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也不是太过严厉的责难,陈越却觉得好像被甩了一鞭子,有那么一刻,他也差点要说出不去警校了这样的话来,但是究竟是没有说,或许从心底里,还是想试着走一走没有曼波的路。
回去的路,因为心情沉重,就显得特别长,他谨慎地坐在车尾,生怕碰触到曼波。脸上火辣辣的,自己一错再错,一再地辜负了曼波。
警校设立在附近的小岛上,往来需要坐船,培训期间是封闭式的管理,每月只有两天假期可以外出。
他和曼波终归没有翻脸,临走那天,曼波骑摩托载他去搭轮渡,连他自己都觉得曼波对他是太大度了。
他抱着一大包行李排队,曼波替他去买票,买了票来,已经陆续来了许多也要去岛上训练的新学员,叽叽喳喳地热闹起来。
两人默默无言地站了一阵,前面的铁闸门吱吱打开来,到了上船的时间。
曼波对他点点头,叹口气:“到了训练营,要加油。”
他眼窝一酸,却不肯再轻易落下泪来,答道:“你也是。”
说话间,哨声响起来,他跟在别人后面登上了船,回过头,茫茫人流中,曼波正转身推着摩托车走开。
虽然不是山长水阔吧,但是又似乎比山长水阔还要远。
警校的训练和以前在学校里没有两样,只是更加枯燥乏味一些。只是有一天,苏怀舜忽然到岛上来了。
苏怀舜是作为射击课的教练而来,站在场地中央,一手举枪,一手托腕,腿分开侧身站成一个A字,宽肩窄臀的一副运动家性感身材,啪啪啪一串响,手也不见抖,一个学员赶紧跑过去看靶,扬声报道:“十环!都是十环!”
大家一齐鼓掌,视作英雄,他看得呆掉。
解散后,他陪着苏怀舜在尤加利树下的跑道上散步,苏怀舜要在芸岛过完周末才回去,陈越为此很开心,“这里超闷的,全岛只有一家杂货店,一家面店,空闲的时候只有去游泳,天气凉起来,游泳也不行了。”
苏怀舜笑一笑:“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啊,我在这里呆了三年整呢。”
陈越吐吐舌头:“三年!跟坐牢差不多!幸好我们是速成的……不过你们正规毕业的到底不同啦,射击的动作那么帅,又准。”
苏怀舜又是一笑:“要不要我给你加练。”
于是两个人回到靶场,陈越学苏怀舜的样子握着枪,屁股马上挨了一下,“收紧,腰也绷紧,一口劲不要松。”
他忍不住笑起来,“你打好重!”
他先打了几发空枪,动作练准了以后,苏怀舜接过枪去,装弹上膛,塞回他手里,然后热烘烘地贴上来,从后面环住了他,为他把住了手,他被那力量牢牢托住,枪便稳稳的,不晃了。
“眼睛盯在这里,呼——吸,呼——吸——放!”
后坐力把他撞在苏怀舜怀里,他心一颤,抬眼望向苏怀舜,苏怀舜迅速地放开了他,微笑着说:“打得不错,以后就是这样练,注意呼吸的节奏。”
说罢,径自走到树荫底下,却不让他过来,“你继续练!这才多久!”
他也只有继续在艳阳继续练习,可惜成绩都没有之前有苏怀舜带着打的那一次好,心里颤悠悠的,仿佛是方才那一下的余韵。
第十二章
好容易等到放假的那一天,陈越赶第一班船回到家,进门却见到一个女孩子蹲坐在院子里剥青豆。
见他愣在原地,女孩对他一笑:“你就是阿越吧,回来了。”
曼波也打着赤膊从房里出来,显见是刚醒,跟他打了个招呼,便端着水杯在屋檐下漱口。
他行李还拿在手上,看着眼前这一副寻常人家周末的图景,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或许是并不该这么急着赶回来的。
曼波抬头看向他,嘴里还叼着牙刷,含含糊糊地说:“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把行李放下来。”
他茫然地应了一声,往卧室里走去,然而走进房间,看看床上,又看看地上散落的一对高跟凉鞋,又很自觉地退了出来。
一转身,曼波也跟了过来,用一种大大方方的惭愧口气说:“啊,对了,我让倩倩另外收拾了一间房子出来,这样大家以后也方便。”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其实这样也没错啦,自从旅社改为出租以后,楼上就空出来好多房间,他们本来就不必要再挤在一起睡,不过道理上都说得通的事情,心里就未必会好过了。
院子里曼波和倩倩笑闹不断,行李袋往地板上一扔,他气恼地把自己摔在床上,忍了一会儿,又起身砰地关上了窗户,震得树梢上的麻雀齐齐扑啦啦飞去。
曼波悠悠地抬头往这边看过来,表情很值得玩味,可惜他当时并没有心情去探究。
苏爱柳在糖厂做会计,门卫进去喊人,陈越就在厂子门外等待,他又换回了警校的学员服,浅蓝色的上衣,深色的西装裤,头发剪得短短的,因为晒太厉害,茅草一样乱作一团,然而比以前看着要精神很多。
苏爱柳从大楼里快步跑下来,洒着白色波点的红裙子翩翩飞摆,轻盈得像只蝴蝶。
“今天回来的?”
