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离骚 上——河汉
河汉  发于:2014年0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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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棠撇了撇嘴:“随便你吧。”转身下了茶楼。

等他听不见了,芸香噗地一声喷笑出来:“洛大哥,少爷也就在你面前才这么听话。”

洛平摇头:“有些话即使是我说的,他也未必会听。”

“怎么会呢?”芸香不信。

洛平笑笑没有多说,也下楼去了。

——

穿过一片梅树林,他们来到一座古朴气派的宅院前。

虽没有雕梁画栋那般精致,但也能看得出来,此处的主人较为富裕,很讲究格调,看着像是个书香门第。

洛平介绍说:“这就是我老家了。”

周棠愣了好一会儿,气得跳脚:“小夫子!你欺骗我感情!你家一点也不穷困!”

洛平淡淡道:“这话怎么说的?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家里很穷困了?”

“那天我说……”

“你一厢情愿地这么想,我也不好推辞不是吗?更何况有这样孝敬的学生,为师也是颇感欣慰啊。”

“……”周棠抿唇不说话了。

他觉得很丢人。

准备了一堆吃的用的,又加上大把的银票,满心打算好好款待一下洛平的家人,谁知现在根本没有他表现的机会。

倒不是真的希望小夫子家穷得揭不开锅,他只是觉得,自己从小夫子那里得到太多了,想要借此机会报答小夫子的教导之恩。现在这个机会破灭了,他实在有些沮丧。

洛平被他这副样子逗乐了,安抚地拍拍他的背:“你有这份心,我就很知足了。走吧,去我家里坐坐吧。”

周棠怀着跟自己赌气的心情进了院子,刚踏进去就是一顿。

不同于外面梅树林中的蓊郁苍翠,这间院子里梅树刚进入盛花期,开得一片荼蘼。花朵是层层叠叠的殷红,不似秣城梅花的软玉温香,这里的梅树像是把整个生命燃烧了起来,浓烈得让人移不开眼。

不过让周棠怔住的不是这些梅花,而是梅花树下那个娉婷的女孩子。

那女孩挎着腰箩在梅花中穿梭,时不时俯下身来捡拾落花。

她着一身勾凉的寻常女装,没有多少矫饰,只有腕上的轻纱随着拾花的动作轻轻飘摇,可她看上去比那满树的花朵还要妍丽,尤其她转过身来看向他们时,脸上浮起诧异,明眸潋滟,直把几个跟来的侍卫都看呆了。

这女子的容颜几乎可与长公主相媲美了,而且她信步闲走的样子,也有几分起舞般的婉约灵动,当真可称得上是倾城的美人。

美人的目光落在洛平的身上,忽而绽开笑靥:“平哥哥!你回来啦!”

她丢下腰箩提起裙裾跑来,带着一身梅花的幽香。洛平笑着拭去她腮边的汗珠:“这么多客人呢,你也不去好好打扮一下。”

“有什么关系,平哥哥你不是说过吗?蘼儿就算不打扮,也是最漂亮的。”她说得娇俏,挽着洛平的胳膊甚是亲昵。

周棠眉峰一跳,轻哼道:“小夫子,你曾经提过的落凰,就是这个女人吗?”

洛平微怔,琢磨了下这句话才反应过来。他没想到几年前的一句无心之言竟让周棠记到现在:“……不,并不是她。”

周棠的眉峰又是一跳:“怎么,还有另一个么?哼,色鬼小夫子!”

洛平哭笑不得,不知怎么解释。

此时屋里的人听到外面这么热闹,也都出来了。

那是一对中年夫妇,洛平上前见礼:“爹,娘,身体可还好么?”

夫妇看到他很是欢喜:“好,好。”

女孩赶紧把方才丢掉的腰箩拎过来,递给男子道:“爹爹,这么多够了吗?可以做梅花酿了吧?家里来客人了呢,可能要开几坛了。”

开了酒坛,满室梅香。

那酒清甜爽口,周棠忍不住要多喝几杯,被洛平拦下了,说是这酒的后劲大,让他少喝点,于是他很听话地没有再喝。

洛平的父亲赞到:“小公子真有教养,平儿有这样聪慧明理的学生,很是幸运啊。”

一句话把周棠夸得那个心里美。

洛平接过话茬,撒谎不带打顿:“是的,罢官之后,多亏少爷收留我,否则我恐怕要露宿街头了。”

“小夫子学识渊博,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呢,离了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周棠继续卖乖。

自从知道那女孩是洛平亲妹妹后,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这兄妹二人长得一点都不像,也难怪他会想歪。不过见过他们爹娘后倒也能理解了:洛平长得像父亲,洛蘼长得像母亲,就是这样而已。

洛平的家不像周棠想象中那么穷困,洛平的父母也不像他想象中那么沧桑。从言谈中他了解到,洛平的父亲是个商贾,有一支置换西昭与大承货物的商队,而洛平的母亲,那个美丽温婉的妇人,其实是土生土长的西昭人。

“所以小夫子,你算是半个西昭人咯?”

