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离骚 上——河汉
河汉  发于:2014年02月14日

关灯
护眼

周棠从不大摇大摆地进大理寺找人。大理寺与翰林院不同,布局没那么多弯弯绕,没有文人偏爱的什么亭台楼阁、假山荷塘之类的,全部的建筑都是方方正正中规中矩的,那个大院子里也没有任何装饰,什么人走上去都看得一清二楚,周棠不想冒这个险,暴露自己和洛平亲近的关系,他还记得那个被洛平埋在竹林里的警告。

于是他要见洛平时,就在大理寺后门的门当上垒三个小石块,洛平看到后,便会在晌午时来到大理寺外的一处民居,在那里见他。

这一日,周棠在屋里巴巴地等着,看见自家夫子掩门进来,跑过去牵着他的衣袖,眯眼笑道:“小夫子,我们这样是不是就叫做偷情?”

洛平脚下一绊,瞅着他哭笑不得:“瞎说什么呢。”

“哦对了,偷情还需要这样说,咳,死鬼,你想不想我?”

“……”洛平抚开周棠攥着他胳膊的手,无奈道,“小棠,你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怎么是乱七八糟呢,我看的是许公子的最新著作《红杏出墙》,现在京城里的少爷小姐都在读,昨日我在衡儿那里看见的。”

洛平板起脸:“你和皇长孙殿下年纪太小,都不该看这种书。”

周棠撇撇嘴:“开玩笑而已,小夫子你怎么这么死板。”

洛平知道他是好奇心重,也不想过多责备,只劝道:“许公子的书大多以情色为主,不是不让你看,只是还不到时候……”

“哦?这么说小夫子你也看过?”周棠兴致勃勃,“我听说你前阵子破了一起连环凶杀案,是个女子色诱了几个壮汉,把他们挨个儿杀了?那女子也是红杏出墙吗?”

这是周棠从芸香那里听来的版本,芸香主要强调的是洛大人如何神武断案,而他从其他地方听来的版本中,说的却是洛大人怎么冷血无情。

他当然不相信小夫子冷血无情,只是他很想知道,那些流言是怎么来的,难道小夫子得罪了什么人,故意污蔑他么?

洛平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想问我什么,不用拐弯抹角。”

周棠顿了顿,忙道:“你别误会,那些人说你的坏话我一句也不信的,我就是想问,你是怎么逼那个女人招供的……”

洛平坐了下来,翻看着周棠带来的纸张,那上面是他上次出的题,以及周棠给出的答案。

他不说话,周棠也不敢多说,坐在一边静候他开口。

洛平对周棠给出的答案很满意,在上面用朱笔圈了几处说:“这里的想法很好,你进步很多了。”

得到小夫子的夸奖,周棠很是高兴,没想再提那件案子的事,最后倒是洛平重新提起。

他叹了口气说:“五年前那女子一家被杀害,父兄被弃尸荒野,姐姐被强暴致死,凶手便是那五个被害的男子。这两年,那女子处心积虑要给家人报仇,不惜以身色诱,将那几人逐一杀了。然而就在两个月前,她杀了最后一个人后,竟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把那贼人的孩子打掉了,我找出她的线索,便是三日前为她堕胎的大夫。”

周棠颔首,可他还是不明白,小夫子怎么就被说成冷血无情了。

洛平看他仍旧疑惑,也不打算隐瞒,接着说:“那天在堂上,我的证据不足,她又不肯招供,我只好去逼供。”

“你用火钳子烫她了吗?”周棠所知的刑罚中,他觉得这个最疼。

洛平摇头:“没有,我没有对她动刑。”

周棠松了一口气,就是啊,他的小夫子这么温柔,怎么会伤害一个弱女子,果然那些人都是瞎说的。

“我从那个大夫那里找来了她堕掉的胎儿,在她面前搭了一口锅,把那一小团肉放进去煮了。如果她不招供,我便让她把自己的孩子吃回肚子里去。”

周棠愣在当场。

“……小夫子,你开玩笑的对不对?”

洛平笑了笑,在纸上为他布置下新的课业:“这几天,你就把《战国策》好好看看吧,别再看许公子的书了。”

周棠回去的途中一直在想,小夫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那个给他温暖拥抱的人,那个会心软陪他入睡的人,那个牵着他一步步往前走的人,怎么忍心在自己的双手上留下这样的罪恶?他明明是那样干净的一个人啊。

听洛平亲口说出这件事,周棠并没有感到恐惧。在那一瞬间,他体会到的是一阵刺骨的疼痛。洛平那个无所谓的笑容,像是硬生生在他心上砍了一刀。

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可以让一个人把自己的人性都藏起来。

那样的人心,难道不痛苦吗?

周棠想了很久,终于理清了思绪。

他想,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评判小夫子做的是对是错。

因为小夫子也许不是一个好人,但他是这个世界上,待他最好的人。

他只愿自己快点长大,以后再遇上那些不得不为的罪恶,就由他来代替他残忍,由他来代替他担当。

他的小夫子,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

——

三年后。大理寺。

洛平伏在案边,提笔,又落笔,似乎在为什么事犹豫。

一旁恭候着他的青年颇感奇怪,他很少见这人如此犹疑不定:“寺卿,这个案子怎么了?”

