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时光——romasky
romasky  发于:2014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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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波立在二楼的走廊上,头顶上悬着水晶大吊灯,他脸上好像蒙着一层水意,目光莹莹地看下来,突然喊道:“阿越,你跟我一起走吧。”

“那样就太过分了,你知道的。”他答道,匆匆走了出去,留下来曼波一个人在那里。

天很晴,没有云,空旷的夜空中洒下一片碎星星。

他以前没想过分别,天真的以为在的就一直在,其实哪有这种好事。他们不会一直在你身边,一直等着你,过去了就过去了,不会在有了。

夜市开得很晚,那一年满大街都放许冠杰。街边大排档的劣质音响里放着:人皆寻梦,梦里不分西东,片刻春风得意,未知景物朦胧……南柯长梦,梦去不知所踪,醉翁他照醒觉,是否跨凤乘龙……温柔夜风中唱尽了他的惶惑。

第二十章

第二天,陈越还是去警局上班,心里面记挂着曼波,总觉得他昨天的态度是并没有把自己的话当一回事,一面要恨他自高自大,一面又懊恼自己当时怎么竟没有说得更清楚一点。

这样魂不守舍地坐了一天,到了快下班的时候,陈万金被带到局里来了,铐在审讯室里,骂人的声音站在警局的铁门外都依稀能听得见,底气很足,那时还不知道是上头有人要整他。

盘问他的警员一丝不提双龙会,只在李望青的案子上不紧不慢地兜圈圈,陈万金毫不知晓其中利害,一来便搬出乔曼波,毕竟在S市这片土地上,还没有双龙会吃不开的时候。

陈越坐在外面听出一背冷汗,无端想起伍子胥这出戏来,曼波总该已经过了文昭关了吧。

拖到了晚饭时分,问讯的警员去吃饭,把陈万金先关进拘留室里,他就去拘留室见陈万金。

陈万金腆着肚子坐在床板上,用一面小手绢来擦汗,见到他,皱起脸叫苦:“阿sir呀,这里都没有冷气的吗?热得人要中暑啦!”

他淡淡地答道,这算什么,往后还有你受苦的时候。

陈万金瞪着眼望着他,我X你妈!你算老几!凭着我和双龙会的交情,你们以为我陈万金会在这里坐几天?明天就要你们好看!

他这话一下午也不知讲了几坛,陈越不去理会,只问,“你今天见过乔曼波没有?”

陈万金自然说见过,“我和阿乔的关系可不是夸的,我们天天见面,今早还一起喝茶啦!”

陈越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拳头握得紧紧的,指甲抠进手心里,他简直弄不懂曼波了。

“你们在哪里吃早茶,后来他去了哪里?”

“在大蓉园咯,我们一向去那里吃早饭啦,我呢,喜欢蟹粉包,阿乔嘛,他这个人比较念旧的,天天都吃面线,讲以前受伤,一醒来,就有个朋友端来一碗蛤仔面线。”

真是没来由的一番话,他的心猛然被揪住了,痛得快要落泪,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后来呢,他今天有去店里吗?”

“老规矩,上午都在办公室坐一坐,这个时间才会去店里捧场,一般也只去‘深隆’啦,那是以前李文彪的地盘嘛,阿乔说在那里最有成就感。”

“那么现在他会在‘深隆’?”

陈万金目光一翻,陡然沉住了气,三个字,不知道。

陈越知道他起了疑心,也就不好再问下去,装模作样地哼了一声,走了出去,脸色却已经发白了,心中惶惶然的,曼波竟然还没有走!

他匆匆地从警局里出来,搭公车去“深隆”,晚风不断的兜住头脸,却始终吹不干鬓角滴下来的汗。从没觉得警局到“深隆”有这样多站的,走走停停,好像总到不了,好像等他到了就晚了。

下了车他才记起自己没有换下警服,但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径直就走进去,说找乔曼波。

好久没有来过“深隆”,这里比之前好像又更高级了一点,灯光流动,洒了满地的碎钻。穿过曲折的过道,外面的音乐声渐渐一点也听不见了,这才进到曼波的办公室。

曼波在收拾东西,账簿一本本撂在桌面上,他一看,气不打一处来,走上去就拽住了对方的领子,吼道:“你是要钱不要命了吗?!”

好久没有靠得这么近了,好像连气息都能感觉到,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曼波的瞳孔里,原来竟是那样着急,脸色那样白,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曼波拢住他的手,既抱歉,又镇定,“我明白的,今天又听到了些消息……但是总不能丢下这一摊子,就这么走了。”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突然变得很任性的那样问,“为什么不可以?”

曼波没有讲话,陈越很固执地问他,“为什么呀?你说呀!”

曼波脸上也露出动摇的神色,用一种很难得一见的羞惭口吻解释道:“总要把这边账户里的钱提出来,下面的人多少要打点……”

“钱钱钱,你是养不活自己,还是养不活承先?非要搞到和庄爷、李文彪他们一样,你才晓得后悔!”

曼波连忙安慰他:“走,明天一早就走。”

陈越眼一扬,“怎么走,汽车还是船?”

