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男女老少,只要哭哭啼啼就不会好看,浦春麟长了十几年,白瞎一个高挑个子,这回在赵晓雨跟前实打实丢了脸。其实事前浦春麟压根没有哭成黄河决堤的预感,事发时浦春麟也没觉得哭一哭很丢人,然而等赵晓雨离开后,浦春麟觉得自己这么一搞确实十分难看。
从小浦春麟就算男孩子中比较爱哭的类型,他泪点低,又好点面子,但是基本不在人前哭,因为他反应有些慢,等委屈劲上来,自己在被窝里抽起鼻子,让他委屈的事情也许早过去一两天了。
浦春麟好就好在不记仇,反应慢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到浦春麟这里可能十里只有二三。
这“二三”大半都还是任祺占在里头。
赵晓雨是好兄弟,够义气,顺完浦春麟的情绪,又请浦春麟吃了一顿牛肉面。浦春麟没什么胃口,吸了几口汤,扒拉几口面条,赵晓雨不怎么说话,自顾自地吃。
浦春麟木呆呆看着面碗,想刚才宿舍楼下面任祺喊他的样子,赵晓雨抬起头见浦春麟魂不守舍的模样,耻笑道:“你要把那个碗看得脸红了。”
浦春麟讷讷地眨眨眼,拿起筷子挑面。
赵晓雨临走前,又嘱咐了浦春麟一堆,让他离任祺远点。
浦春麟听在耳朵里,他也知道自己该离任祺远一些,一则他自己的心思是绝对不会有盼头的,二则就算有盼头他与任祺也不会有结果。
男孩子和男孩子,现在电影里头演得再多,生活里头也不会成为主流,他跟任祺都是独生子女,要是真有什么,那还不是要双方家长的命?
浦春麟擦擦眼睛,目送赵晓雨上了公交车,转身往校门里走。
他得远着任祺一些,赵晓雨说长痛不如短痛,说得很对。
回到宿舍,浦春麟往床上爬,有回校的同学网浦春麟桌上放了把大枣,说是舅母从娘家带的,是他舅母老家的特产,浦春麟扒着床栏杆从上往下看,说了声谢谢。
宿舍里的人重新满起来,浦春麟的心却依然空着,他在床上翻开课本想看一看,大概是昨晚没怎么睡,今天哭着又累,看着书就睡了过去,直到晚自习才被同学喊起来。
“浦春麟,还上不上晚自习啦,睡得跟什么一样。”那人抓着浦春麟的床铺摇,见浦春麟五迷三道地晃着脑袋坐起来:“喏,任祺在外头等你啦,你快起来吧。”
前一秒还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的浦春麟立刻一个激灵。
喊他起床的那人见浦春麟神色清醒了,爬下栏杆抓着自己的书本就往外头走。
浦春麟在床上坐了坐,宿舍里的人都已经走空了,任祺外面等他?
宿舍的门半开半掩,浦春麟不敢往外头看,他爬下床,忽然宿舍门被人敲了两声,浦春麟心头又是蹦极似的一跳,任祺走进来,把门带上了。
他就这么一步步走过来。
就像笼子里没地方逃的兔子跟前有只野兽慢慢走过来。
浦春麟腿软得快没有知觉,他机械地一本本往书包里塞书,任祺终于走到他身后,“你昨天就回学校了?”
浦春麟很想收拾好脸面表情回答任祺,如果他现在能事不关己,以后两人的关系就可以顺当地高高挂起。
当然浦春麟没办法。
大概是荷尔蒙被任祺要出国的消息敲打得太重。
大概是年轻人情绪起伏本来就比较大。
不过,大概还是浦春麟泪点比普通男性低了那么点。
听到任祺的声音,浦春麟鼻子又酸了,任祺在他身后静默一会,扳住浦春麟的肩膀把他的脸转过来,浦春麟瞪着湿乎乎的眼睛看任祺的下巴,任祺脸部的线条动了,不知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浦春麟又听到了任祺的笑声。
“我要出国,你知道了?”任祺的拇指放在浦春麟脸颊上,轻轻揩了揩:“你前天才知道,对么?”