洛平摇了摇头:“没什么。”

说是没什么,可他的眉头一直蹙着,那青年就有些担忧:“是不是他们哪里出错了?”

“谁也没错,是我自己拿不定主意。”洛平放下笔,展颜一笑,“袁序,你帮我沏杯茶来可好?抱歉,总是劳驾你这个少卿给我沏茶,只是其他人沏的茶,我实在喝不惯。”

“那是因为没人知道你要喝那么浓的茶!真是的,累到非要喝浓茶才能提神,你就不嫌苦么!”袁序数落着他,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给他沏茶去了。

茶端来时,他看见洛平仍旧对着那本卷宗出神,劝道:“寺卿,这案子也不急于一时,若是觉得难办,过几日再考虑吧。”

洛平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好,我知道了。”

知道他压根就没听进去,袁序无奈叹气。

从前他不了解这个人,见他断案狠绝,便以为他是铁石心肠,好一阵子都在跟他暗中作对,可相处得久了,他慢慢知道,这人有一颗极柔软的心。

只是他把自己炼成了铁石,来隐藏这颗心。

三年时间。

三年时间,洛平已从当初从六品的修撰,晋升为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当年骂他是“没人性的魔鬼”的小丞正,竟成了他身边最得力的助手,顶替了他原先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三年时间,朝中局势大变,皇上立了长子周枫为太子,臣子们开始重新考虑拥护谁继位的问题。

曾经最受宠的万贵妃,由于私下与臣子结党,意图干政,被打入冷宫。现在后宫中最受宠的,是马太师的女儿,被封淑妃。

三年时间……

洛平想,唯一没有大变化的,恐怕就是他的小棠了。

那个仍旧在浮冬殿韬光养晦的孩子,虽说已经成长得可以应付宫里的权势漩涡,但还是让他很不放心。

轻轻敲着面前的宗卷,洛平犹豫着。

到时候了,已经到了皇上把他这颗棋子丢弃的时候了。

这些年皇上利用他这个承蒙圣恩的大理寺官员,清除了不少阻碍太子的党羽,有些是当真有罪,有些是怀璧其罪,洛平一一按照皇上的意思办了。

偶尔,他也上书为谁求过情,只是他自己也知道,那不过是做做样子,上一世,皇上就没搭理过他的那些求情。

现在这份卷宗,该是他接手的最后一个案子了。

他会与当年一样,为这个皇上亲手造就的巨大冤案代笔写诉状。

他会给皇上一个理由,一个把他彻底逐出官场的理由。

这样他才能自由,才能在那个孩子最需要他的时候,去他的身边。

只是……

他现在被罢官的话,那孩子必须要在宫里独自撑一年。

不知他能不能撑得住这暗潮汹涌的一年呢。

周棠刚刚听闻那个消息的时候,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逮着芸香再三确认后,又跑去了朝阳宫打听,得到同样的结果。之后他又去了洛平的府邸,那里已空无一人。他还是不相信,最后直冲进了大理寺。

大理寺一个叫袁序的少卿告诉他:“是真的。洛寺卿被罢官了。”

“为什么会这样?”周棠急问,尽管他已经听了不下五个版本,他还是想再确认一遍,确认一遍这不是真的。

“寺卿为一个案件代写诉状,触到了皇上的逆鳞。皇上在真央殿龙颜大怒,我们本以为寺卿要获罪砍头了,幸好皇上开恩,只让他罢官十年,说他太过年轻莽撞,十年后再来任职。”

“十年……”周棠脑中一片空白。

十年,十年没有洛平的日子,他要如何度过?

震惊过后,强烈的愤怒涌进他的脑中,他听见自己理智的弦绷断的声音。

十年!

那人不是说永远不会丢下他么!那人不是说要守着他直到他得到自己的江山么!那人不是昨天还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怀抱么!

为什么食言……

为什么要离开……

他的小夫子……到哪里去了?

袁序看着七皇子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也吓了一跳。

寺卿离开,他也很难过,毕竟那是朝夕相处的人,是最爱喝他泡的茶的上司,可这个深宫里的皇子怎么比他还难过?怎么好像死了爹一样难过?

“呃……”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赶紧把要说的话说完,“七殿下,寺卿临走时说,如果您来找他,就告诉您,他在扫荷轩给您留了一封……”

话没说完,就见七皇子一阵风似的跑了。

袁序呆愣了一下,心说扫荷轩在哪儿,秣城有这么个地方么?

第十八章:一年变(上)

踏进扫荷轩的时候,周棠原本烦乱纠葛的心情一瞬间沉淀下来。

时光荏苒,他刚刚意识到,自己已有三年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只是个房子而已,他一直没觉得有什么值得眷恋的,然而今天再次走进来时,蓦然发现这里留下了他太多的怀念。

这个落满灰尘的屋子,仍旧是那时候的样子,破扫帚堆放在角落里,墙壁上有一些难看的霉斑,本来还算完好的柜子,如今一条腿断掉了,歪歪地立在那里。

有一扇窗开着……

那里是唯一纤尘不染的地方。

周棠走过去,在窗台上看见了洛平留给他的东西。

小瓷碗中盛着一汪茶水,水已经完全凉掉了,不过茶叶的香气犹存。不单单是碧螺春的味道,还夹杂着一股熟悉而悠远的清香。

周棠记得,小夫子曾给他沏过一碗这样的茶。

由于那时他一路从宫中小跑而来,到扫荷轩后口干舌燥,端起碗就囫囵喝了下去,小夫子见状心疼无比,是心疼他的茶叶:“我就不该给你留一碗,真是暴殄天物!”

