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越来不及听他说完,借了着同事的车钥匙就冲了出去。
他疯狂地蹬车,街面在眼前蹿上蹿下,两边的房子也好像在跳舞。他骑到“深隆”,械斗已经平息,周围拉着黄色的警戒条,地上有血,有垃圾,他大声喊曼波,没有人回答,只有一条叫惨淡的路灯照得蓝幽幽的街道,好像会吃人。
他掉头又往码头骑去。
曼波没有回来,乔叔还什么都不知道,早就睡了。他茫然地站在门口,“志发旅社”的招牌一直没取,悬在门框上,剥落下一块快白漆。心脏就在寂静地长街上,扑通扑通地乱跳。
这一晚,陈越找遍了市内所有的医院,到处都没有曼波的身影。
第二天,陈越跟餐厅请了一天假,去到苏怀舜任职的警局。
苏怀舜把陈越拉到走廊上,“阿越,你老实说,你跟双龙会的人有什么瓜葛?”
陈越只问:“昨天晚上有没有……死人……?”
苏怀舜顿了顿,沉声道:“有。”
“……有没有一个叫乔曼波的?”
苏怀舜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他,他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不知道,好几个身份不能确定。他长什么样子。”
“白白的,高个子,睫毛很长……”
苏怀舜很难看地笑了一下:“阿越,你在搞笑吗。”
陈越恼怒地瞪了他眼,他没有心情搞笑。
苏怀舜叹了口气:“没有那样的,不过人死了多少样子会变……”他一看陈越脸都白了,立刻改口:“我带你去黑诊所找找看,如果受伤了,应该会去那里。如果没有受伤,你也就不用太担心,一定是找地方躲起来了。”
苏怀舜真的带他去黑诊所挨个找一遍,他让他把自行车放在警局,自己开摩托载他。陈越坐在边斗里,找了好几家都没见到曼波,他也就越来越急
苏怀舜把车靠边停下,陈越也跟着准备下车,苏怀舜按住他的肩,“你别动,我是去给你买汽水。”
陈越舔舔嘴唇,跑了一晚上,心急上火,嘴巴都起了一圈燎泡,一碰就痛。蓝天碧树,凤凰木蓬蓬勃勃地开满红花,木瓜成熟了,吸引了绣鸟来啄。太阳兜头兜脸照下来,红尘飞扬,吸一口气都像要被呛到,远远的街面在烈日下影影绰绰地浮动。
陈越捧着结满水珠的汽水瓶,慢慢地吸橘子水,胸腔里烧得快烂了,身上却阵阵发凉。苏怀舜靠着摩托车,背对着他站着,也在喝橘子水。
汽水喝完了,苏怀舜去送还了瓶子,又继续开车。
后来他们在城南的一间弄堂房里找到了曼波。陈越只记得他们从一间窄窄的门里进去,上了一段仄细的楼梯,头顶上吊的电灯泡油乎乎的,照得楼梯间里还是昏昏的。苏怀舜恶声恶气地推搡着那个没有牌照的医生,三个人磕磕绊绊走到二楼,一间房子用折叠屏风隔成两半,医生嘟囔着推开屏风,他看到曼波闭着眼睛躺在窗下,脸上都还有血污,也没人给擦。
医生说:“打了镇静剂,睡着了。子弹取出来了,没打到骨头,万幸啦。”
苏怀舜问:“医药费结清没?”
“他们的人给结了。”
苏怀舜听了,敲敲陈越的背,“我们走吧,别裹在里面。”
陈越抓着曼波的手,一边摇一边喊“波仔”。
苏怀舜把他扯起来,“阿越,他打了麻药,一时醒不过来,我们先走。”
陈越不舍得就这样走,再说万一明天曼波就不在这里了呢?他要苏怀舜回去,自己留下来照顾。
苏怀舜皱了皱眉:“这里有医生,你留下来也帮不了什么。”
陈越抬抬手:“你看,他会握我的手呢。”
“留在这里会有危险的!”
