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离骚 上——河汉
河汉  发于:2014年0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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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落凰女

在大夫的悉心治疗下,洛平的伤没有再恶化,其间三皇子送来好些名贵补品,洛平没有推却,但也没有使用。

孙大娘瞅着好几支雪山参放在那儿落灰,觉得很是浪费,犹豫了几天便问道:“老爷,这参您不吃么?”

洛平笑说:“近几日燥得慌,不想吃这些大补之物,你要是喜欢,就拿回去吃吧,放在我这里实在是糟蹋了。”

孙大娘也不跟他客气,高兴地应了,拿回家给老伴炖了锅雪山参鸡汤,吃得她老伴满面红光。

还有些其他达官贵人送来的吃的用的,洛平大多让周棠带回了宫里。

说起来那些来探望他的人,好多都比他的官职高得多,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大家都知道,官场复杂多变,今日他洛平是个小小的修撰,仗着皇上恩宠,明日他就可能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因而都趁着这个机会献殷勤表关怀。

洛平对这些做作派早就习以为常了,当初他官居丞相时,门槛子都换了好几个。年少时最不屑的勾结逢迎,到后来他已得心应手。

谁的礼能收不能回,谁的礼能收必须回,谁的礼既不能收也不能回,经过两世的历练,他心里边清清楚楚。

他这种谁也不交好谁也不得罪的态度,让原本说他是“轻狂小儿”的臣子闭上了嘴巴。他现在的一句话能让皇上看得极重,太子之位又悬而未决,众臣都在等着看他站在哪一边,可他的态度一直不明朗。

就连三皇子纡尊降贵亲自来拉拢,也未见他怎么热情回应,不过三皇子好像也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洛平这场病拖拖拉拉了大半个月,已经养好了七七八八。

周棠有时会来看他,但并不频繁,而且除了第一次过来,其余时候他都和旁人一样,从正门进来拜访,作出一副想献殷勤又没什么东西拿得出手的窘态,被人嘲笑便气哼哼地回宫,把一个不得志的皇子扮演得惟妙惟肖。

所以今天他从后门悄悄潜进来时,洛平颇感讶异。

放下手中的书,洛平笑问:“怎么?今日不做样子给他们看了么?”

他知道周棠不会乖乖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就随手理了理身边的床褥。果然,那孩子脱了小靴,轻车熟路地爬上了床。

“不去了,看见那些人就心烦,同样的讽刺说上一百遍也不嫌累!”周棠窝在洛平身边,见他要给自己盖上薄被,连忙摆手,小脸皱了起来,“别,小夫子你自己盖着好了,我都快热死了。”

洛平见他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上还带着热汗,就自己拢了被子。

周棠又道:“干脆你也别盖了。”说着伸手就要把洛平的薄被掀开。

洛平按着被角不让他闹:“我又不热。”

周棠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不热,可是你盖着被子,我怎么给你搽药膏呢?”

“药膏?什么药膏?”

周棠从怀里取出一方小瓷盒,献宝似的说:“我从万贵妃那里弄来的。前阵子万贵妃手被划伤了,生怕留下疤痕,父皇宠她,就给了她一盒仙凝脂,说是可以消除疤痕的。”

洛平看着他:“万贵妃的东西,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我自有我的办法,小夫子你就别瞎操心了。”周棠趁洛平松手之际掀开薄被,“来,我给你搽药吧。”

“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留疤,真是多此一举。”

“不行,我见不得你一身狗咬的伤疤,一定要搽!”

