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月,浦春麟又去见钟一山,这次他是一个人去的。再过不多久,澳洲的语言学校就要开学,以后短时间内两人基本是见不到面了。
那天浦春麟回到家,吃晚饭时忽然开口问父母说,自己能不能出国读书,爸爸停下停筷子,问他想去哪里。
这是个难题,浦春麟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回答说没想好。爸爸就说你想好了再和我们商量。
其实当时浦春麟是想答:“任祺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当然不能这么答。
后来浦春麟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并不是非要在国外读书不可,国内的很多优秀大学都能让他花不少力气去考,再说自己家里条件不算很优渥,爸爸之前没头苍蝇般地跟风炒股似乎还亏了不少,“积蓄”两个字,对不同的家庭来说是有不同定义的。
一中门口那些成排的豪华轿车里从来没有浦春麟家的一辆,他爸爸到现在还偶尔会搭任祺爸爸的车上班呢。
就像浦春麟每个假期都会搭任祺妈妈的车回家一样。
任祺问浦春麟,如果他出国了怎么办,浦春麟答不上来。只是,虽然任祺说他不会出去,浦春麟却难得的放不下心。
因为任祺每次要往前跑的时候,都跑得很快,浦春麟只要稍微一恍神,就会不知道任祺跑到哪里去了。
浦春麟单独看过钟一山的第二天中午,钟家摆了场不小的宴席,客人是同学们和老师。
钟一山爸爸是投资房地产的,这是个普罗大众有共识的赚钱行业,钟爸爸不负重望,毫不吝啬地把吃午饭的地点选在城中一座好吃还贵的饭店里头。开饭前浦春麟像条小尾巴似的跟着任祺和颜希伦,小夫妻两跟同学们聊天,浦春麟就乖乖地听,忽然他见到色胆包天的钟一山拉着葛婷婷在主座坐下,然后拼命朝这边挥手。
时间是十一点半左右,客人都到得差不多了,任祺和颜希伦要跟其他同学往另一张桌子上坐,因为主座都是老师,浦春麟想跟任祺坐,同时被钟一山呼唤着,两头慌。
然后任祺朝他抬起下巴:“你过去吧。”
浦春麟得了特赦令,在钟一山那桌坐下了。
午饭吃得挺闹腾,快结束时又蒙上一些伤感的色彩,同学们以小组为单位给钟一山送礼物,个别与钟一山交好的女同学情感充沛一些,才动了动嘴皮子,眼泪和鼻涕就喷涌而出,小猫似的“喵喵”哭个不停,瞧得浦春麟感慨不已。
宴席结束,客人们一拨拨散去,晚上大家还得回学校上晚自习,在读高中生的日子都不闲适。浦春麟最后跟钟一山说了会话,就依然缀在任祺屁股后头,告辞了。
室外是如洗的万里晴空,任祺先下了楼,抬头望向浦春麟,浦春麟三步两跳站到任祺身旁,颜希伦已经跟几个女同学乘车离开了。
任祺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上衣,衬得他脸蛋雪似的白。浦春麟知道任祺皮肤好,哪里都白,夏天的时候任祺穿露出小腿的裤子,有男生形容他的腿在太阳底下白得会反光。
浦春麟跳下楼梯的时候,真的觉得任祺的笑脸有些过分灿烂。
“小颜乘车是回学校还是回家?”浦春麟问道,随手剥开钟一山给的巧克力吃。
“没问她。”任祺答道,斜眼看浦春麟几口吃了那块巧克力,随手把自己口袋里那份巧克力掏出来放在浦春麟手里。
两人拦了出租车往家里去,准备收拾些衣服就回校,司机难得不爱说话,车厢里荡着交通台的新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浦春麟像个松鼠一般吃完了钟一山给的所有巧克力,又喝了几口矿泉水,想起今天钟一山和葛婷婷光明正大的亲密,对任祺说道:“你先前说钟一山和葛婷婷不成,这不成了么,今天家长都见了。”
任祺一歪头,眼神有些居高临下地飘过来,浦春麟直接就心虚了,缩着脖子说:“……你跟小颜都没见过家长。”
“我和小颜以后走不远,没有见家长的必要。”任祺斩钉截铁地答道。
任祺向来是有些凉薄的,只是这种冷面冷心的话从他美丽的嘴唇中毫无修饰吐出来,还是让人觉得绝情。
他跟颜希仑在一起一年多了,是众人眼中的模范金童玉女,男的女的都是美貌优秀的天之骄子,也从没见他们吵过架,完美得跟写小说似的。
早恋又如何,一年多的时间,什么感情都该生根发芽了。
很多理所当然的故事在崩坏时,最为疑惑不解的往往是旁观者,浦春麟正为了掩饰心虚,端起矿泉水瓶在喝水,被任祺这句回答吓得呛了呛,咳嗽了好一会,瞪圆了眼睛问道:“为什么?”
