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春麟的妈妈是早上第三节课快下课时过来的,浦春麟正上化学课,被班主任喊了出去。
妈妈在办公室坐着,跟前放了杯茶动也没动,浦春麟走进去,喊了声妈妈。
妈妈赶紧站起来,班主任坐到办公桌后头,浦春麟被妈妈拉着站过去。
比起浦春麟的“早恋”事件,妈妈看起来更担心浦春麟被记过会影响以后的高考与工作,班主任则说记过以后是可以在档案里删去的,只要浦春麟表现良好。
班主任表情挺凝重,这回浦春麟是给他惹了大麻烦,他话锋一转,提到现在学生的早恋问题——浦春麟一直不太得班主任喜欢,他不像班里一半人那么聪明得扎眼,又不像另一半人那么用功得不要命,有点不上不下迷迷瞪瞪的——开始借题发挥,从浦春麟平时的不太用功,一路说过去。
浦春麟随他说。
不过班主任说着说着,话就渐渐有些不好听,居然开始说起郑帆的不是,他提到郑帆一直来找浦春麟,说国际班的学生不上进,郑帆又是那个乌七八糟的女子中学转进来的,简直就是专门来带坏整个学校的风气……
也不知道班主任那么忙,平时是从哪些地方打听来这么多八卦。
浦春麟开始还低着头,后来实在忍不住,抬头对班主任说:“老师,郑帆没把我带坏,我跟她就没早恋。”
班主任脸上的眉头纠结成一个大疙瘩,口气严肃起来:“你还要抵赖是不是?!校长在体育馆撞见的你两,你在校长室抵赖,还来我这抵赖!”
班主任的口气充满十足的鄙夷劲头,浦春麟脾气这么好的人听得心头都冒出一小股邪火,妈妈把他一把拉住,“浦春麟!犯错还不承认!妈妈是这么教你的?!”
浦春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得忍,他不能跟妈妈吵,也不能跟老师吵,这个莫名其妙的错误已经被拉扯得够大了,他再不懂事,也不能继续混下去了。
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叩了两下,任祺推开门进来,抱着叠资料,说是级主任让他带来的,班主任点点头,任祺把那叠资料放在办公桌上,欲言又止地看了浦春麟一眼,跟浦春麟妈妈问了声好,就转身出门去了。
浦春麟和妈妈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发现任祺还等在走廊上。
“阿姨。”他迎过来,满脸和曦的春风。
浦春麟妈妈铁青着脸,看起来是又气又伤心,见到任祺,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一下,任祺打量着垂头丧气的浦春麟,对他说:“你先回教室吧。”
浦春麟抬头看看任祺,又看妈妈,他想送妈妈道校门口,妈妈凶他:“你不回去上课干什么?!还想逃课不成?!”
浦春麟只得踉踉跄跄地回去了。
任祺叹了口气,“阿姨我送你出去吧,浦春麟有些事我得跟你说说。”
第二十章
任祺送完浦妈妈回到教室时发现浦春麟又不在了,同桌介绍说班主任气不过,将浦春麟拎到办公室去进行第二番训斥,任祺歪歪嘴角,“课都不让人上了吗?”
