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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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策淳认真的看了眼棋盘，注视了几秒连晓然。

然后，他轻轻吐了口气。

并非是连晓然下出了什么足以逆转棋局的鬼手，反而，他下出的是毫无新意、但又在当下是正确的手段，即是正手，也是想要和黑棋决一死战的胜负手。

蒋策淳虽然感到有些无趣，但是想想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下出这样的手段来，也就释然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连晓然会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长考上，料到此手的蒋策淳胸有成竹的做出了应对。

黑113手，立下，把黑块根基固牢，是稳扎稳打的一手。

现在的局面，除非自己出大勺，否则他不可能输。

蒋策淳在生活中可能偶尔有些年少的急躁，而在棋盘上，他能把这些急躁褪下，下出冷静而细腻的棋来。

这就是他的棋，属于蒋策淳的棋。

相对于蒋策淳的成竹在胸，连晓然却显得不急不慢，好像不久前他懊恼的神情是假的一样。

现在的取胜之路只有一条，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局面搅乱。

我看不清的，你必定也看不清！

我算不清的，你必定也算不清！

如果畏惧，那自己便是输定了！

那么，就让自己一步一步把局面引导到我想要的地步吧！

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

这盘棋，他必定能赢！

连晓然拈子下出了应对手。

时光在滴答中流逝。

连晓然毫不意外的进入了读秒，面对着秒钟滴滴答答如同催命般的声音，年少的男孩不动如山，似乎什么也不能打倒他一般。

黑153手，随着这一手并，白大龙宣告覆灭。

蒋策淳捏了把手心的汗，他相信他的对手同样也不好过。

在这近四十手多手里，两个人都竭尽全力，一个尽量下的简明来保持优势，一个竭力扰乱一潭春水，局面就在双方的拉锯战下越发的混乱起来，期间连晓然更是小刀子不断，逼得蒋策淳在某些地方为了明哲保身，不得不选择了退让，现在想起来，实在憋屈无比。

激战之中，两个人都进入了读秒。

哼，是等着我出勺吗？蒋策淳在心中冷笑，不管连晓然如何激他，他都一一忍耐了下来。连晓然越发的下的挑衅味十足，似乎是破罐子破摔。蒋策淳阴暗的想着下完棋要去暗地里把连晓然暴打一顿，心中却不断的催眠着自己看不见棋盘上的挑衅。

然而定下这条大概有20子之多的白大龙的生死时，蒋策淳才一瞬间放下了心来。

他没想到连晓然居然那么难缠。

他把连晓然的白棋分断，本来以为光治理弱棋黑棋必定会疲于奔命，未曾想到连晓然边攻击边经营两边，一手弃子转换居然神乎其神，加上局面不断的复杂，他一时错算，差点把局面逆转。

然而即便再用心，经营两边必定会力有不逮，要把两边活干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蒋策淳正是抓住了这点，全力攻击毛病较多的一边，和白大龙一阵激烈厮杀，最终擒下了大龙。

一般百目大龙被杀大致上可以定下胜负，他所擒的这条龙虽不是百目，但也有五六十目左右，根据盘面来看，连晓然的认输应该是早晚的事情。

可是连晓然没有停钟认负，反而是表情严肃的又下了一手。

蒋策淳心想或许是他不甘心，想要下到官子完毕，这样的事他见的很多，连他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从一开始的优势跌落到后来的劣势，任谁都会心中不平衡，有些年长的棋手都有长期的心理失衡，连续很长一段时间跌入低谷，更不要提只是少年的他们了。

该不会是把大龙作为弃子吧……？今日在棋盘上见到连晓然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弃子手段，纵然是蒋策淳也有点恘。

不能怪他，任谁看到连晓然一连串弃子把棋形整理干净，把薄棋变厚，完全超出了自己对局面的控制之外，都会浮现出一种心惊胆颤的感觉。

虽然有句话叫做“该扔的都扔了，棋就赢了”，弃子转换人人都会，但能运用的好的，却寥寥无几。该扔的是扔了，不该扔的也许也被扔了，棋盘上哪些棋子是有用的，哪些棋子是无用的，这种判断和选择，也是很考验棋手能力的。

就这一点而言，他还是挺佩服连晓然的，在读秒中也能那么精确的计算好出路，他的计算能力亦是经过苦练了的吧？

不过，大龙是弃子这个思路……

——不可能的。

蒋策淳摇了摇头，甩开了这个想法。

就算弃子围空，这棋盘上大场都已经占尽，黑棋下方已成铁空，白棋也没有几乎围空的区域了。

纵然形势好转，但实空不够，依旧是要输。

所有的一切手段，都是为得到实地而服务。

连晓然怎么可能弃的了这条大龙，这种代价，他付不起。

好吧，既然你要收完官子，那我便陪你收完。

蒋策淳此时对连晓然的敌意已经消弭了。都说从一个人的棋能够看出那个人的为人，蒋策淳年龄尚小不懂这些，亦能感受出连晓然对待下棋的认真，以及，全力以赴。他也是个棋手，是因为对围棋的热爱才步入了这个世界，棋手对棋手，只要那人是真正热爱着棋的，他们是不可能讨厌彼此的。