“没关系,我不怕的,”陈越站起来,对苏怀舜笑了笑:“怀舜,你回去吧,谢谢你帮忙。”
苏怀舜看了他一眼,又恨恨看了一眼床上的曼波,阳光透过外面的槐树,斜斜地打在他们脸上,都是一律的面目模糊,汗水沿着鬓角流下来。苏怀舜终于点点头:“我走了。”
陈越要跟上去,曼波却依旧捉着他的手,陈越笑着拍拍他的脸,“波仔,我不走。”曼波这才松开。
等他追到楼梯口,苏怀舜已经下到楼下了,只看到楼下一个高高大大的影子,正走到外面的光亮里去。他抓着栏杆,想再讲一句谢谢,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
第八章
下午四点,曼波终于醒来,陈越喂他喝了一点水。
两人一时都没有讲话,摇头扇呼啦啦吹来一阵风。过了一会儿,陈越站起来,说我给你去买面。
曼波没答话,把脸转过去,又因为牵扯到了伤口,嘶地皱紧了眉,但是始终不吭一声。
陈越去给他买了碗加鸡蛋的蛤仔面线,扶他坐起来,看他一根根挑着吃。
好不容易吃完了面,曼波叫他回去。
陈越说:“我帮你擦个澡吧。”
曼波摇摇头:“你回去吧。”
陈越自己去找医生,打了一盆温水来,拧了把毛巾给他擦脸。曼波因为伤口疼痛不能动弹,所以也没有能阻止。
脸上的血都结起来了,稍微用力才能揩干净,搓毛巾的时候,在脸盆里洇成一条条血丝。
“苏怀舜说,庄爷中风了,所以帮会里才会闹起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曼波撩起眼皮,没什么表情地说:“是庄爷的两个儿子先挑事,彪哥才会跟他们干起来。”
“你就一定要豁到里面去?子弹要是偏了一点怎么办,打到心脏你就完了!退一步说要是打到骨头呢,这条手臂不也就废了吗,你以为那时候李文彪会管你?”
陈越越讲越恨,讲到最后把毛巾往脸盆里一摔,站起来的时候泪水涟涟。
“我昨天找了你一晚……所有的医院都跑遍,在急症室像疯子一样抓住护士就问……结果都没有找到,还以为你死了……”
他本来不想讲的,讲出来心里觉得好委屈。黑幢幢的房间里一片沉寂,电风扇嘶嘶的声音把他的话绞得稀碎,凄凄戚戚。
沉默渐渐让他觉得难堪的时候,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陈越回头一看,苏怀舜已经站到了门外,手里提着一包外卖。
他顿了一顿才走进来,把食物一一在床头柜上摆好,盒子揭开,香气和热气腾地冒出来,他说:“吃吧。”
曼波没有动,陈越踏踏地走过来,拿过饭盒就吃,一脸负气的模样。
苏怀舜却对乔曼波说:“今天庄爷的儿子又带人砸了李文彪在城东的两个场子,李文彪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庄兴出了三万块暗花,放出话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在这里恐怕不安全,最好马上就走。”
陈越停止了咀嚼,茫茫然抬起头来。乔曼波依旧岿然不动,只是一双眼睛出奇的亮。
“从哪里走好,码头还是车站?”