上完一节课,浦春麟从教室外磨磨蹭蹭摸进门,正好撞上收拾了教具往外头走的任课老师,又被拎住耳朵谆谆教导了一番。任祺左手拿笔,右手手指轻轻托住自己的下巴,眼睛看着窗外,灰头土脸的浦春麟很像一只在泥水里滚了一圈的小狗,忠实地呈现出由内而外的倒霉相。
等浦春麟回到教室,他那些好哥们自然又是一拥而上地进行关爱,任祺不冷不热地看着那堵人墙,从那些胳膊的缝隙里可以看到浦春麟的侧脸,总觉得那张脸透着说不出的可怜。
任祺心里一动,好像有只手指曲起来在他心头轻轻弹了弹,他立刻收回目光,望向自己的考卷。
任祺也不再来学校了,浦春麟不去想他,同学们围成一圈讨论任祺英文有多好,去了国外连语言学校都不用读,浦春麟也不参加讨论,头低得恨不得钻进书里去。
一直默默听着的李梓超在旁边插嘴说他妈妈同事的儿子英文也很好,开始听课了却不行,后来考试挂科直接不能注册。
就有人点头说是的,国外上课很多专业名词,要是听不懂肯定玩完。
明白人说,听不懂可以用功。好事的人说,那要是不用功怎么办呢,你们看任祺在学校有用功么,上课就在那里玩,要是玩出惯性呢。
“用不用功是你们说了算的么。”一直没吭气的浦春麟忽然在众人身后轻轻说了一句。
群众一听话题主角的发小登场,纷纷作鸟兽散,李梓超甩给浦春麟一个白眼,从书桌里用劲抽出自己的练习册,弄出好大动静。
“会场”留下一个比较坚强的家伙,这货仗着和浦春麟关系铁,凑过来看浦春麟的脸:“老浦,最近咋了,吃了火药似的,长痔疮啊。”
浦春麟瞪他:“你才长痔疮,你痔疮都快比脑袋大了。”
被毫不客气回呛的家伙“啧”了一声,不满地抱怨:“老浦,不好玩啊,你最近特别开不起玩笑啊,吃炸药嘛,有事就跟兄弟说。”
浦春麟不想说,也来不及说,上课铃说响就响,他一屁股坐回椅子,心里充满了燥燥的烦闷和懊恼。
他又惹着李梓超了,他之前跟李梓超的关系好不容易有些回温,虽然李梓超这人心眼小,不过他有个优点是话少。浦春麟朋友多,可他发现自己烦恼的时候不能有那么些呱噪的朋友陪,会越陪越烦恼,但是他又不想一个人呆着,怪难受的。
矫情。毛病。
想治,治不了。
那天晚自习下了后浦春麟摸到李梓超宿舍去敲门,李梓超来开了门,靠在门框边问浦春麟什么事,浦春麟尴尴尬尬地说白天的事情不好意思,李梓超抱着手臂说:“什么事情不好意思。”
浦春麟搔了搔头皮,不知道怎么往下说,李梓超说你要没事我关门了,浦春麟“哦”了一声,转身往自己宿舍走,身后的门关起来“砰”的老大一声,浦春麟叹了口气。
后来他就再也没好意思去找李梓超。
很快到了五一假期,浦春麟收拾起东西准备回家,这个月积下两条牛仔裤没洗,都扔进衣橱了,他从衣橱深处往外捯饬裤子,手伸进去摸到一个软绵绵毛茸茸的东西,他心里瞬间一凉,手脚立刻像被雷劈似的僵住了。
过了半天,他从里面把那东西抓出来,是那条还欠一个收尾的围巾,上面还套着长长的缝衣针,边上跟着只剩一点的小毛线团。
他想,这围巾是没有织完的一天了。
舍友抱着床单走过来:“老浦你这围巾织这么久还没织完啊。”
浦春麟回到:“最近不是没空么,回头织完了送你好不好。”
那人拼命点头,点完头忽然摇头:“我不要我不要,你织的围巾,我以后戴起来不是怪死了。”
浦春麟笑了笑,把围巾带着指针一股脑装回纸袋,然后塞进自己箱子里。
一中课业虽紧,放假还算谨遵上级嘱咐,五一长假放了实打实的七天,浦春麟到家先开洗衣机认真洗了自己的衣物,然后埋头认真耕耘作业,作业一本本耕耘完,又额外做了许多练习,这也才过去两天。
第三天他安安静静地睡过去,不想别的事,不想任何人,倒是爸爸问了句最近怎么看不到任祺来家里玩,浦春麟不知道怎么回答,妈妈说任祺忙得很,要出国了,六月份就得走。
晚上浦春麟躺在床上,睡不着了。
大概是白天睡多了,大概是父母提了一下任祺,他开始睡不着了。
刚知道任祺要出国那会他也这样,整夜整夜的失眠,后来渐渐能睡了,每晚每晚都做梦。
睡不着,又不愿东想西想自找没趣,浦春麟忽然想起那条围巾,爬起来鬼使神差地织完了。
他捧着围巾反复地看,在脖子上绕起来,这围巾很软和。