“一回来就来看我?”
连问了两句,自己就先笑起来,“这还差不多!”
他也跟着笑了,心情算是愉快起来。
苏爱柳便伸出手来,嘻嘻笑道:“这么久不见了,就没有什么礼物送给我吗?”
他的手插在口袋里,犹豫一下,还是掏出来,原来是用空弹壳做的一条项链,“岛上也没有什么特产,这周开始练射击,做了个这个给你。”
爱柳接过来,立即要他为她戴在脖子上,“哇,这个超棒的!我哥以前都没想过做条这样的项链给我。阿越,你其实蛮贼的嘛。”
他有些窘迫地挠挠头,“随便做的……你喜欢就好。”
因为正是月底结算的日子,苏爱柳请不到假,在糖厂附近吃过中饭,苏爱柳又要回去上班。他把她送回工厂门口,苏爱柳问:“你明天还来不来?”
他有些为难:“只有两天假,明天中午就要坐船回去了。”
“那今晚一起去看电影嘛。”
他虽然觉得回来一趟,跟曼波都没有相处多久时间,很不甘心,但是转念想到倩倩,又觉得反正自己在家里也像个外人了,夹在两人中间也是讨人厌,便点点头答道:“好啊。”
爱柳食指在他唇上轻轻一点,算作给他的一个吻,“那五点半见!”讲完自己倒先两颊发烧,笑着跑走了。
爱柳上班,他无处可去,就靠着围墙在厂子外面等,空气中浮动着糖稀淡淡的甜香。初秋的太阳晒久了,也让人晕晕的,他背抵着墙坐下来,任由沥青路面散出的热气烘着一双小腿。
他心中茫茫,想想爱柳,又想想曼波,一度还想到苏怀舜,闲散里陡然生出几分迫切来,什么东西如鲠在喉,是什么东西,又说不明白,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莫名地就感到了悲切,直觉如果还这么糊涂下去,就要失去什么了。
苏爱柳下了班,见他竟然就这么蹲了一下午,晒得浑身发烫,不由得感动又自得——哪有女孩子不喜欢自己男朋友为爱做牺牲?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像是考试作弊,而又获了高分。
两人像一般情侣那样,在市中心吃快餐,一人捧了一瓶汽水出来,又去看电影。
电影放完,出了电影院,繁星满天,爱柳还在为谢贤演的李卓雄惋惜不已,“明明那么帅的……”
这样,约会该做的事情便都做完了,他觉得满足,又不甚满足。
等送别了爱柳,回到家中已经是十一点多,正蹑手蹑脚地要往楼上走,曼波突然从楼道间闪出来,虽然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他还是感觉到了怒意。
“怎么回得这么晚?”
“看电影……”
“和谁?苏爱柳,还是苏怀舜?”
他也就跟着生起气来:“你管我!”讲完,拨开曼波,气冲冲就要往楼上走。
没想到被曼波一把拖住他的手臂,硬生生把他扯了回来,“你干嘛?回来拢共还不过一小时,还敢跟我摆脸色?”
陈越哪里受得了这个,也狠狠地搡了一把回去,“你才是!还有,少用那种训小弟的口气对我!我跟谁看电影关你屁事啊!干!你还不是带了女人回来!”
“……”
曼波还是紧紧抓着他,有一会儿单是盯着他看,盯得他背上都发毛了,才淡淡地道:“你又是苏爱柳,又是苏怀舜的,却见不得我和方倩倩?”
陈越愣了一下,脸一下子红了,“干!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啊!”
他这一声喊得太响,先是乔志发在屋子里问:“怎么啦!”
接着一声门响,曼波的女朋友挤出半边身子来,也问:“怎么啦?”
他讷讷地望着倩倩,对方也怯怯地望着他,转而脸一红,细声劝道:“有话好好说啊……”
她人小小的,看起来还像个国中生,一副刚被教官训了的样子。
他被这么小小地刺了一下,完全泄了气,“没什么……”
他正解释着,就觉得眼前一黑,先还以为是停电了,转念又想并没有开灯,正诧异着,人咚地就栽了下来。
晕得并不久,醒转时已经被搬到床上,太阳穴突突直跳,曼波正掐他虎口,倩倩喊:“醒了醒了!”
曼波皱着眉,“怎么回事?秋天还能中暑?”
他天旋地转地答道:“在糖厂外面等了一下午……晒太久吧……”
曼波听了,猛地在他手筋上一按,疼得他嗷地一叫,腰都弓了起来,“我X你妈!干什么!”
“干你这条猪!”
不待他反嘴,倩倩已经替他敲了曼波一拳,“干嘛这样说人家啦!”
曼波不理她,瞪着他道:“他活该!”