一个人受了委屈,总有些缘由,那缘由被捅破,有人觉得解气,有人觉得越加受气。
浦春麟更是委屈了,抿着嘴,不肯让眼泪落出来。
任祺倒是如往常无二,他拿了张纸巾擦擦浦春麟的眼泪,又顺走浦春麟鼻子下快流下的鼻水,捏着浦春麟的手指道:“我出去也就那么几年,每年都会回来,你这么舍不得?”
舍不得是一回事,算小事。
浦春麟更焦心另一回事。
赵晓雨的那句“你爱上任祺了”犹在耳边,简直比别人拿着大喇叭喊的话还要如雷贯耳。浦春麟想,他爱上任祺了。
他不知道任祺猜不猜得出,他连任祺最表层的那些心思都琢磨不透,更遑论任祺心里深层的想法,就算任祺猜出来了,他也拿任祺没有办法。
他们在一起要好了好多年了,任祺要出国他都是家里最后一个知道的。
浦春麟从来对任祺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任祺要捉他就一捉一个准。
任祺看浦春麟依然没有回答的意思,悠悠叹了口气:“你在宿舍休息吧,我帮你请假,好不好?”
声音温柔得像股春天的暖风。
浦春麟依然不答,任祺也是难得的有耐心,他摸了几把浦春麟的脸,揩油揩得十足,看起来他蛮想揩得更深层一点,但是浦春麟哭丧着脸不好下手,两人僵持了几分钟,任祺把浦春麟送上床,一个人出去上晚自习了。
饱满的夜色提着裙摆慢慢降临,安静的星空下,无数少年都有难言的心事。
想对人诉说。
想对人诉说……
任祺要的那条围巾浦春麟就没有再织下去,就那样剩着收尾摆放在衣柜深处,好像一卷被撕了一截的胶卷。
他好像在一夜间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起头的祸害是侯健留给浦春麟的几本闲书,其中有本诗集,作者十分冷门,至少浦春麟没听说过。
浦春麟心里空得过分,他翻来覆去地整理自己一直被任祺嫌弃脏乱的书本,然后在书柜旮旯里翻出一本落了许多灰的诗集,说起来浦春麟跟这本诗集大概算有缘,他翻开第一页就是段酸到极点的文字——
“我悄悄地走近你,却看到你要飘忽着离开我的记忆,我用伤心的手蒙住眼睛,不让你看到我绝望奔跑的身影……”
要在以前,浦春麟看到这种东西肯定起一身鸡皮疙瘩,不过他今日刚遭遇情商,心中已经酸到极点,再也没有别的能酸过他,所以看着这段文字居然甚觉感怀。
其实以前侯健跟浦春麟评论过这本诗集,说它是特别琼瑶和白话的一本书,没甚看头,浦春麟当然不记得侯健的评语,他拿着那本书上床看了看,只觉得还挺有共鸣。
看过书,心里似乎有了些诗情画意苗头的浦春麟就出门吃饭。最近他来来往往都是一个人,任祺之前也找过他几次,浦春麟咬死牙关不开口,任凭任祺说什么他都不答话,任祺也就笑笑,后来叮嘱他每天要记得吃饭,就不怎么来找他了。
晚饭还是吃面条,吃过饭,浦春麟走出食堂,路过学校超市居然正好遇见郑帆。
好久没联系过了,郑帆惊呼一声,蹦蹦跳跳过来,毫不避嫌地挽起浦春麟的手臂。
浦春麟难能可贵地笑了。
他越来越觉得郑帆和赵晓雨像,咋咋呼呼的感觉尤其像。
他现在是该跟热闹的人多处处,再郁闷下去他都肯定少白头。
“你这什么脸啊,看到我这么不开心啊,呀哈哈。”郑帆像只兔子,不过兔子没她那么吵,浦春麟又展颜一笑。
“干吗不说话啊?”郑帆嘻嘻哈哈:“晚饭吃得好撑吗?”
