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离骚 上——河汉
河汉  发于:2014年0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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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平穿过九曲廊桥,听见不远处传来犬吠声,便知道六皇子和三皇子在那里。

左丞相一家都是爱犬之人,余贵妃在宫里养了七八只小狗,三皇子府上更多,而且大都是训练过的狼犬。六皇子倒是没养,他怕皇上说他玩物丧志,但他也十分喜爱狗,时常到三哥这儿来玩耍。

转过圆拱门便是周朴养狗的园子,洛平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行礼,忽然听见他们所说的话,生生停下了脚步。

“三哥,你就把那条疯狗借我吧,我会小心的!”

“不成!都跟你说了,那狗有病,咬上一口都会死人的。我正要找人杀了它,你别在这儿瞎捣乱。”

“哼,那小杂种现在本来就病怏怏的,多个咬伤有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就说他自己生病死掉的,父皇根本不会在意。”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我不是怕他怎么样,我是怕你被咬到了。杨儿你不知道,那狗发起疯来三个人都拉不住。”

“那就先给它吃点什么蒙汗药啊,先让我带回宫里去,我找个合适的时间放去浮冬殿。”

“杨儿你不要任性……”

“你就把它给我吧,我保证不把事情闹大。”六皇子拉着他哥的衣袖央求道,“三哥,你不觉得周棠那小子最近越来越嚣张了吗?不说上次在殿上回答父皇问题的事,就说他如今天天跑去朝阳宫赖着。衡儿还小不懂事,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他就是想巴结大哥和衡儿,三哥,他这样不要脸的人,就不应该姑息!”

说白了,他还记着上回周棠甩他一脸墨水的仇。在他的认知里,周棠就是下贱的,不配做他兄弟,更不配与他们争皇位。

周朴被他求得烦了,其实他也觉得周棠欠教训,再说,杨儿小孩子脾气,不把狗给他,他能在贵妃娘娘那里闹腾好久,到时候他还要被自己娘亲数落……

想了想,他还是同意了:“好了好了,给你就是了。不过杨儿你听着,我会再给你几只好的狼犬,你把它们一起带进宫里,要真出了事,你就说自己不知道哪只狗疯了,把罪责都推到狗的身上,听见了没有?”

“嗯,我知道了,谢谢三哥!还是三哥想得周全。”

……

洛平退回了偏殿,手心里都是汗。

他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他一心想让周棠少走一些弯路、少受一些委屈,所以给他铺了一条自以为顺遂的路。谁知正是这样的安排,居然给他带来性命之忧。

这样不行,他不能让周棠止步于此。

洛平攥紧了拳,在心里思考着应对之策。

——

把文书送给三皇子后,洛平回翰林院找了个名头入宫。

听周朴的说法,好像蒙汗药的效用对那只疯狗也不大,说不准六皇子今日就会行动了。而周棠还卧在病榻上,哪里有还手之力?

想到这里,他顾不上许多,带上浸过足量砒霜的酱牛肉就进宫了。

他在浮冬殿附近等着,果然,两个时辰后六皇子带了几只狗晃了过来,好像是要去中厩监要几根栓狗的皮绳。

其中有一只狗被锁在笼子里,被两个太监抬着,由于药力,那狗看起来有些昏昏沉沉,龇着牙低低地吠着,口水拖沓。

周杨让人把那只笼子放在地上,领着那两个太监抱着三只狼犬进了中厩监。

洛平见机不可失,来到那只笼子前,往酱牛肉上抹了许多砒霜,蹲下身丢给了那只得了疯病的狼犬。

狗儿闻到肉香,挣扎了几下抬起头,鼻子凑到酱牛肉上嗅了嗅,又看了看洛平。

洛平伸手抚了抚它的脖颈,狗儿的眼睛很混沌,神志不清醒,口水滴答落到地上,吠叫声很低但充满威胁,看得出来确实已经疯了。

洛平连忙撤回手,把酱牛肉又朝它嘴边推了推:“乖,吃吧。”

狗儿张嘴把酱牛肉叼进嘴里,撕扯着吃掉了。

此时洛平忽然被一股大力拉开:“大胆奴才,你在做什么!”

闻声望去,原来是六皇子领着他的人和狗出来了。

洛平行了揖礼:“洛平参见六殿下。此狗得了疯病,留在宫里恐怕是个祸患。”

周杨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谁说这狗有病了?这是我刚从三哥府上带回来的好狗,我见七弟最近精神不太好,就想送他一只狗解解闷,关你什么事了?”

洛平正色:“殿下,万万不可,这狗咬人一口就会把人害死啊。”

“哼,你说有病就有病了吗?本殿就说他是好的!”

“殿下,明知这是条疯狗您还要送给七殿下,难道你是要去害他吗?”

“你!”

被说中了心事,周杨怒不可遏,同时心里又有些害怕,这个洛平,莫不是知道什么了?正犹疑不定,骤见那条疯狗大声吠叫了几声,随即口吐白沫,抽搐着死了。

看见那笼子里剩下的酱牛肉,又看了看洛平手上的污渍,他一下慌了——这人下毒毒死了这条狗,他定是什么都知道了!