“坐船,我有一艘船,停在私人船位,随时都可以走。”

松下一口气来,这才发现还维持着拽着衣领的姿势,曼波也仍旧柔柔地握着他的手,反而不自在,倒不如方才亲密了,视线也堪堪地垂下来,没法像刚才那样刀子似的抛出去了。

曼波松开他,闲闲地问:“留下来吃饭吧?”怕他不答应,紧接着一句,“算是为我送行。”

他立刻就答应了,心里跟着酸酸的。此前光顾着担心了,直催他走,真的安排好了行程,又要舍不得。竟然还会舍不得,原本是就算住同座城市,也决心要老死不相往来的,遭逢了变故的缘故,统统不计前嫌了。

他们不好再一起露面,便叫了东西送到办公室来吃,吃得很随意,好像并没有分别这回事。

曼波干脆坐到桌子上,陈越一抬眼,就能感觉到他居高临下的视线,他有点不好意思,只好低头一口一口,把一盒肠粉都吃光了。

吃过饭,曼波打开保险柜,拿出来一块表送给他。

“以前就想给你,但也知道你不会要。今天陪我吃了饭,也破例把这份礼物收下来吧。”

他仍是摇头,“你带走吧,以后万一用得着呢,心意我领了。”

曼波一笑,把表给他戴手腕上,“放心吧,我还不至于走到要当东西的那一步。”

他戴着那沉重的礼物,秒针喳喳地不停歇地跳着,就好像具象化了的时间,走得他心慌意乱。

曼波送他从后门出去,夜幕深垂,路边相思树相夹,满树的黄花,路灯的黄光从花叶间照下来,把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拖成长长一条。越走到巷口越嘈杂起来,外面的大街上车水马龙,店招的灯光和车灯在空气中蒸腾浮动,他们在巷口停顿住,犹豫了,不情愿走进这么个莽莽的世界中去。

他点点头,“我先回去了,明天到码头去送你。”

曼波的手臂突然绕上来,手指粗鲁地插进他的头发里,“阿越,好好照顾自己。”

他心中便突然一痛。等横过马路,回头一望,曼波还在那里,黑黢黢的一个人影,这时一阵酸楚落在心头,眼眶一热,泪水不自觉地滚下来,这才真的意识到离别,一人往这边走了,一人却往那边,中间只隔着一条马路。

费明时夹着那一沓稿纸走了,讲今晚会加紧写出来,后半晚送到印刷厂去,明晚上就可以见报。

“你后悔吗?值得吗?”

临走的时候,费明时问他。

他仔细想想,怎么会后悔呢,绵绵情谊在那里,多少次也会这么选。只是在望着镜子里映出自己消瘦的面容时,会惊觉,时光滔滔,一晃眼就过去了,大家抱有的种种希冀和期待,真是太微渺了。

第二十一章

半夜里大雨终于降下来,他的腿便不痛了。

他曾问费明时能不能放过曼波,但仔细想想又无所谓了,他会坦白地对费明时讲这么多,或许就是希望白纸黑字印在纸上,成为某种凭据,不再是虚的记忆了,而是一段实在的人生。

第二天还是一大早去汽车站出车,下雨天的生意会比平时要好。第一班长途客车到站后,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提着箱子踏上他的车,把快湿掉的长裙子往膝盖上一卷,狠狠地抖了抖伞上的水,脆声道,去市一中。

他就发动了引擎,往目的地开去。

他开得快,积水被车轮破成两股,纷纷从他脚下淌过,湿润的凉风吹得他衬衣猎猎作响,惹得女孩子在后面直喊,师傅!开慢点呀!

他头也不回扬声答道:小姐,没事的!稳得很!

他捡小路走,反而人少,又没有红绿灯,在高楼的夹缝里鱼一样的游走,也有一种乘风的感觉。

从诚诚百货大厦突然绕出来,面前豁然开朗。女生立刻认出来这是到了人民广场。

不禁感慨:“十几年了变化好大,我小时候这里还是片宿舍区,离开时广场才刚刚建好,那尊雕塑是什么时候立的?”

他答道:“八八年,那一年黄副总统刚刚卸任嘛。”

黄得望退休后不久就已作古,倒是陈万金在牢里待了五年就保释出来,至今健在。太太与他离了婚,带着孩子回乡下老家去了,却有个情人还肯跟着他,十几年风雨同舟,坐实了太太的身份。至于那位毛巾小姐阿琴,则早已不在夜市打拼,据说是结婚了,再没见到过。陈越历数起本埠的风云变幻,突然觉得一切都好远,好淡,倏忽间飞远了。

那天清早,他去码头送曼波。

是个大晴天,天蓝得可爱,码头附近的鱼市刚开始早市,飘过来新鲜的甜腥味。

曼波的船是架白色的快艇,他到时,承先已经被抱到船上,坐在大小的箱子上发起床气,一件件往床外扔玩具。

还有几只大皮箱和一只保险柜在岸上,曼波没管他,只能怒斥印尼保姆,你给我上船去!看好他!