洛平拗不过他,只得任他摆布。

心里琢磨着,昨日听前来探病的李学士说,万贵妃脸上身上出了疹子,完全不能见人,太医诊断是花粉过敏,想来这事与周棠也脱不了干系了。

万贵妃对栀子花过敏,这是谁都知道的事,而周棠带来的这盒药膏里,正散发着一股栀子花的香气。

洛平心中暗叹。

后宫里两位贵妃娘娘,一个是三皇子和六皇子的母亲余贵妃,一个是皇上的新宠万贵妃,除了太后和皇后,就是这两个女人最尊贵最有手腕,可她们如今都被周棠设计戏耍了一番,还如坠云里雾里。

洛平也不知是该夸奖周棠,还是该责备他。

——

周棠兴冲冲地把自家小夫子的衣裳解开,前阵子那一圈圈的绷带已经剥离了,只留下赤裸裸的伤口,缀在面前这具身体上。

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小夫子是很文弱的,至少穿着衣服的时候给人这样的感觉,现在他发现那纯粹是错觉。

虽然比不上习武之人那样孔武有力,但洛平的身体也很结实匀称,并没有看上去那样瘦,指腹按压上去,肌肉也很有弹性,全然不像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周棠不禁想,小夫子从来没有打骂过他,若是哪天真的发起火来要揍他,说不定自己还未必吃得消呢。不过,怎么才能惹得他大发雷霆也是个问题……

心里嘀咕着有的没的,周棠下手稍微重了些,引得洛平一阵轻颤。

周棠赶紧收了手劲,就见那处新长出的嫩肉上给按出了一块红印,他连声道歉:“对不起小夫子,我轻点,轻点,呼……”边说他边给伤口吹气,把药膏均匀地抹上去。

凉凉的药膏很快压住了疼痛,洛平劝慰道:“没关系,不是很疼。”

他一劝,周棠就蹬鼻子上脸了:“什么不是很疼,看你抖成这样。疼的话就要告诉我啊,闷不吭声的,我怎么知道你哪里不舒服?”

洛平懒得跟一个恼羞成怒的人争辩,捧起书来继续看,随他怎么折腾。

周棠自觉没趣,只好专心搽药。

涂抹到腰间的时候,洛平忽然大大瑟缩了一下,口中逸出一声极低的呻吟,把周棠吓了一跳。

“怎么了怎么了?哪里痛?”

洛平以书遮脸,摇了摇头:“不,就是有点……痒。”

难得见到自家夫子不好意思的样子,周棠哈哈笑了起来:“你这么怕痒啊。”

洛平不答。

周棠忍住笑:“好了,我不闹你了,还剩下最后一点药膏,小夫子你翻个身,让我给你后腰那一处伤口上完药。”

正好洛平此刻不想面对他,闻言翻过身去。

周棠挖出最后一点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愈合的伤口上。

洛平硬是忍着麻痒没有吭声,只不过身体本能的反应忍不过去,腰上还是止不住地颤,颤得本来一心上药的周棠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触摸到的腰肢有着少年人的柔韧,背部的脊柱勾勒出漂亮的弧度,无伤的地方皮肤细滑,周棠越摸越上瘾,竟舍不得离开。

感觉到后背那只手的动作,洛平略感疑惑:“小棠?”

“嗯……”

听到洛平这样叫自己,周棠反倒更加恍惚了。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顺着脊椎一点点游走上去。

栀子花的味道诡异地馥郁,熏得他有些发昏,也不知怎么的,看见那微微耸起的蝴蝶骨,他就想去咬一口。

“小……唔……”

蓦地被咬了一口,洛平整个僵住,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发现周棠伏在他身后,压得他无法翻身。

“小棠!”洛平急怒,管不了那么多,用力翻过身来,一下子把周棠掀了下去。

“哎呀!”周棠从床上跌下去,也有些发懵,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脸上发烫,像是又要生病一样。

洛平草草穿上衣服,板着脸下逐客令:“药膏用完了,你该回去了。”

“哦……嗯。”周棠爬起来掸了掸衣裳,诺诺地说,“那我先回去了,小夫子你好好休息。”

看他那神色,根本什么也没反应过来。

他走之后,洛平心中烦乱,扶额暗骂:周棠还那么小,我这是在做什么!已经错了一次了,还要重蹈覆辙么!洛平啊洛平,你怎么这么不知长进!