周杨心烦意乱,头脑一昏,把手里的狗绳解了,指着洛平大喊道:“你这奴才当真放肆,竟敢杀了本殿的狗!”

那几条狼犬都是受过训练的,一看主人发了指令,便一拥而上,对洛平发起了攻击。

洛平躲闪不及,一下被扑倒在地。衣裳瞬间被撕扯碎了,身上添了好几处伤口,鲜红的血渗了出来。

周杨见他浑身是血,更加慌了神,竟一时呆住了。

幸好此时一阵哨声传来,那几只狗立刻离开了洛平,跑回了吹哨人的身边。

周杨白着一张脸,结巴道:“三、三哥!他……我……怎么办!”

周朴怒斥:“什么怎么办!救人啊!你知道他是谁吗!他现在是父皇身边的大红人!你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他!”

洛平听着他们兄弟吵闹,慢慢移开了护在头上的胳膊,牵动到满身的伤口,顿时感到一阵剧痛。

“唔……”

他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映着血痕,却仿佛毫不在意般,恭敬地说道:“无妨,不过是几只狗发了疯,与两位皇子无关。”

听他这样说,周杨这才稍微平静下来。周朴早已命人去请了太医,他本不想把事情闹大,如今见洛平这么识趣,倒省了他不少事。

“洛大人,今日之事都是误会,现下最重要的,是尽快给你医治。”

“多谢三殿下。”

洛平说完这句话,人已经倒了下去,周朴连忙上前去扶。

他讶然发现,这人所站之处已经聚了一滩血水,破碎的衣裳中隐约可见单薄的胸口,上面有着几处深深的犬齿印。

他一个习武之人看了都觉得疼,这文弱瘦削的人却愣是一声喊叫都没有,还硬撑着与他们说话。群狗啮咬,也不见这人如何慌张畏惧,只在扶起他时,才感觉到细细的颤抖。

周朴心中震撼,这人精明隐忍又知进退,难怪听说他深得父皇的信任,昨日还被破格提拔,是新晋官吏中风头最盛的。若是能拉拢到自己麾下,想必能有不少助力吧。

此刻洛平痛得快要晕过去,神智却异常清醒。

他有些好笑地想,自己总不会就这样死去吧,那岂不是要被大判官打入无间地狱。

眼帘中是澄澈青碧的天空,仿佛有神明在俯视着他。

那侍卫替他挡了皇上的惩罚,他替周棠挡了这一场灾难……

大概冥冥之中,真的有业报吧。

第十四章:两相激

周棠很少生病,也不知怎么的,这次却连着烧了好几天。

那天睡着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人在给他掖被角,有只微凉的手给他试体温,他努力想睁眼,可那眼皮像是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等到能睁开的时候,那人已经走了。

他很不高兴,唤来芸香道:“洛平呢?怎么不见他?”

芸香回答:“洛大人已经出宫回府了。”

周棠冷哼一声:“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伶俐,洛大人忙碌了一天一夜,定是又累又饿,你不会留他用膳么?”

芸香心里叫苦:就知道主子会拿她出气,她也想留啊,但哪里留得住呢?

她垂首,只能照着洛平交代的回话:“殿下您有所不知,今日洛大人在真央殿出了大风头呢,皇上要提拔他做大理寺少卿,给他下达了一个月内熟读《大承典则》的谕令,现在洛大人要忙着应对考核,实在是分身乏术……”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周棠不想再听,拥着被子翻过身。

“殿下,您的药……”

“我让你退下你没听见吗!”

“是,奴婢遵命。”芸香叹了口气,不敢多嘴。这小主子正在闹别扭,看来除非洛大人亲自出面,否则谁也劝不了。

周棠等侍女退出门外,抑制不住心里的委屈,小腿在被子里一阵猛蹬,直把那床铺蹬得乱七八糟,还是觉得不解气:

臭夫子!大骗子!

什么关心我的话都是假的!明明答应了要留下来照顾我的,现在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不就是升官嘛,看他急吼吼的那个样子!哼!官迷!伪君子!

以后我要是真的当上皇帝了,就给他全天下最大最好的官做,把他拴得牢牢的,看他还舍不舍得离开!

撒了一通火,周棠热烫的脑袋稍微冷却了一些,他又觉得小夫子大概也是不得已,毕竟从昨夜到今天,他已经很辛苦了,是该回去好好休息了,而且留宿宫里也不方便。

嗯……今天就算了吧,周棠想,明天他要是过来的话,我就不骂他了。

他要是给我带甜糕,我就不生气了。

他要是再摸摸我的额头,我就彻底原谅他……

周棠这么打算着,抵不住头晕脑胀,随手拿了床边凉了的药,捏着鼻子喝下去,之后又沉入了黑甜乡。

可是他一直等到第二天傍晚,也没见到小夫子的影子。

留了三碗药准备让小夫子来喂的周棠,一怒之下摔碎了所有的药碗。

芸香要去打扫那满地狼藉,被他轰了出去:“滚开!不要你收拾!你给我出去!”