“是的,不过我从没去过西昭,母亲也很少提及西昭。”

“哦,这样啊,可惜了,我还想让你教我西昭语呢。”

“抱歉,我对西昭的了解仅止于书中所述,其它一无所知。”

“没关系,我只是一是好奇而已。”

周棠不甚在意地说着,没有注意到洛平的解释略显生硬和多余。

他们在这座宅院里歇了一宿。

夜里,周棠辗转反侧睡不着。大概是一路上都与小夫子同食同寝的缘故,现在离了小夫子,他就浑身不舒坦。

空瞪了床帏一会儿,他还是抱了枕头,决定去找小夫子一起睡。

不想让门口的侍卫们看见他这么有损形象的样子,周棠选择了翻窗。猫着腰从后面潜行到小夫子的窗下,正要敲窗,忽然听到小夫子在跟人说话的声音。

似乎是很平常的对话,可他忍不住偷听了几句,发现那些话怎么听怎么奇怪。

尤其小夫子的语气那样坚决,坚决中甚至带着一丝凄然。

第二十二章:断红尘

洛母此刻正坐在房中的小桌边,拉着洛平的手絮絮地说话。

周棠就着窗棱的缝隙,看见她要往小夫子的手中塞一样东西,可是小夫子推辞着怎么也不肯收下。

洛母埋怨道:“你这孩子真是的,就这样糟蹋为娘的一片心意吗?”

洛平摇了摇头,把那件东西放回桌上,周棠这才看出来,那是一只香囊,一只典型的西昭式样的香囊。

洛平说:“娘,这香囊的味道太特别,我又是个男子,带着难免引人注意。”

“这有什么的,你父亲不也戴着一个吗?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被什么人取笑,再者说,这种香囊味道清幽,半点女气也没有,怎么就不能戴了?”

“哎,与其送给我这个不识货的,不如您送给蘼儿吧,她最喜欢这些东西了。”

“那丫头的香囊都摆满一大箱了,你爹宠她,每次做生意回来都给她带好些小玩意,倒是你,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的……”

“可是娘,我真的不能收下它。”洛平很是为难,有些欲言又止,“它……它可能会给我带来麻烦的。”

洛母不高兴了,扁了扁嘴说:“瞎讲八道!我们西昭的香料从来都是趋吉避凶的,还没见过有谁说会带来灾祸的。你当真一点也不了解为娘的苦心吗?”

“……”洛平见母亲动怒,不敢顶嘴,只得低头听训。

“你祖父苦读一生圣贤书,临了也没考取功名;你父亲当年也是几度求官不得,不得已弃文从商;到了你这一代,好不容易考上了状元,谁承想没几年就被罢了官。我找人算过,说是洛家祖先不知做了什么孽,煞了子孙命中的官运。这香囊和你爹那个都出自西昭国师之手,当年他赠予我时说过,戴着它可保官运财运亨通,保一生平安的。”

“娘,这些怪力乱神的话怎可轻信……”

“平儿!不准这样说国师!”洛母呵斥道。

“是,孩儿知错了。”洛平连忙道歉。

周棠在外面听着,虽说对小夫子被训的模样很感兴趣,可他还是抓住了更重要的事情:西昭的国师?小夫子的娘亲与那样的人有交情,想必在西昭的地位也不简单。

正想着,房里隐隐传来啜泣声,周棠凝神看去,原来是洛母被气哭了。

洛母有没有真的掉眼泪他是不知道,不过他知道,洛平现在是真的慌了。

洛母嘤嘤说道:“你这孩子实在固执,娘的话你就是不肯听吗?你父亲身上佩戴了那个香囊后,做生意太平多了,别家会被盗匪洗劫,他却一次都没遇上过。娘见你不如意,也是为你好,没想到你竟然……”

“好了好了,娘,想来这香囊确实是有些功用的,我这就佩戴起来。”

洛平一边哄着她一边把香囊收进了怀里,洛母这才止住了哭泣。

又交待了几句,洛母便回去了。

周棠在外面扒了一会儿,被一阵夜风吹得打了个哆嗦,犹豫着是退回自己房里呢,还是继续找小夫子。

这时候他瞧见小夫子把那个香囊拿了出来,愣愣地看了会儿,长叹一口气,就要放在烛火上烧了。也不知怎么的,周棠突然看不下去了,推窗翻了进去。

——

洛平听见动静吓了一跳,手一抖香囊就掉在了地上。

周棠眼疾手快,上前把它捡了起来,拍拍灰尘,放在鼻端嗅了嗅道:“很好闻啊,是股清香呢,一点也不腻,很适合你啊小夫子,为什么要烧掉?”

烛光下,洛平的半边脸隐没在阴影中,周棠直直盯着他,竟发现他目光在躲闪。

周棠把自己的枕头放到床上,爬上去冲他招招手:“小夫子我们一起睡吧。”

洛平收拾了一下情绪,走到床前正要劝他离开,被周棠拽住胳膊跌下来。

“小棠!”

“小夫子,别赶我走好不好?我都在外面吹了半天冷风了。”周棠可怜兮兮地说。

洛平听了他的话全身一僵:“你一直在外面?”