他自我唾弃着,却还是管不住自己狂跳的心脏。

两回人间路,他想,若说这一遭有什么是他半点不能掌控的,大概就是自己这颗死不悔改的心了吧。

一种深深的绝望感涌上来,洛平知道自己是逃不出这个魔障了。

覆水难收。

已经为那人付出的,即使重新来过,也只是付出得更多而已。

洛平康复后不久,就接受了大理寺卿的考试。

周棠难免有些担心。

他见洛平枕边床前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闲书,从没看他好好读过那什么《大承典则》,而且这一个月来他都是抱病在床,压根没有能力专心复习,真不知会考成什么样。

反观洛平,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淡淡然的模样,周棠暗地里问他有没有把握,他笑笑,语气轻松:“没点本事,我怎么做帝师?”

结果也的确证明了他很有点本事,大理寺卿捧着几乎完美的答卷呈给了皇上。说是几乎,因为洛平有一道题目空着没答,而是在旁边做了批注——

典则第三百零一款所述有遗漏,此案可断却不可判。

皇上阅卷完毕,大为满意,当场就封了洛平做大理寺少卿,并赞他:“学识渊博,可正典律。”

大理寺卿也十分佩服他,那试题他并未出得很刁钻,但范围极广,而且繁琐细碎,若不是对律法极为专精,很难答得全面,而洛平交出的答卷,准确中又带着灵活变通,简直比标准答案还要令人信服。

当然,对于洛平来说,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这套卷子他上一世就做过,而且,上一世他在大理寺那几年也不是白混的。

洛平新官上任,适逢皇上寿辰,宫里又热闹起来。

晚宴上,周棠仍旧坐在众皇子的最末位,洛平在群臣中虚与委蛇,两人似乎毫不相干,只偶尔有一眼碰撞,很快就被面前的纷扰打断。

周棠光明正大地把目光放在洛平身上时,是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人身上。不过与旁人看热闹的心态不同,周棠是有点憋屈的。

事情是这样的。

宫灯流转中,长公主照例为她父皇献上了一支舞,名叫“福寿安康”。

一曲婆娑,无人不为长公主妖娆婀娜的舞姿倾倒,步履纷沓,水袖曳过之处,已醉倒了一片。

那么多俊朗才子想要为佳人赋词一首,偏偏周嫣谁的账也不买,莲足随着鼓点声挪移,竟是朝着一个方向去的。

鼓声骤停,她刚好一记轻巧的转身,倚在了洛平的酒案边。

她问:“洛大人,嫣儿想要问你一句,你平生所见最美的舞是哪一曲?”

眼见所有人都在关注着这里,洛平心中微叹:这位长公主,无论前生还是今世,都以捉弄他为乐呀。

饮下杯中酒,洛平唇边浮起浅笑:“回长公主殿下,洛平所见最美的一支舞,名叫落凰。”

“落凰?”长公主讶然,“那是什么舞?我怎么没有听过?”

不仅是她,宴会上的所有人都很惊讶。

这洛平也太没眼力见了吧,居然当着长公主的面说这世上有更美的舞?没见过如此不解风情的傻瓜!

不过大家也都很想知道,什么样的舞能让洛平说出这种话。

就连满脸不高兴的周棠也无暇腹诽小夫子的好色了,生生被他所说的“落凰”勾起了好奇心。

“世上只有一人跳过那支舞。”洛平说,“那是洛平心中最美的女子,用生命去献祭的舞。落凰一词,是舞名,也是对她的赞誉。”

“真的吗?”望着洛平的眼眸,周嫣有些迷离,“这世间真有那样的女子和那样的舞吗?”

