了。

蹲下来轻轻吹了几口气，感觉不太严重的连晓然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就准备上楼去。

他记得自己好像带了红花油……？

思索之时，头上却是一暗，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声音就响了起来。

“啊，你没事吧？”

清脆的声音显示着说话的是个女孩，连晓然冷汗涔涔的反应到被看到丢脸的情形了。他条件反射的想要站起来跑掉，然而猝不及防，女孩的脸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女孩看起来大致上和他同龄，一对麻花辫，大概12、13岁的样子，长相并不能说好看，只能算是普通，但那双大眼睛又黑又亮，被盯住的连晓然有点不自在起来。

“我找下……有了！”

东掏掏西摸摸的女孩抓出了什么的大叫一声，没理会连晓然的呆愕，她撕开手里东西的包装——那是个创口贴——三下五除二就把它贴在了连晓然的伤口处。

“这样就完事了，拜拜~”

拍了拍手，满意的看了看自己的杰作，从开头到最后没有正眼看过连晓然一眼的女孩哼着小曲，蹦蹦跳跳的离开了。

留在原地的连晓然看着创口贴发呆。

过了半天，他才含着眼泪，喃喃道：

“好痛……”

——这不是伤口痛的！这是被某人贴上去还用力按了一掌给打疼的啊！

你到底是给我治伤的，还是来害我伤口加剧的啊！！

＊＊＊＊＊＊

【名词解释】

与打勺输掉一局棋相比，完败给高手会更让人痛苦，因为后者才是其实力不足的原因：原话【与打勺输掉一局棋相比，完败给高手更让我痛苦，因为后者才是我实力不足的原因。】此话出自我最喜欢的棋手之一李喆六段=3=

高中国流：黑开局后，黑方第一着走星位，第二着走邻角小目（“4.三”），第三着走“4.九”（比低中国流高一路），由此构成的开局走法。

13.闭幕

在床上郁闷的打了会滚，门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一打开门，宋春化笑的无比灿烂的出现在连晓然面前，把他吓得后退一步。宋春化后面站着的是顾容清，见他看他，便微笑着向他点点头。

“你赢了？”连晓然疑惑的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