那个印尼女孩连忙跳上船,一把搂起承先,慌张地哄起来。不想承先为爸爸的凶猛所感,拉汽笛似的长叫一声,大哭起来。

陈越连忙上去帮忙。离愁别绪前一晚发酵完了,这时候竟不觉得苦,眼眶干干的,好像是很寻常的分手,不日就要再相见那样的。

搬完行李,两人握手,他说好好照顾孩子。

两人便一齐往船上望了一眼,承先挥动起拳头,扬言要揍爸爸。

曼波就一笑,日光朗朗的照下来,他衣服上一道道行李蹭上的泥土,却丝毫不让人觉得狼狈,周身都浸着光,他看着有些怔忪。

却不知怎么突然就生了变故,曼波脸色一变,他也就跟着听到了警车声。

听着明明还有段距离,眨眼间就到了身后,轮胎擦着地面发出尖锐的刹车声。

他一连声呼曼波快走,船长便发动起马达,这才发现缆绳还没有解,子弹已陆续打在船身上,噼噼蓬蓬崩起木屑,一时呼喊声众,他耳里却只听得到承先稚气的尖叫。

他扑过去解缆绳,绳子刚解下来就被船呼而带过,抽在他掌心里两道血痕。

他也不知是这时中的弹,还是更早时,总之船开出去,他方才感到痛。腰以下像被什么碾过,分不清究竟是哪里在疼,原来痛也能痛得麻木的。后来才知道一颗钉在腰部,一颗钉进大腿,伤到了腿骨。

同样也不觉得自己是跌倒了,只意外,世界怎么竟在眼前倾斜了,平的海平线一端高高翘起来,成了竖的。那艘白色的小艇飞快地弯过海面,像是飞到天外去了。碧海晴天,美得像画,再没有比之更明锐的背影了。

突然心痛,方才意识到自己要失去这个人了,又是这一刻才知道爱的也是这个人,还来不及为这不合适的爱惶惑忧惧,就只剩下心痛。

他也听到警员在喊话,愤怒的,惊讶的,嘈嘈杂杂汇成一片,都淡出到画面外,反倒是前夜里那首歌的旋律越来越清晰的传入耳中:

人生如梦,梦里辗转吉凶,寻乐不堪苦困,未识苦与乐同。

南柯长梦,梦去不知所踪,醉翁他朝醒觉,是否跨凤乘龙。

何必寻梦,梦里甘苦皆空,劝君珍惜此际,自当欣慰无穷。

片尾曲一般的,然后画面便黑下来,他等着演员表出来,而没有出,心里却想,毕竟是剧终了。

“哦!是李望青哟!教科书里看到过哩!”女生恍然,掏出相机来,对着车外遥遥地咔嚓。

“下雨照不清楚,胶卷留着天晴再来吧。”

女生嘻嘻一笑:“翘课来看男朋友的,明天就要走了。”说完拍拍脚下的皮箱,“一箱子,全是带给他的礼物哩。”

陈越在后视镜里睇了女孩一眼,真是崭新的,年轻的美。

这天出了一天车,到了傍晚,雨天黑得早,夜空沉沉的,也不知是乌云呢,还是天黑,这才突然想起晚报来。明明看过稿子的,对于印在报纸上的是何样,却全无概念。

特意从报亭前慢悠悠地驶过去,有乔曼波的头版,报纸也跟着挂得极醒目,他看到了附的照片,并看不清楚,只辨别得出是张黑白旧照,好像为了加强读者对主角的认识,特意选的。

他下了车,走近去看,才发现竟是从前双龙会的合照,庄爷也在上面,庄兴和庄宁也在上面,李文彪也在上面,连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李文婷也在——听说李文彪死后,她自杀了。曼波则站在最旁边,那时还顶年轻的。

拍照的时候,看得出是一团和气,大概不会有人料到今后的杀伐。

他默默看了一阵,又回到自己车上,心头阵阵发着热。老照片挂在那里,好像这三十年并没有过去,然而一抬头,迎接新世纪的倒计时牌却高高挂在那里,喜气洋洋地提醒众位,再有一百九十八天,就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在这寒暑不明的热带土地上,时间也从来一刻不停地迈着他的脚步。

他把车停在巷口,原来巷子倒是宽阔的,后来家家把院子里砌了房子,又把院子往路上扩出来,他的三轮摩托就再开不进去了。两边的院子里各种着夹竹桃,木樨,相思树或者凤凰木,怒目相触,湿淋淋的花叶沉重地凝在墙头,香气也是凝固的,沉沉地压在鼻尖。

家门口的路灯下,一个人影伫立在那里,与周遭景物不同,一剪白西装在雨雾里发亮。那人摘下帽子来,托在手里,完全是侨民的派头。也老了,那女孩子一样浓黑的睫毛也不见了,但却分明又还是那个人,一看到他,就又看到了倚墙而笑的少年。

“阿越。”他几十年不变地这样唤他。

谁没有一些刻骨铭心事,谁能预计后果;

谁没有一些旧恨心魔,一点点无心错;

谁没有一些得不到的梦,谁人负你负我多;

谁愿意解释为了什么,一笑已经风云过……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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