苏怀舜硬邦邦地继续说道:“都太冒险,如果你信我,可以去渔村躲一阵,那里是我老家。”
陈越回过头,看到曼波点点头,于是他也利索地站起来,“那我回旅馆收拾衣物,也好跟乔叔交代一下。”
苏怀舜和曼波一起喊“阿越……”,又都欲言又止。
他看了曼波一眼,“否则怎么办,你的手又不能动,身边总需要一个照料的人。”
说完,他伶伶俐俐地下了楼,苏怀舜只好快步跟上,载了他回码头。
回到家,乔志发就坐在门口,“志发旅社”的招牌下面,神情焦急,好像很清楚外面出了事。
陈越简单告诉了他昨晚的事情,他点点头,却说:“阿越,你自己万事小心……波仔野惯了,我早有心理准备,你是家里的独子,没必要……”
“我心里有数,乔叔你保重。”
陈越交待完,回自己和曼波的房间里,把衣服往箱子里塞,牙刷水杯什么的也都记得带上。苏怀舜到哪里都宁可站在门口,看着他转进转出。
他整理好行李,两个人又赶到诊所。天已经黑下来,曼波披了件外套,跟在他们后面。刚刚在楼上,医生又给他换了一次药,结果伤口崩开了,霍霍地又流了许多血,他脸色白得像纸。
摩托车发动起来,很快就开出了那条乌暗灰闷的巷子,陈越看着前方被车灯照得蒙蒙亮的黑暗,忽然觉得自己和曼波的人生也就是这样的,也许哪天糊里糊涂就走完了,或者人生从来都不是想象中那样亮堂堂的吧,凤姨,乔叔,林梦娇,大家每天都是这么乱过来的。
“曼波,你还疼吗?”
“不太疼。”
苏怀舜说:“打了镇痛剂。”
然后一路无话,穿过市区后,越走越荒凉,路边稀稀拉拉几点灯光,就是快到渔村了。
苏怀舜说这里是他老家,但是也并没有把他们安排在自己亲戚家里,他们在院子里等,看着他走进去和一个女人交涉,然后便把他们带到渔船上,点起来一盏油灯。
他直话直说:“不能让你住在人家家里,怕给他们惹上麻烦。这几条船在礁石背面,平时不会有人过来,你们白天也不要出去。”
说罢,又指给他们放米和菜的瓦缸。
“谢谢你。”
苏怀舜恼恨地瞪过去一眼:“乔曼波,你以为我做这么多是为了你?我还不是为阿越。”
说罢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苏怀舜,”陈越叫住他,苏怀舜就站在甲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帮我跟爱柳说一声对不起,那天我话太重了。”
出事以来,苏怀舜表情一直都是淡淡的,但是底下的恼怒陈越不是感觉不到,苏怀舜终于皱着眉,好像快要忍耐不住了似的答道:“陈越,你他妈好自为之。”
直等到听到他的摩托发动,陈越才缩进船篷里,曼波已经用一只手铺好了床。这里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锅碗瓢盆什么都有,就是都显得脏脏的,海风一吹,咸咸的味道。
两个人紧挨着躺下,被木板硌得浑身不舒服,扯过毛毯盖在身上,毛毯也潮潮的。
但是那种不安的感觉却没有了,船下海浪轻轻的摇动,人就变得很软,很放松。推开窗,还有满天的星光。
曼波突然问他:“还气不气?”
他一时又真的气起来,但是却气得发笑:“气,气炸了,怎么会不气,你是不是从小就只会让别人着急、生气?”
曼波却说:“我知道你不是气,是担心,是怕,怕我会死掉。”
被他一说,陈越的眼泪又快出来了,他原来也不是这样爱哭的,男孩子不能随便哭的嘛,但是曼波就是让他很容易掉泪,好像掉进热锅的饴糖,融得稀稀的。
“你们刚刚说的爱柳是谁?”
“你耳朵还真尖哎……”陈越撇撇嘴,“是苏怀舜的妹妹啦。”
“女朋友?”
“……”陈越答不上来,也许是吧,但是不知道回去后还是不是,也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回去。他不禁想起那天看的电影来,方刚在曼儿家疗伤练武的那段时光,大概就和他们现在差不多吧。
“苏怀舜挺够义气的。”
“嗯……”听他一直不咸不淡讲别人,陈越闷闷地翻了个身,他一动,整个船都跟着晃起来,他手忙脚乱支起上身,“波仔,波仔?有没有撞到你?”