他觉得任颜两人感情要好稳定,是可以一直走下去的。
“没有为什么。”任祺接过浦春麟手里的矿泉水瓶,就着喝了一口,“以后你就知道了。”
别人抛出一个神神叨叨的答案,就容易让底气不足的人更虚弱,浦春麟脑门的神经跳了跳,念头里是“大事不好”四个字。
“是小颜要出国?还是……你……要出国?”浦春麟试探着问道,他不放心,任祺先前那个问题一直盘桓在他脑海里。
“为什么非得是出国?”任祺倒是失笑,那笑可真是好看,迎风摇曳的芍药也不过如此明艳动人。
那浦春麟就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原因能让两个人分开了,按照任祺和颜希仑的本事,以后一起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也不是难事,他们之间看起来是毫无阻碍的。
任祺看他发呆,凑过去捏他耳垂,正好车子开下一段刚刚修筑的路,颠簸得厉害,任祺就着这颠簸,有些用力地捏了捏浦春麟的嘴唇,浦春麟像个没什么头脑的小宠物,乖乖让任祺摆弄。
车子快开回家时,浦春麟想起今天葛婷婷送给钟一山一条围巾——小姑娘自己织的,围巾是深蓝色,很好看——不禁感慨道:“葛婷婷送钟一山自己织的围巾呢,小颜送过你没?”
“没有。”任祺摇摇头:“小颜不会。”
“那让小颜织一条啊。”浦春麟觉得有点遗憾地道,他觉得女孩子亲手做东西特别可爱,郑帆给过他一个自己绣的十字绣挂件,浦春麟想不到郑帆那种过分活泼娇小姐也,会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定下心神学着绣十字绣,他收到挂件时觉得挺窝心的。
当然那个挂件他从来没敢让任祺看到。
“小颜没空。”任祺道。
“听说很好学的……”浦春麟说。
任祺看着浦春麟执着的目光,明白浦春麟在期待什么,浦春麟是个说好听了算“天真”的人,很会想当然。
任祺就像蛇盯着自己的猎物一样盯着浦春麟看了好一会,眼神简直是有实体的,正在一遍遍抚摸浦春麟的脸庞,把浦春麟看得平白出了一身冷汗。
忽然任祺说:“那你给我织一条。”
浦春麟惊讶了一会,不明白任祺是不是在开玩笑。
任祺重复了一遍:“你给我织一条围巾,不要说不会,很好学的。”
浦春麟还是没反应过来,像只因为受惊而瞪圆了眼睛的小猫头鹰,而任祺则故作姿态地想了想,满脸理所当然地说:“要快点织好。”
出租车停下,任祺钻出车门,浦春麟摸不着头脑地跟着他往小区里头走。迎面正好是任祺家对门那户邻居,牵着他家雪白的狗出来遛弯,看到两小伙子,对方打了招呼,浦春麟依然沉浸在任祺让他织围巾的要求中迷惑不解并且不可自拔,被扑上大腿的白狗吓了一大跳。
吓完了就清醒过来——任祺这是要让他织围巾?!
织围巾?!!!!
两人进了楼道,浦春麟沉默着寻找拒绝的措辞,谁知道任祺踩上楼梯,低下头捏了捏浦春麟的脸颊:“明年能织好吧?”