他一头雾水,问怎么了,小夫子说,这茶是他用纱布袋装了,在黄昏莲花将要合拢时放入花心中,待到次日清晨莲花初绽时取出,把薰染一夜的茶袋以热水冲泡而成。如此麻烦又如此雅致的茶,就被他当白水喝了,他能不心疼么。

后来小夫子就没那份闲情给他泡这茶了。

周棠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清苦混着香甜,不知不觉心就静了,唇边溢出一个微笑。

小夫子花费一场黄昏一场清晨,为他准备了这么一碗茶,就说明他从没打算要不辞而别,说明他即使离开,也是把他放在心上的。

茶碗下镇着一封信笺。

周棠是怀着慎重而紧张的心情打开这封信的,他以为,小夫子定会给他一个详尽的解释,也许篇幅会很长,也许会有大段对他的不舍……

而事实上,这封信只有寥寥几句话。

小棠亲启:

皇命难违,洛平领命罢官十年。

鄙人戴罪之身,京城中无栖身之地,不如归隐,君无需焦急挂念。

如今朝中风云变幻,望君务必加倍小心谨慎。

必再相见,静候佳期。

慕权敬上

乍看见这么简短的留书,周棠差点一气之下又把信纸给撕了。

不过他望着那句“必再相见,静候佳期”,终于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佳期……何时才是佳期呢?

当真要他等上十年么?

那个一直陪伴他支撑他的人,就这样消失了?不告诉他去了哪里,只留下一句不知何时兑现的承诺,就这样退出他的生活中了么?

这让他,怎么接受得了呢。

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清甜的最末端,却是漫长的苦涩。

柳枝轻拂过轩窗,周棠的目光缠绕着那抹嫩绿,停驻在窗棱的刻痕上。

那次他不小心把一本藏书撕坏了,洛平骂了他,罚他抄书。

他心里委屈,在窗台上刻了一幅画,是小夫子拿书要敲他头的模样,一旁还歪歪扭扭地标注着三个字——臭夫子。

现在那里多了一些东西。

在臭夫子的旁边,有一个抱头躲闪的小人,眉眼弯弯地笑着。小人的旁边标注着三个清隽的字——死小棠。

“噗!”周棠不由喷笑出来。

他没想到,一向稳重的小夫子也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

那刻痕还很新鲜,分明刚刚刻好不久。

抚摸着那些粗糙的木渣,周棠把额头抵在“臭夫子”的身上:“小夫子,我不想让你失望,但我怕……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坚强。”

他知道,自己不能总是把小夫子当作自己的依靠,这三年来,他也在慢慢学着独立处理一些麻烦。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小夫子会真的不在身边。

一个在心里生了根的人,不是说拔就能拔掉的。

周棠把扫荷轩打扫干净,把原先的桌椅都搬了回去。尽管只有他一人待在里面,他还是放了两把椅子。

每日早晨他会过来读书习字,有时会下意识抬头看看对面那把椅子,总觉得小夫子就坐在那里,或是看书,或是浅眠。

这样的感觉很奇特。

因为自从洛平进大理寺任职后,他们就鲜少有机会如此对坐了。

可不知为什么,那人离开后,这样的记忆却一天比一天清晰,也一天比一天让他欲罢不能。于是他就像上瘾了一样,不来扫荷轩坐坐,就浑身不舒服。

翻开许公子的最新力作《长留记》,周棠专心看起来。

是的,他又开始看许公子的小说了。

没有小夫子管教他了,他为什么不能看?

只是这本书的结局不那么美满,结尾的一句词是:

恨别离,离人未归,燎相思,思已成灰。

周棠愣了愣,把书撕了。

——

秋去冬来,天黑得早了,北方刮来的寒风更加刺骨,冷不丁还飘起了雪。

方晋抬头看了看天,又在心里盘算了下,不禁有些懊恼:看来今日是进不了秣城了,与其在城墙根底下喝西北风,还不如暂且找个地方落脚。

只是京郊这样偏僻的地方,不知有没有客栈?

客栈是没找到,不过他很快就在距离官道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家酒肆。

推门进去,里面还挺热闹。

酒肆里的人大多与他一样,都是赶着进城却被风雪绊住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酒吹牛,使得这小小的酒肆里暖烘烘的。

方晋四处打量了一下,唇边勾起一抹笑。

这家的老板倒是挺有本事,酒肆开在官道边,四方来客同堂聚,没有雅座、没有上房,官差在一边,黑商在一边,江湖人在一边,老百姓在一边,各歇各的,互不相扰,还真是一派其乐融融。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