浦春麟就这么空空荡荡地看着围巾看了一整夜。
放假到第四天,赵晓雨来找浦春麟出门玩,他们本市有个公园造了座号称亚洲最大的摩天轮,赵晓雨之前拉着季淳青去坐过了,算他够意思,居然记得专门带浦春麟再去一趟。
外头玩完回来,赵晓雨送浦春麟回家,公交车上下来,一路都是赵晓雨嘻嘻哈哈的声音:“我本来不想再去了,想你不是没见过么,其实那哪是亚洲最大的,我网上查过,好像苏州还是哪里有一个才是亚洲最大的。”
“摩天轮没劲,以后你带你对象去坐,千万别带我了。”浦春麟笑着答,“又贵。”
“你个没良心,我多好啊还记着你,你还嫌没劲。”赵晓雨撇着嘴:“我不管,你得回礼。”
“不是请你吃了午饭了么,要收多少利息啊。”浦春麟揍赵晓雨,“贪心不足蛇吞象。”
赵晓雨没什么形象地大笑,拉着浦春麟又在镇上逛了逛,两人一人举着一杯奶茶往浦春麟家那个小区走。
放长假,外头景区都是人,浦春麟家小区里倒安静,两人笑闹着走上浦春麟家楼里,上面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浦春麟声音立刻矮下来。
赵晓雨看浦春麟脸色,心里忽然一股无名小火烧起来,抬头看去,不正是那个欠削的任祺么。
第二十一章
赵晓雨这人,其实心思生得并不怎么细腻,不过他粗糙的情感世界里有个与生俱来的特征,那就是护短,而且是极端护短——朋友发生什么事,如果是朋友有错他不怪,想办法大事化小,要是双方对错说不清,他肯定把责任全推倒对方身上。
任祺,天生和赵晓雨不对付,还惹浦春麟伤心,绝对得往死里削啊。
狭路相逢勇者胜,赵晓雨抬手搂住浦春麟的肩,在这暗无天日的楼道里扯开一个阴森森的冷笑:“哟,任祺,最近吃得蛮好啊,看着胖了。”
任祺一脸好脾气的笑容,摸了摸自己没三两肉的脸颊,“你看着吃得比我好。”
赵晓雨继续颠颠地笑,“你这是上哪去啊。”顺手紧了紧搂着浦春麟肩膀的胳膊。
任祺站在高处楼梯口,上头望下来能看到浦春麟埋得低低的脑袋,说:“办事。”
“什么事啊神神秘密的。”赵晓雨不依不饶,虽然由下往上看着任祺,眼里却试图透出股藐视天下的气势。
“取点东西。”
“什么东西?”
“健康证明。”
“嘿嘿,什么健康证明啊,你哪里不健康啦?”赵晓雨死死咬紧。
任祺似乎是轻轻吸了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国……要用的……”
赵晓雨一听,不好,要坏事,任祺这小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心虚地低头窥视一眼浦春麟的脸色,见人暂时好好的,赶紧抬头对任祺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心里嘀咕些“不知老浦走出情伤没”之类有的没的。
赵晓雨决定放过任祺,浦春麟看着像颗定时炸弹,少刺激为妙,于是他对任祺说,“那你在外头好好过,最好是别回来了,就当为祖国做出最大贡献。”
任祺不看他,看着浦春麟,后者一直没有抬头,视线木愣愣地半垂着,努力散发出与他人形同陌路的气息。
可他们之间分明还有什么东西牵系着,空间里埋藏着水漪般的波动,那脆弱如花蕊的联系缠绕住任祺的心弦,让他露出生平少有的失神表情,然后浦春麟就被赵晓雨搂着挤过他身侧,往楼上去了。
赵晓雨进了浦春麟的房间,一屁股在床边坐下,试图拉浦春麟打游戏,未果。
他知道浦春麟心情有些低落了,这种时候他得打起精神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转移事主注意力。赵晓雨绞尽脑汁起了几个话头,浦春麟回应得都不冷不热,赵晓雨简直要泄气,哄个浦春麟比哄一打女孩子还费劲,怎么男人脆弱起来能这么不堪一击啊。
赵晓雨正头疼,浦春麟忽然站起来从衣橱里取出条围巾,神色有些怪异地试图往赵晓雨脖子上绕。
赵晓雨伸手挡下,扯着围巾翻看:“没牌子啊?哪个妞织给你的?”