她四处张望一下,附到浦春麟耳朵边:“那个谁今天没跟你在一起啊?”
那个谁是谁,当然是任祺。
浦春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支吾地恩了一声。
郑帆声音更大了,“他怎么没跟着你啊,他去哪了?他不会过来找你吧?还是偷偷埋伏在暗处?”
浦春麟听郑帆把任祺说得越来越不像样,忍不住笑出来,“没有啦,他很忙。”
“那好那好,等会下课你有空么?第二节课下课,你下楼来我给你个东西啊。”郑帆笑眯眯的:“早就买了,我在家放着实在没用,本来想给我弟,他有款一样的了,还是带到学校了,一直在我课桌里放着。”
浦春麟想起之前他生日,郑帆说要送他礼物,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浦春麟当时以为郑帆还没买礼物给他,就拒绝了。
他愣了愣:“不会是……”
“哈哈哈对啦对啦,你不能不要啊,我送给谁都不好,我自己又戴不了,还是给你吧。”郑帆打断浦春麟的话。
浦春麟脑子一时懵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答郑帆,他是真的不好收郑帆的东西,在他想东想西的时候,两人到了教学楼,郑帆松开他,往后面楼跑去,边跑还边喊:“别忘记了啊!”
第十九章
浦春麟摸摸脑袋,撇去几次请郑帆吃零食不说,他没送过郑帆任何礼物,郑帆要送他东西,他觉得怪受不起的。
下了课浦春麟跑去找郑帆,国际班的教室和普通班中间只隔了一个政教楼,两处风味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国际班外头全是玩闹的学生,喧哗至极。
楼下郑帆等在那里,一脸的乐:“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边说边对浦春麟伸出手来,浦春麟略一犹豫,已经被抓住胳膊,往体育馆方向拖。
一中的体育馆附近,因为远离教学区,向来是学校中小情侣们幽会的地方,郑帆把浦春麟拉到体育馆北门,这儿挡住了学校安装在高处的大照灯,只有一点月历和星星的光撒下来,静得像对小情侣们主动张开的怀抱。
“给你。”郑帆把手里的盒子塞给浦春麟,浦春麟打开一看,是个名牌表。
那个牌子他也知道,任祺就有,班里男生也爱讨论,主要特点是贵,浦春麟没有。
郑帆看他没动作,快手快脚地拿出手表要往浦春麟手上戴:“试试看。”
浦春麟往一边躲:“不不不……”
郑帆看浦春麟这样就乐了:“你还嫌弃我不成啊。”
浦春麟连连摆手:“不是……太贵了,我不能要。”
郑帆噗嗤一声笑:“你以为我有闲钱给你买真的,这仿的,我网上看到还挺像才买,我又不是富婆,哪来钱给你买真的。”
浦春麟难得精明一回,觉得郑帆是在瞎扯,他挡了又挡,郑帆硬要把表往他手上套,最后郑帆急了,拽住浦春麟胳膊掐了一把:“不信你网上看去!我骗你干嘛!我都能把那家网店发给你!”
趁着浦春麟吃痛,郑帆把表硬是箍上了,瞬间浦春麟就像被套上了紧箍咒的猴子一样,浑身不自在起来。
“几十块钱的东西,看你扭扭捏捏的。”郑帆把表戴上,满意了,拎着浦春麟的手左右端详。
浦春麟还是别扭,一是他不好意思收郑帆礼物,如果真是几十块钱的表也就算了,可他心里觉得这表不止几十;二是表已经戴上了,脱下来矫情,推搡太过也是矫情。
他平时脸皮没那么薄,真薄起来也怪让自己受的。
“恩,好看。”郑帆研究完,“我眼光蛮好。”嘻嘻笑。
浦春麟又忽然想开了,不管这个表是什么价钱,回头郑帆生日,他也买礼物送就行了,钱可以慢慢攒。
他就笑了笑,算收下了。
郑帆依然拉着她的手,上课铃早就响过了,郑帆不急着回去教室,浦春麟应该回去了,可他没有想回去,郑帆脸上带着女孩子的细小狡猾笑容,不提上课铃声已经响的事,扯着浦春麟尽是说。
浦春麟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她,他有好几天没跟别人说过这么多话了,静谧的体育馆北门只有他们两人细小的声响。
如果真的是一对情侣,这样的地点和时间很适合发生些什么,但是浦春麟只是望着郑帆亮晶晶的眼睛,任郑帆拉着他的手。
只是不管怎样的时光都有到头的时候。
浦春麟右手边的围墙拐角处忽然探进一抹亮光,然后是一个严厉的中年男低音响起:“你们两在这里干什么?!”