——他们的世界也许不只有棋盘，但那方棋盘，或许是最干净的一角，令他们沉醉如斯，终生不悔。

两人一来二去，不急不慢的下着。

黑179手，谨慎的接牢。

连晓然的眼皮轻轻一跳，手微微有些颤抖起来。

老实说，即便不断的在心中说着没问题，他还是极度的不确定。人的下棋方法千变万化，也许根本就不是他想的那样，他的对手根本不会下到他想要的地方。

所以，他唯有忍住焦躁和不安，慢慢的，把局面引导到那一步。

——终于，到了这一步吗？

如此谨慎的下法，就是你的致命伤！

连晓然咧嘴一笑，轻巧而迅速的，下到了那个足以倾覆全盘的地方——

白180手，飞罩。

一直一本正经其实偷偷在论坛上传棋谱的裁判“啊”一声惊叫的站了起来，然后恍然大悟，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看到没有打扰到附近的棋手，他才捂着胸慢慢坐了回去。

打开帖子，他把棋谱发了出去，想了想，又快速打上了一句加在后面——

——“我擦，这还是十一岁的小孩吗？你们这样不动声色下个僵尸流给我看看！乖乖，这诈尸诈的快把劳资了吓死！奇谱共欣赏！！我勒个去怎么下到这一步的……求高手解说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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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某位职业高手宋春化四段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首先闪过的话是“盘上的棋子果然不会那么轻易死去啊魂淡”，然后闪过的话是“这僵尸流耍的……蒋童鞋在前面种一排玉米加农炮都没用”，最后闪过的话是“死人脸果然有利于隐藏情绪么蒋小朋友你会料到连小朋友运用这么无耻加强悍的一招么你开心吗你开心吗你开心吗~”。

想到连晓然在后来大部分时间处于读秒阶段，宋春化悲愤了：“棋院有变态，今年变态多！尼玛下成这样让我怎么活——”

虽然这盘棋，也许年长的棋手能指出一些技术上的不娴熟，棋艺上的青涩，但这种构思却是相当的了不起，值得肯定与赞赏。

“一年前貌似还没怎么牛啊……难道是因为艾老师么？”宋春化托着下巴沉思道：“虽然说有个好老师很重要……但不至于那么夸张吧……”

宋春化甩了甩头：“不管了不管了！！”又瞥到一眼论坛里的人求解说的字样，职业高手宋春化决定大发慈悲，一字一句开始敲起了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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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做口干舌燥什么叫做心痛如绞什么叫做无法呼吸此时此刻的蒋策淳完完全全的懂了。

涨红脸的人掉了个个儿，此时此刻轮到蒋策淳来体验一把大起大落的情绪了。

如果你知道死掉的东西又活过来，你会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如果你知道亲手被你干掉的东西又活了过来，你会不会气得想再次把它扼死？可是你再次想要扼死它的时候，你却发现，它居然生机勃勃的屹立不倒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

这就是蒋策淳现在所处的状况，他活生生的体验了把鬼片的滋味。

连晓然的大龙，居然又活过来了！

因为白大龙只有一只眼睛，本就是死棋，所以蒋策淳并没有把气全部紧干净——那时他觉得无关紧要，况且也不能把宝贵的手数浪费在这里——于是就放任着死掉的大龙爬在棋盘上，没有想到，看似谨慎的一个接，居然是太过胆怯的恶手！如果毫不犹豫断引发一点小混战的话，反而不会落入圈套；他小心的一接，连晓然干脆的一罩，黑棋三子棋筋任人宰割。这一个小小的失误，不仅让白大龙做出了另一只眼，还被连晓然抢到了先手——

加之两边都被经营活了，黑的空等于没有，局势瞬间逆转了。

连晓然，你个妖怪！！！！！！

蒋策淳差点要当场咆哮了：虽然说盘上的棋子不会轻易死去，但也不是这种复活法啊！

这要多强悍的心脏才能抗住这样的局面啊！！

这欺负人啊！！！居然活了两边！！这TM欺负人！！！！！

忍住心中的咆哮，自信心被严重打击的蒋策淳咬牙切齿的落下了子。

——尼玛，我就不信了，还有官子！

在心中大暴粗口的蒋策淳坚持下起了官子，见连晓然没有犯任何错，自己却依旧是落后了一两子，他才一脸狰狞的推了枰。

望着抿着唇没有表情的对手，蒋策淳“咕嘟”喝下一杯水，把杯子一放，磨牙道：“我——要——复——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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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跳什么跳啊……直接一挖把你大龙挖断不就好了，就不会被断开了，就不会留下味道了！！！”