浦春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最晚到六月份。”任祺说道。
他的笑脸像有魔力,浦春麟再次陷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迷茫里,被任祺笑得昏了头,直到被亲了一口,才反应过来,涨红起脸。
他低下头,蚊子叫一样说:“我……我试试看……”
第十六章
织围巾对许多女性来说都不是难事,女孩子安静坐着织补缝纫,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流传下来的正宗美德。
也有人说女性当自强,现在社会中不被家事所累的女性并不在少数,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人们的观念兜兜转转,早已不再拘泥于“男耕女织”的老思想。女主外男主内这种事,少见么?不少见。
然而,上述这些观点,通通是围绕女性来谈起的。
浦春麟想,他是一个开朗的时代新青年,要是他以后结婚了,娶到一个女强人,他要做的事,最多就是在家里做做晚饭罢?
然而,现在他却要织围巾。
任祺提的这个要求让浦春麟发了一个晚上的梦,梦里乱七八糟,第二天醒过来后浦春麟跑到隔壁宿舍捉住任祺,问他:“我给你买一条围巾好不好?”
任祺说不好,任祺说买的没什么意义。
浦春麟想,早知道他就不提葛婷婷给钟一山织围巾的事了。
这事很荒谬,女性“解放”了,男性却要被男性“束缚”,浦春麟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打烂自己的嘴。
然而他还是在任祺不紧不慢却很坚定的催促中,上网找了最简单的编织教程,偷偷买了毛线后开始织起了。
开始织的时候已经是这个学期的第三个月,浦春麟在家摸索了两天,还没织满三行就得返校,那些毛线和织针也就拖拖拉拉地跟着他进了学校。
上起课来没时间织,浦春麟把那些物件在衣柜里藏了一个礼拜,周末稍微有些闲暇,趁宿舍人出门时摸出来一动手,已经把织法忘个精光,只得翻出网上下载了打印出的具体步骤,重新学一遍。
这样磨磨蹭蹭偷偷摸摸鼓捣到学期最后几周,浦春麟打毛线的手法也就慢慢熟练起来,然而他觉得这活特别没意思,怪折磨人的,而且极其乏味,织错了针得拆开返工更是让人头大,这让浦春麟不得不下定了以后不娶女强人的决心——他可不想过上女方修电脑男方打毛线的日子。
然而折磨人的事情并不在于打毛线本身,浦春麟很快遭遇了让他羞得晕头转向的人生大事——他打毛线被同学发现了!!
期末考试对一中的学生来说不是件需要特别重视的事情,因为一中的学生在考上这个学校时所接受的教育就是“平时每一个考试都需要特别重视”,在三天一小考一周一大考的磨练之下,不出三个月,新生变老人,“期末考试”也就泯然于众考试矣。
还有两个礼拜就放寒假,临近假期,任祺就会放松一些,时间快到十点,他已经收拾清爽自己,准备上床去休息了。
其他人还在灯下用功,任祺放轻了自己的每个动作,正把外套挂进衣橱,外头响起浅浅的敲门声,坐在门边的同学站起来拉开门,先“噗嗤”一声笑了。
这突兀笑声只让任祺把头转向门口,然后他也忍不住笑了——
门口站的是浦春麟,手里提着一个大口袋,口袋上头露出几根长长的织针。
任祺赶紧走到门边,浦春麟形容惨淡,看起来几乎快哭了。
浦春麟沮丧地说:“他们又笑我了,刘上还让我给他织一条毛裤……”
他的声音由于精神上的创伤已经低得不能再低,然而还是吸引了任祺宿舍所有埋头苦读的家伙的目光,周围立刻充斥了此起彼伏的笑声,浦春麟觉得自己瞬间化身为一只掉进池塘的大蛤蟆,池塘的荷叶上趴满了嘲笑他的青蛙。
任祺没笑,虽然他想笑,然而他知道如果他笑了就得坏事。所以他就抿了抿嘴,把浦春麟拉进宿舍,让他上了床,自己也跟着爬上去。
可是青蛙们不放过浦春麟,自从浦春麟打毛线这件事败露后,已经在班里传为美谈,男生们连着调侃了他好多天。女生们反应倒还好,笑完了还有个天真的少女来问浦春麟织的什么花色,她想给自己老爸织一条。
浦春麟在任祺床上坐稳了,拿出毛线团试图排除杂念打一会,忽然床下一只青蛙抬头喊:“嘿!嘿!”