说完,将他整个人翻过去,汗衫推到肩膀上,用瓢根给他刮痧,刮出来一背的红红紫紫,好不吓人。
倩倩倒是毫不动容,还拿虎标油点在他人中,薄荷脑气冲进他鼻孔里,又辣又凉。
曼波赶她:“睡你的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哪有啊……”倩倩对他抱歉地一笑,虎标油塞在他手里,吩咐他,头还晕再又擦一点,就真的出去了。
曼波把窗户推开,清风流过,泄一地白月光。
第十三章
“血海深仇,不是说一句让他过去就可以放下的。”费明时笑得像把刀子:“陈叔,你放下了吗?你要是放得下,怎么会躲到这种地方来。”
他讲他“躲”,他躲什么呢,乔曼波早已远渡重洋而去,近年才回返,自然早已忘了他,纵使见面,大概也认不出他,他何须要躲。然则他又无时无刻不在躲,躲的正是一个没有了乔曼波的城市。
警校的训练为期一年,一年之后,每人发两套警服,就此分配到各家警局。
领到警服回家,还小小地庆祝了一番,那一次苏家兄妹也来了,大概是除了日后婚礼,四人唯一的一次齐聚。
地点是曼波本意要送给他的酒楼,虽然他没有接手,生意还是开张了。彼此不相熟,不相熟里还有格外的一层尴尬,于是三个男生首先呜呜嚷嚷各自灌下去一瓶啤酒,气氛微醺之后,有话没话的,也聊到嗨起来。
吃过一轮,堆了一桌子花螺壳和虾壳,曼波说街对面有一家的细面好吃,他便和爱柳一起去买,走到街上,还能听到曼波大着舌头在跟苏怀舜说:“阿越拜托你照顾啦……”
爱柳掩嘴一笑:“男人哟……”
他心里忽然升起来一股甜蜜的酸楚。
那天散场之后,仍旧是曼波骑摩托载他回家,满街金桂飘香,温风如酒。
他趴在曼波背上,低声说:“对不起……”
曼波却道:“为什么要对不起?”
他想了一想,老老实实说:“三心二意,跑去做警察。”
曼波轻轻地笑了一下:“我那天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做警察蛮好。”
做警察蛮好,这句话现在想起来,不免心中作痛……
上岗以后,他便从“志发旅社”里搬出来,靠互助会在富江旁边租下一间公寓。搬家一事,他没有和曼波商量,一天下午自己打包好东西就搬了出来,等曼波回来打电话给他,他三言两语讲清楚,曼波也没有留,只笑着说:“阿越真是长大了。”倒好像是一直把他当小男孩。
到了年底,他向苏爱柳求了婚。
讲说是求婚,倒是没有那么多浪漫可言,只是两人在富江边散着步,河堤上衰败的一片芦苇杆,夹着枯水期的沉沉江水,萧索的寒意里,他突然很想有个家。
不知道怎么,他就讲起祖母的葬礼来,“到后来水肿得太厉害,脚哦,肿得这么大,以前的鞋子都穿不下,来帮忙的人看家里家徒四壁,自然是能省就省,鞋帽都不买了,只好光着脚就放进棺材里……光着脚呢,就要去走来世的路……”
爱柳一脸惊恐的悲切,挽住了他的臂。
他感到她的柔软和温暖,道:“我们结婚吧。”
爱柳也不学电视剧女主角含笑流泪了,睁大了眼答应一声好啊,两人兴冲冲跑到公寓里一合计,就真的定了下来。
第二天,他去找苏怀舜,苏怀舜和他走在警局外红砖地的院子里,落了一地的叶子,在脚下枯吃枯吃地响。
“我知道爱柳倾心于你,但没想到你们已经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陈越抬起头,“你不同意?”
苏怀舜走在前面,回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他心中一惊,像是叫芒草割过手背,细微地一疼,越思越疼。
“只要爱柳答应,我没意见,爸妈那边也不会反对的,你放心。”
讲完,苏怀舜匆匆穿过夹竹桃的树丛,回去了办公室。
冬天的太阳是白色的,照在身上也不够暖,他看到自己穿着制服的身影投在墙面上,爬满了树叶绿色的影子,也有点凉。
结婚前的筹备就忙忙碌碌地开始了,到苏家拜访了父母,聘礼也下了,礼金还是曼波借给他的。
现在想起来,记忆都模糊了,只觉得繁琐劳累得很,爱柳看了一天的婚纱,倒在他的床上直叹气,“早知道这么累,就偷偷登记了算了,摆什么喜酒,自讨苦吃。”
后来爱柳的婚纱选定了,配套的新郎服却又不甚合适。他跟曼波讲起来,曼波便说:“不合适就算了,另外买一套新西服就是,只要好看就好。”
于是两人去“九华”挑西服。那时候“九华”是本埠最大的百货商场,有整整两层楼卖舶来品,服装区占去一层,成衣也有,布料也有。
他看着架子上各种深的、浅的、花格的套装毫无头绪,由着曼波一套套地往他身上比,最后挑出几套来往他手里一塞,“一一试过来。”
最后试到一套浅蓝色,从更衣室里出来,看到曼波也挑了一套穿上,却是中规中矩的黑色,煞是端庄地站在那里,自然就有一副不得了的派头。
他初见曼波时着实惊艳了一把,觉得他精致如洋娃娃,皮肤白,鼻梁是又细致又笔挺的一管,睫毛还那么长,但是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再美也不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