浦春麟含糊地点点头,“给你戴。”
赵晓雨露出得色,“人家织的围巾我都有十来条了,全是爱心手工牌,您这位的手艺可不如我那十来位,看这织得,多粗糙啊。”
浦春麟点头,“粗糙的围巾配粗糙的你。”
赵晓雨看浦春麟好像有了点精神,打趣道,“我才不要呢,拿人家的爱心牌我会被天打雷劈,再说我穿的戴的都是有牌子的。”
浦春麟笑一笑,收回围巾,默默地叠好,又放回衣柜。
他这个状态,一会有些精神,一会又失魂落魄的,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想法。赵晓雨拼了老命跟浦春麟哈啦来哈啦去,却得不到太大反向。傍晚赵晓雨回家去,临走前一脸欲言又止,浦春麟知道他想说什么,笑了笑,赵晓雨摸摸他的头,肚子里滚起一句“笑得比哭还难看”,那句话滚来滚去,还是被他自己安分地消化个干净。
浦春麟送完赵晓雨回到家,妈妈正从厨房往外端菜,浦春麟进门盛饭,妈妈问他赵晓雨怎么不留下吃晚饭,浦春麟说他今天得赶去外公家。
今天爸爸跟任伯父一块出门看车展还没回来,饭桌上冷冷清清的母子两人,妈妈给浦春麟夹了块红烧带鱼,问他最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老是没胃口。
浦春麟摇头说自己挺好,默默吃了那块带鱼,有些什么在胸口拖拖拉拉地翻腾,他抬头问道:“妈,你来我们学校的时候,任祺送你出校门时跟你说了什么?”
妈妈喝着番茄汤,道:“这事我倒给忘了,他就说你跟那小姑娘的事情。”
“亏任祺对你的事情上心,我说你啊没事别老跟国际班的学生混,他们那些都是富二代,不念书也能过好日子,你比不上。”妈妈接着说。
浦春麟点点头,不再说话,低头扒完了碗里的饭。
长假放到第五天,下午下了一场小雨。
任祺出国前的准备暂时告一段落,在家多出几天空闲,学校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有空了他就无所事事地呆着休整。
快有一个月没下过雨了,今天这一场雨下得淅淅沥沥,十分不干脆,下了没多久就停了,天空乌涂涂一片,地上也是灰蒙蒙,遍地都是水坑。
任祺睡了个午觉后起来,拉开窗帘往外头看,天地间弥漫着沉甸甸的水汽,他往外头瞧了片刻,望见住宅楼正前方的金鱼池,里面落了些红红的树叶,不知怎的就想起小时候跟浦春麟一块被家长领着在池边看金鱼的事情。
任祺皮笑肉不笑地抽抽嘴角,他现在想起浦春麟就觉得头疼,那个傻子……
再怎么老成世故会耍心眼,任祺其实只是个经历少少的十来岁少年,浦春麟担心的,他也会担心,浦春麟害怕的,他也在害怕。
他倒是很想给浦春麟直接做出决定,只是他觉得现在还早。
任祺在窗边站了一会,外头依然是死气沉沉的一片阴霾,没有任何趣味可言,还不到下班时间,这个时间段外面居然一个行人都没有。任祺又露出少见的木呆呆的表情,愣愣地望着外面的空地。
也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浦春麟忽然从楼下拐角处跑出来,任祺下意识地把窗帘拢了拢,只留下一条缝细细地看。
浦春麟手里拎着个大口袋,任祺脑子里有根神经突兀地一跳,浦春麟已经站到金鱼池旁的垃圾桶边,把口袋里的东西慢吞吞地往外掏。
任祺看得清楚,那是他让浦春麟织的围巾,有些深的颜色,织得很长,搂在浦春麟怀里老大的一团。
任祺心头立刻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他想,如果事过境迁,如果他们和好,就这件事他不会轻易饶过浦春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