没想到船晃得更厉害,曼波赶紧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扯到身边乖乖躺下来,“别乱动……”
陈越也是真的累了,安静了一会儿,就沉沉睡去。并没有梦,但是睡着了也能感觉到曼波就在身边,暖烘烘地挨着自己,就很安心。
第九章
费明时来的时候,陈越正气喘吁吁地坐在自家门前忍痛。费明时从公文包里掏出稿子给他,让他先看着,有什么问题再修改,自己则自来熟地去厨房做饭。
陈越凑在渐暗的天光下,看那几页薄薄的新闻稿,虽然那上面写的正是他所经历的,是他过去生命的重心,但是读起来却好像事不关己,他的故事里没有这么浓的江湖意味。也许李文彪的反戈一击雷霆万钧,成为S市黑帮历史上令人津津乐道的大事件,但是对于他而言,难以忘怀的却是和曼波在渔船上避祸的那三个月。
早上起来,他用煤气炉焖米饭,又把鱼竿支在船舷上,等饭焖好,鱼也钓上来,在水里匆匆洗过,刺溜一声滑进锅里,没有葱姜,两面煎过就放水煮,起锅之前,扔一把苋菜进去,红淌淌的一锅,虽然品相不好,也吃得有滋有味。
过了两天,苏怀舜的亲戚划着排子过来给他们送水和口粮,出逃时全部积蓄都带在身上,他便高价向人家买猪血和奶粉。
天气一天热过一天,他怕曼波的伤口会感染,白天就让他躺在甲板上,头上顶着芭蕉叶子,自己在旁边给他打扇。
若他蹲在船舷上洗衣,曼波也跟着坐在旁边,白生生的小腿在水里划来划去,很不安分,无头无脑地冒出一句:“不知道市里面怎么样了。”
他恨恨地顶回去:“有空关心那个,不如关心关心你老爹。”
曼波便闷闷地闭上嘴。正午的太阳晒下来,水面上腾起一层热浪,蒸桑拿一样让人气闷,隔壁还排着几条旧船,窄窄细细的,像几条干鱼,他们这条船一动,就都粼粼地动起来,很有点伶仃的感觉。
这样的冷战并不会持续多久,等陈越把衣服铺到船篷上晾起来,曼波也从里面取出一副旧纸牌,两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牌,消磨掉半天的时光。
虽然明明更习惯了沉默的是陈越,但是每次先开口的却也是他,曼波听他讪讪地开口说,你还说苏怀舜够义气咧,再没来过一趟,便抬眼投过来一把揶揄的目光,然后不计前嫌地天南海北聊开去。
后来晚上也变得很热了,他们不再住船上,而是跑到礁石的洞里去睡,第一天进去的时候呼啦啦出来好多蝙蝠,还把他吓了一跳。曼波失血太多,一直有些怕冷,陈越都是把毯子给他裹好,自己光着睡也不怕。
半夜里醒来,从洞口看出去,外面总是又高又亮的明媚星空,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却不会感到恐慌,时间像是被定住了,流得极慢。
有天早上,陈越醒来,发现曼波不在身边,心里立刻惴惴的,到船上一看,也没有人,仔细数数,发现船少了一条,心知曼波走了,然而也不会恨或怨怪,只是有些怅然,因为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的。
他呆呆地等到晚上,饭也没有心情做,就见渔船在岩石背后拐了个弯,朝这边划过来,曼波把绳子系好,轻松一跳,跳到自己旁边来,脸上黑汗水流,惨兮兮的。
“去哪里了?”
曼波先弯腰去揭锅盖,见锅里什么都没有,才瞪着眼睛转过来:“怎么没有吃的?”
讲得陈越也愣愣的:“我怎么知道你还会回来吃饭?”
曼波叼一块肉干在嘴里,舀了水从头淋到脚,陈越赶紧把水瓢抢过去,“伤口还没痊愈,沾不得水的!快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擦澡。”
曼波就脱得赤条条的,连内裤都扒下来,背转身盘腿坐下来,让陈越给他擦。
“我到渔村里转了一趟,打听点消息,庄兴是出了暗花不假,但是彪哥还是没有找到,倒是七公他们站出来说话,说庄兴他们先挑事,现在又痛下杀手,不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