“我下个头接，下个头接啊~~~~~~断不就好了！！！我干嘛要怕你啊啊啊啊啊！”

蒋策淳一边拿手捶脑袋，一边几乎是哭喊着，表情痛苦的几近崩溃——就在最后，只需要一个简明的处理就能获胜的棋，就这样拱手让人了，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个巨大的打击，足以让人崩溃。

“明显的你脑袋坏了嘛，明明断掉就可以取胜的棋……你是怕我虎吧？就算我虎住，这一块我也吃不了啊~我在读秒了都能看清，你居然看不清楚，真是……”他的对手还在不留余地的打击人。

“尼玛！！你不一样你是鬼！！只有鬼才这样下棋！！”蒋策淳终于爆发了。

“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明明是你自己没长眼睛好吗？这么明显的地方你都算不清楚！！”

“我算不清怎么滴！连晓然你大爷的，不要以为你赢了这次以后就都赢了！下次我一定要收了你这王八蛋！！”

“随便我怕你不成！这种棋你都输掉你真是太差劲了！”

“这种棋你都能赢你实在太诡异了！你就是个鬼！”

赛场上的比赛几乎已经结束，两个耗时最长的棋手一边复盘一边骂起架来。在今后为连晓然关于“鬼”的某个外号的传播作出了巨大贡献的蒋策淳二段面对着输棋的痛苦以及对手无间歇的打击，被迫的撕破了平时讲礼貌懂文明的好孩子形象，骂出了无数脏话。连晓然又哪是省油的灯？于是两个人语言互掐谩骂，不过好歹还是克制住了，没有出现行为互掐的失礼举措。

两人的吵架声慢慢的停了下来，蒋策淳的心情也逐渐平复。连晓然一边收棋子一边淡淡道：“你以为我真的以为我会赢吗……我最后一刻都没报太大希望……虽然你是这种棋风，但我哪会知道你会不会真的这么干。”

“那你……？”

“我只是有个朋友，和你棋风蛮相似，下棋也特别的谨慎，谨慎到有点停滞不前的地步……我就赌一把，看看你是不是也一样呗……”

“……我知道了，你前面走的那么复杂就是为了耗我时间？！读秒中我几乎都是凭着第一感下棋……你这个混蛋……”

“你以为我在读秒里能把局面引到这一步很轻松？要不是白棋有厚势，我怎么敢这么下……虽然很侥幸，不过赢了就是赢了。”连晓然冲着郁闷不已的蒋策淳比了个V，刚一站起来，他头一阵晕眩，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蒋策淳见状急急忙忙跑了过去，扶起连晓然：“你没事吧？”

“……没事。”揉了揉额头，连晓然勉强站了起来。开始吵架还不觉得，一放松下来，他就有一种虚脱感——这盘棋，实在把他逼得够呛。连晓然看着蒋策淳，认真道：“老实说今天是我超水平发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前面没有补棋……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彼此彼此……”蒋策淳亦认真道。

两个人对视一眼，颇有点一笑泯恩仇的异口同声起来：

“我下一次，一定会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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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词解释】

盘上的棋子，不会轻易死去：此语出自赵治勋九段。

该扔的都扔了，棋就赢了：此语出自过惕生过老。

僵尸流：意思指死棋变活了。一般指开局先送死一块，走着走着，死棋变活棋了。

12.信任

大厅里空荡荡的，已经没有人在了。

而连晓然内心还翻腾不已：这一局他学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也许，要向老师好好请教一下关于其中的一些变化和计算。

匆匆上了楼梯，在拐弯处，连晓然碰见了神色匆忙的宋春化。连晓然见他表情不对，拉住他，语调不自然的有些生硬：“你怎么了？”

“……”宋春化看着矮他一头的连晓然，瞅见他别扭表情下的那份关心，心里微微涌起了暖意。他先是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然后表情凝重道：“容清输棋了。”

“……”

“拉锯战……本来逆转了，最后是细棋，官子出勺，半目输掉了。现在也不见他回来……打他手机也不通……对了，先恭喜你赢下这一局，下的很漂亮——”

“……你现在是要去找他吗？”连晓然打断了宋春化的话，表情肃穆。

“当然——呃？”被连晓然拽住不放，宋春化迟疑的叫出了声。

在他看来，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去找顾容清说会话，尽量让他忘记这回事，减轻他的痛苦。毕竟，以为必然能胜利之时却获得了惨败……这对于每一个棋手来说都不是件好受的事情。

“不要去。”

回应他的，是连晓然坚定的话语。

“为啥……”宋春化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了，事实上他也几乎要把眼睛瞪出血的瞪着连晓然——在连晓然和顾容清相识这半年中，不知是顾容清的好心肠在作祟，还是连晓然这个人阴霾的让人总想把他从阴暗的角落拖出来一样，这两个人相处之融洽相互之默契简直出乎众人意料，有时候让他一个和顾容清相处了将近三年的人都要惭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