“有的。”洛平温柔地告诉她。

……

周棠愣在那里。

他从没听过洛平提起过那样一个女人,也从没见过洛平那样哀戚的眼神。

他忽然觉得心里好像堵着什么,堵得他快要窒息。

宴会结束后,他迫不及待地去找洛平,而洛平似乎知道他会来一样,就在西宫门那里等着他。

更漏声响,黑漆漆的夜色中,那人静静地站着。

周棠扑上去问他:“小夫子,那个女人是谁?你在哪里见过她?”

洛平没有回答,只是蹲下身将他抱住,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小棠,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丢下你。我会让你成为大承的帝王,无论中途会失去什么,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即使是她。

周棠抬眼,看见小夫子眼中映着漫天星光。

温柔得,像是要落泪了。

第十七章:被罢官

洛平去大理寺任职之后,整日都很繁忙。

待处理的宗卷摆了满满一柜子,审完一些又来一些,好像永远也不会减少。饶是他这种早已洞悉案件结局的人,也无法感到轻松。

不过在旁人看来,他这样的断案效率,已是令人瞠目结舌了。而且人们渐渐发现,这个人处事雷厉风行,半点也不像他外表那样谦和。

一宗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达两年之久的连环凶杀案,洛平重翻旧卷,审问了看似微不足道的几个证人,就下令缉拿了凶手。

原本大理寺卿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城郊几个流寇团伙身上,不曾想洛平缉拿回来的居然是个文弱女子。

有个小丞正不相信,质疑道:“死的那几个都是身强体壮的成年大汉,你抓回来的那女子不过是个唱曲的伶人,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杀死他们?”

洛平道:“杀人与斗殴不同,斗殴需要力气需要狠劲,杀人却未必要费那么多功夫。一个男人再怎么强壮,总会有放松警惕的时候,尤其在一个与他共赴云雨的女人面前,破绽就更多了。”

他语气淡然,一旁听他说话的人就没他那么淡然了。那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官吏,红着脸瞟了瞟刚被押解上堂的女子,只瞟到一袭背影,却也能看出是个秀美可人的女子。

迅速转过脸来,他看着面前的上司发愣:明明这人与自己同岁,看着也该是个雏儿的样子,怎么说起这种事来没羞没臊的……

洛平哪管他心里想什么,当即就去堂上协助大理寺卿断案去了。

那女子在堂上抵死不认罪,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案子一时定不下来。最后大理寺卿只得命人暂时把她关进大牢,宣布改日再审。

此时洛平起身一拜,请求大理寺卿让他拷问囚犯。再三要求他不得违规逼供后,寺卿同意了他的请求,但派了那个小丞正协助并监督他。

当晚,那小丞正神色仓惶地从牢房里奔了出来,口中喃喃着“魔鬼”,“没人性”之类的咒骂,跑了没多远,便扶在墙角呕吐起来。

寺卿得知后问起他,他只摇头,说洛平并没有违规,也没有用刑过度。

第二日再审时,那女子已完全变了一个模样,目光呆滞,面色青黄,只在看到洛平时,眼中流露出怨毒和惧怕。

她对自己的杀人事实供认不讳,很干脆地画了押,寺卿给她定了罪,这个案子就这样了结了。

有知道那晚拷问细节的官差说,洛少卿看似温和,实际上有一副铁石心肠,正直公正是没错,但手段太过阴狠毒辣,恐怕那副皮囊里流动的血,都是冷的。

这些流言传到皇上那里,只博了一笑。

皇上说:“洛卿为人,朕心里有数。既然大理寺卿都说他并无不妥之处,想必那些话都是些小肚鸡肠的人传出来的,不足为信。”

更不信这些流言的是周棠。

这些日子他已不再去扫荷轩,洛平不在那里了,那地方对他而言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他把那里的笔墨纸砚、桌子椅子、还有那只喝茶用的小碗通通带回了浮冬殿,每日上午自己看书学习,下午去朝阳宫晃荡,傍晚去竹林练功,过得也挺充实,只在没书看或者有问题要解惑的时候才去找洛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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