“殿下,您的烧还没有退,太医说这药不能断,不吃药的话,病怎么会好呢?”芸香还要苦口婆心地劝,被周棠狠狠瞪了一眼,没办法,只好退出去。

周棠缩在被子里,握着胸口捂得发烫的踯躅玉兔,气哼哼地说:“你不来是吧,铁了心不来是吧,好,那我就是不吃药,我病死给你看!”

生病中的周棠越发无理取闹,他不相信洛平会真的丢下他不管,就故意断药。

他觉得,若是小夫子知道他这么不听话,一定会过来教训他的。

只要他来,他就乖乖吃药养病。

然而第三日洛平还是没有来。

周棠的病又加重了,也没有力气发脾气了。

他只听见外面传来很嘈杂的犬吠,吵得他睡不安稳,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他迷迷糊糊中又做了噩梦。

梦里面的小夫子浑身是血,还冲着他微笑说:“以后我不能来看你了,殿下,你一个人要保护好自己,不要任性……”

他在梦里魇住了,吓得浑身冰凉,可就是醒不过来,无论他怎么呼喊,小夫子就是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往黑暗里去了。

周棠烧得更加厉害,双颊泛着病态的潮红,半夜里难受地呻吟着,醒来的时候连神志都不太清楚了。

芸香实在不忍心看主子这么消沉下去,打定了主意,偷偷拿了他的腰牌,准备出宫一趟,把洛大人带来劝上几句,否则周棠很可能要熬不过去了。

芸香来到洛平家里的时候,被门口的阵仗吓了一跳。

进进出出的都是些朝中的官吏,有几个好像还是颇有面子的大人物。

哎?那个是谁?好像是三皇子?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些人都到了洛大人这儿来了?

芸香不明所以,想了想,还是不敢明目张胆地从大门进去拜谒,便去了后院小门。那夜洛平带她走过这条路,她还能记得。

后院中倒是没什么人,洛平家的仆役也就那么两三个,大概都跑到前堂照应去了。

芸香在前堂的窗口偷听了会儿,只听见一位大夫在说话,好像在说什么洛大人尚未康复,必须卧床,不能见风。

然后三皇子就让大家都回去,不要打扰洛大人养病,过几日再来探望。

很快前堂也恢复了平静,想是人们都走了。

此时出来一个老妇,端着食盒往洛平的房间走去,芸香跟上去拦住她问:“洛大人怎么了?生病了吗?”

老妇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你是谁呀?”

芸香忙答:“我叫芸香,是洛大人的旧识,劳烦大娘帮我向洛大人通报一声,就说我有急事,请大人务必见我一面。”

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确实面露焦急,老妇应了一声:“你等着。”走进了屋子。

片刻后她又出来了:“老爷让你进去说话。”

老、老爷?

十七八岁的洛平被叫做老爷,芸香还真有点不习惯,不过她没时间在意这些了,赶紧开门走了进去。

门就开了一条缝,立刻就被那老妇从外面关上了,看样子真是一点风也不让进。

屋子里是浓重的药味,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芸香很是诧异,才两日不见,这洛大人怎么生了这么重的病?

她轻手轻脚地靠近床边,忽听到一阵沙哑柔和的声音:“芸香姑娘来了?洛某有病在身,恕不能起身相迎,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吧。”

不知怎么的,一听到这人的声音,原本躁动不安的情绪立刻平复下来。芸香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隔着床帷与他说话。

“洛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遇上一些意外,受了点伤,不妨事的。你特地出宫来找我,是不是七殿下出了什么事?”

“大人,殿下的病本没什么,可他不肯吃药,眼见着就越来越严重了。”芸香忧心忡忡地说,“若是大人能去劝一劝他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是现下大人这副模样……”

“……”洛平沉默一会儿,对她说,“如你所见,洛某如今连床也下不去,自然是不能进宫看他。”

“那该如何是好?”

“劳烦姑娘为我拿来纸笔,洛某修书一封,姑娘带回去让他看了,之后他吃与不吃,你就不要再管了。”

“也只好这样了。”芸香无法,依言将桌上的笔墨和宣纸递进床帷。

洛平似乎连执笔都很费力,短短一段话,竟写了很久。写完后他将纸张折好递出来,芸香去接时,吓了一大跳。

那只伸出来的手臂上,包着厚厚几层纱布,可血色还是漫了出来。还有露在外面的那一小截手腕,上面居然有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都外翻出来。那截手腕上挂着一圈染红的棉布条,看样子是洛平为了方便书写,不得已把它拆了的。

光是这只手臂上的伤就够可怕的了,不知这人的身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伤口。芸香看了觉得心疼,指尖微颤地收下那封信,关切道:“洛大人,你的伤……”

洛平却笑着打断她:“有劳姑娘传信了,洛某还有一事相求。”

“……请说。”

“洛某现在的情况,不要透露给七殿下半个字。”

“为什么?”

“那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暂且让他什么也别想,安心养病。”

芸香抿唇,点头应了下来:“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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