“是啊,我听见你被你娘狠狠训了一顿。”周棠边说边观察着他的脸色,他想知道他为何坚决不肯收下这个香囊,可见他脸色煞白,立时就打消了这个想法,握住他的手道,“小夫子,你的手好凉,快到被窝里来吧,我给你捂捂。”

洛平此刻就像丢了魂似的,任周棠把他揽进被子里。

那只香囊就在两人的枕头中间,身畔萦绕着小夫子和香囊的味道,周棠觉得很安心,很快就要昏昏入睡。

手被那孩子揣在怀里,全身慢慢回暖过来,洛平把目光挪到周棠的脸上,贪婪地看着。

这个周棠还是少年模样,脸颊已有了较为深刻的轮廓,但下颌仍有些稚嫩。

幸好,他还不是当年那个一道圣旨把他打进无赦牢的君王。

那时候洛平怎么也没想到,这只母亲赠与的香囊,竟成了令他罪上加罪的铁证。

他想要为自己辩解,却发现无论他说什么那人都不会听了。

可是这一世不一样了,如果他现在就向他辩解呢,在他还对自己满心信任的时候,会不会减轻他的罪名呢?

“……小棠。”

“嗯?”周棠有些迷迷糊糊的。

“小棠,你醒一醒。”洛平推了推他,“陪我说说话。”

“唔,好。”周棠强打起精神,揉揉眼睛望向难得任性的小夫子,“怎么了?”

洛平踌躇道:“小棠,你好好听我说。”

“嗯,我没睡,我听着呢。”

“我的母亲……她是西昭王族的血脉,当年爱上了我父亲,便义无反顾追随他来了大承,如今已和西昭彻底断绝了关系。我和我爹的香囊是她那年私逃出来时,西昭的国师赠与她的,说是可保一生平安富足。国师亲手制作的香囊气味很独特,只有西昭王室才能佩戴。说来也真是神奇,母亲带着香囊,竟真的一路避过了王族的追捕,后来这件事渐渐平息下来,父亲的生意也兴隆起来,而我也考取了功名。”

“原来洛夫人出身西昭王室啊,难怪会有这样珍贵的香囊。不过要我说小夫子你考取功名才不是什么香囊的功劳,”周棠皱皱鼻子说,“你是真的有真才实学,而且一定是有神明把你派来我身边的。”

洛平笑了笑,心说确实有人派他来,不过不是神明,是个大判官。

“小棠,我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相信我,不管我的母亲是什么身份,我是大承的子民,这一点不可磨灭。我承认我贪权,我想做大官,但我永远不会做背叛大承的事情。”

“这么说,小夫子你是怕我怀疑你私通西昭王室出卖大承吗?我怎么可能会这么想呢?你真是杞人忧天了。”

“是,我杞人忧天了。”洛平苦笑。

若真是杞人忧天,那当年又是谁给我降下这项罪名的呢……

周棠拎起那只香囊细细看着,绢面上绣着两只可爱的灵兽,看得出来那是一公一母,神气活现的,很是别致。

不知他又想到什么,突然翻过身来压在洛平肩上:“小夫子,我问你啊,这个香囊这么好,你会不会把它当作定情信物送给以后的妻子?”

“什么?”洛平还没从往事中回过神来。

“或者你心中已经有要送的姑娘了?你在进京赶考之前有没有个青梅竹马什么的?她有没有让你考取功名之后回来迎娶她?有没有‘衣锦还乡日,洞房花烛时’之类的约定?你会做一个负心汉吗?”

“……”洛平斜眼看他,“小棠,你又在看许公子的小说了吧。”

周棠缩了缩头:“嘿嘿,路上买了本许公子的新书,叫《蒹葭记》,说的是……”

洛平敲了他额头一下,佯怒道:“好的不学,尽看这些淫词艳曲。”

“小夫子你要看吗?我可以借给你。”

“……行了,不早了,赶紧睡吧。”

洛平无奈,心中那点伤感就这样被弄得烟消云散了。他轻轻拍着周棠,像在哄一个孩子。周棠想要表示不满来着,结果因为太舒服了,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周棠与洛平向洛父洛母辞行。

洛蘼抱了一坛酒出来,踩着满地落花笑吟而来:“彼尔维何?维棠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注1】

周棠接过酒坛愣了愣,没明白什么意思。

洛蘼讶异道:“怎么?你居然没有看过许公子的《蒹葭记》吗?我这是在为你送别啊,书里的祝莹莹就是这样送别那个负心汉的啊。”

噗——不知是谁笑了出来。

其他人笑也就算了,周棠看见小夫子也在笑他,脸上不禁红了红:“什么负心汉,我才不是什么负心汉!”

说完拉着洛平就往外走,不理会洛蘼在背后的调侃。

洛平安抚道:“别气了,我妹妹跟你开玩笑的。”

“哼,我才不跟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反正我不会是负心汉的,谁对我好,我就十倍百倍地回报他,小夫子你要信我。”

他脸扬得高高,手攥得紧紧,洛平抿着笑,回握住他的手:“嗯,我信。”

临出小院时,周棠望了一眼那满园的红梅,问洛平:“这梅树是什么品种,竟能开出这样轰轰烈烈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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