浦春麟不想理会,然而那家伙“嘿”个没完,他就把头往下探了探,没好气地问:“干吗?!”
青蛙咧嘴一笑:“小织女!”
又是一片哄堂大笑。
这回连任祺都憋不住了,他快速把手盖到嘴唇,强制性地控制了自己脸部的肌肉动作,浦春麟气得跳到床下,揪住那个笑他的一通揍,揍完了按着他的脖子威胁道:“你等我织完了围巾第一个绞死你!”
挨揍的是个瘦小的男生,还手也打不过浦春麟,还好浦春麟下手不重,两人噼里啪啦闹了一会,浦春麟心情好了些,爬回床上,任祺又让大家不要闹了,几个家伙才各自坐回桌边。
宿舍里重新静下来,任祺居高临下地坐着,本来的一些困意消散无踪。
浦春麟坐在一旁低着头打毛线,一副认真的模样,脑袋低低的,从脖子后面的头发和羽绒服的毛领间露出一小截白白的脖子。
浦春麟是一百七十七公分,任祺有一百八,都是高个子的男生,呆一张单人床上当然非常挤。浦春麟坐在任祺和墙壁之间,胳膊缩得紧紧的,动作细小地打着毛线,一个毛茸茸的线球落在两个人的脚边。
任祺往下躺去,翻个身搂住了浦春麟的腰,浦春麟拍拍被子,顺手把被角往上掖了掖。
大冷天的,两个人睡觉总是比一个人暖和。
打毛线这事暴露后,浦春麟就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不再过多掩饰,大大方方地打,装着毛球和织针的纸袋也不遮遮掩掩地藏,平时就竖在宿舍书桌上。这么一来工作效率当然就提高了许多,到寒假时已经打完一小半了。
浦春麟估摸,任祺个子比较高一点,围巾也得长一点,他运气不错,卖毛线给他那店主没坑人,打出来小半截围巾又软又厚,宿舍那几个讨厌的家伙摸一摸成品,也能那什么嘴里吐出象牙来夸上两句了。浦春麟还是有点成就感的。
寒假回到家,浦春麟又得躲起来打毛线,毕竟这事不好说,他给任祺打围巾,算什么事呢,在学校还能说是打给自己的,在家里那些借口就行不通。
毕竟……他给任祺打围巾算什么事呢……他要是女孩子还能算个早恋,两个男孩子,感情再好,也轮不到他来干这事,还不是被任祺逼的么。
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也罢,说起来都是血与泪。
寒假比较短,加上逢年过节必备的走亲访友项目,再到开学,浦春麟那围巾正好就打了一半。
寒假最后一天,浦春麟家里包饺子吃,任祺被叫过来吃饺子,问浦春麟:“围巾织多少了?”
浦春麟嘴巴里叼了个滚烫的饺子,含糊不清地答:“一半了。”
任祺摸他后脑勺:“恩,快织完,织完了我跟你说个秘密。”
电视里正在重播今年的春晚,一连串糊里糊涂的小品和相声,浦春麟瞪大了眼:“什么秘密呀?”
任祺只是笑:“你织完了我再告诉你。”
浦春麟这人是经不起撩的,他的耐心有极大的局限性,所谓要讲述“秘密”的对象也得分人,任祺要说“秘密”,那吸引程度比起旁人当然是多了几百倍不止。
浦春麟故作冷静地继续午饭,任祺端着空碗去厨房又乘了一碗出来,他往浦春麟碗里倒了几个饺子,浦春麟没按耐住,问道:“那秘密是好事还是坏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