据说高二一班的浦春麟跟国际班的女朋友在体育馆约会时,被校长当场逮住了。
第二天升旗仪式一结束,全校操场都是沸腾的议论——
“高二一班的,被校长逮了?这么倒霉?!记过?是谁和谁?”
“升旗仪式上校长不是说了吗,女的姓郑,国际班的,男的是高二一班的,姓浦。”
“那名字呢?”
“校长只说了是郑某和浦某某,我怎么知道名字。”
旁边一人插嘴进来——
“女的叫郑帆,她爸给我们捐了一个苹果机房的,男的叫浦春麟。”
“那苹果机房捐了又不对我们开放,切……”
“浦春麟谁啊?”
“就是任祺的跟班!”
“哦哦,跟着任祺的那个!”
七嘴八舌,乱七八糟。
浦春麟从班主任的办公室出来,直挺挺走过长廊。
身后隐约有刻意压低但还是难以掩藏的声音飘过来——“喏喏喏,就是那个……”;“诶我见过他……”;“老跟着任祺的……”。
浦春麟心里有些发凉,脸上挂着失魂落魄的神色,人倒霉真是喝水都塞牙缝。
他跟郑帆不是那种关系,可是不承认也要算在抵赖里头。
现在可好,他跟郑帆一人记个过,托郑帆家里头的福,没把两人直接开除。
郑帆家里人是昨天晚上就赶来了,没怎么说郑帆,郑帆的爸爸倒是把浦春麟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结果也没说浦春麟,处理完事情就走了。
浦春麟家里人还没来,今天白天应该也能来了,不晓得到时候要怎么跟家人解释,他父母不严厉,平时温温和和的,浦春麟不怕他们发火,就怕他们伤心。
昨天晚上走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郑帆一个劲给浦春麟道歉,浦春麟也给她道歉,两人在冷风口里杵了好久,后来郑帆回了教室,浦春麟直接往宿舍走。
他是真的觉得,这都是他的错,他早就该回教室的,一时在意起什么来,就不肯动了。
现在想起来,不是可笑么,他就不是个细腻的人,早不注意点有用的,不该矫情的时候自己在那瞎矫情,结果怎样。
浦春麟他拐进教室,孤魂野鬼似的飘回座位,周围有要好的男同学试图对此事件调侃之、抨击之,浦春麟听那些没良心的家伙啰嗦完,灰溜溜垂下脑袋。
那几个货还在不识趣地叽叽喳喳:“老浦,最近胆子见长啊,体育馆幽会你也尝试!在体育馆干了啥好事被校长抓啊!”
“升旗仪式没把我笑死,浦某某听着真耳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诶呀不就是咱们班的老浦么!”
“刚才去班主任办公室挨骂了吧?嘿嘿我们班今年优秀班集体没了班主任肯定算在你头上!”
“老浦厉害,平时老实,闷声干大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浦春麟依然垂头不语,一个是觉得自己倒霉,屋漏偏逢连夜雨,第二是觉得自己没劲,任祺的事情开始,他就丢了魂似的。
人灰暗起来就会失去攻击力,那几个嘲笑了半天的家伙见没收到反击,才感觉事态不对,立刻一起换了副嘴脸,小心翼翼地安慰起来。这时,浦春麟终于有了点反应,抬头看清那几个家伙脸上带着愧疚和担心,伸出手一人一拳:“滚你们的蛋!”
正好上课,周围那帮家伙就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