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时光——romasky
romasky  发于:2014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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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下班再回到租住的房子里,虽然还是那个样子,一式的窗帘和桌布,掉了漆的木板地,零零散散一点家具,以前看着便老要盘算,今年添置个什么,明年又添置个什么,慢慢补齐全来,就是个满满的家,现在没有那样的奔头了,看什么都是破败,古旧,没有希望,好像人生,刚一开始,就已经败了,老了。

有一次,他去“深隆”见乔曼波,走过镶着彩色玻璃的过道,在昏昏灭灭的暧昧光线里,他看着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子,很衰。果然,曼波见到他便是一笑:“怎么搞成这样?”伸手要给他理衣领。

他往旁边一让,让出一道隔阂来,“你好久没回家了,乔叔要我来告诉你,码头那边的房子要被拆掉了,建海滨公路。”

曼波愣了一下,点点头:“知道了,我会把爸爸接到公寓住。”

他想了想,又道:“那次的事情是不是你故意挑起来的?”

“我说不是你信不信?”

“那你还跑到我家里来。”

“我在楼下就跟你讲了利害。”曼波有点嘲弄地笑了一下,“你说什么?你说‘我是那种怕麻烦的人吗?’。”

“因为我以为你被泰国人追杀,以为你会死,不能见死不救。”

曼波有一阵子没讲话,末了似乎是苦笑了一声,“一开始就不该让你和那个女人结婚,没有她,你现在也不至于跑来质问我,好像我们有仇。”

他心里一片灰,空空的,“那是我儿子……”

曼波突然狞笑了一下,“那是你和苏爱柳的儿子,要是依照我的性子,早就弄死了。”

他没见过曼波那样的神气,也没听过那样冷酷的讲话,一时呆呆的,半天才反应过来,手指簌簌抖着,打摆子一样。

“那你最好记下来,为了你坐到这个位子,赔上了我的儿子!”

曼波走近来,逼在他面前,“阿越,你要是想要儿子,要老婆,我可以再给你【是说要给阿越生孩子么XD】,为那不成形的一团肉伤心,没必要。”

他抖得更厉害,并且恶心。

第十六章

他又去过码头几次,起初街两边都围着红蓝相间的塑料布,他钻进去,在以前住过的房子里站了一会儿,久不住人的房间里凉沁沁的,门前悬挂的那一块白底红字的“志发旅社”的招牌,还存在着,除开比以前更加朴素和破烂了一点,倒还有几分熟悉感。后来招牌也没有了,房子都被敲掉,化为废墟,下雨的时候整条街汩汩地淌着黄汤,出太阳则扑扑的一阵阵风尘。再后风光带的工程开动,这个最开始温柔地接纳了他的城市一角,就此面目全非了。

乔叔被接到曼波的公寓去住后,他没有去看望过,直到接到曼波的信,才知道乔叔的死讯,那是在一个三伏天。

葬礼之前,他去了灵堂,曼波不在,棺柩豪华宽阔,乔叔躺在里面,显得格外弱小,脸上的神情似乎也有些惶惑和犹疑。他本想帮着也做点什么,然而场子里进进出出的,都有双龙会的兄弟帮忙,他也插不上手,于是只有带着同样惶惑的表情,束手束脚地站在一边。

中午时分,曼波依旧没回来,天气炎热困倦,帮忙的人都到后面去午睡,只剩陈越孑然坐在灵堂里,香烟袅袅的,冷气机轰轰送出凉风。

然后倩倩来了,依依站在门边,有点不敢进来,脸上叫屋檐投下一片凉荫,身体却还浴在正午的骄阳里,周身镶上一道金边。

他站起身,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她的肚子微微拱起来。

虽则怀孕了,却还是老样子,四肢纤细,人前总是很羞怯,在他搬过来的折叠椅上笑笑地坐下,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来找曼波……”

他正拎着热水瓶给她倒水,热汽腾上来,逼出一身热汗,“他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这样……以为他会在这里……”倩倩接过水杯,无措地就这么捧着,也不喝,鼻尖上细汗点点,人还像个小孩子,身体里就已经有了另一个生命。

“孩子是曼波的?”

“是……”倩倩答道:“本来不会这么不小心,可是分手那么久,再见到他太开心了。也没有说想要和他结婚啦,那样太不切实际了,他不会肯的吧。我算什么哦,一个舞女……”讲完,转过脸抱歉地对他笑笑,好像在说,对不起哦……

“那是要拿掉吗?”

倩倩睁大了眼睛,“我、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生下来呢……?”

“……那样以后会很辛苦吧……”

“我不知道……他知道有小孩的话,也许会答应结婚也说不定吧……”

外面不知谁家里打开了收音机,刘文正在唱:

春风她吻上了我的脸

告诉我现在是春天

虽然是春光无限好

只怕那春光老去在眼前

不合时宜的夸张的轻松让两个人都是一震,面面相觑地沉默起来。

等了好久,曼波还是没出现,倩倩要去上班,陈越就陪着她去车站等车。

“分手以后,我也没在‘深隆’做了,去了‘乐仙’,有点怕碰到他。不过现在应该也做不了多久了,肚子已经变明显了嘛,经理都跟我说了,下个月就走人。”

“要是曼波不肯要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回乡下吧,不过我爸爸肯定要气死啦,说不定会打死我。幸好我自己还有点积蓄。”

太阳像一汪血一样往下面流,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倩倩抱着臂站在那里,像一头无依无靠的小鹿,他心中满是痛惜。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因为懵懂而自毁。

在倩倩跳上公车的那一刻,他突然喊道:“有困难就来找我!我住江边21号。”

倩倩笑笑地挥手跟他再见。

出殡那天,他没有去,只托人送去了花圈。不过报纸上都有报道,声势很浩大,还附有一副曼波在现场的照片,一袭黑衣,眉目深浓,很好看。

他比李文彪更有野心,跃跃欲试地要从政,正在资助一个州议员,所以还特意对着镜头讲了一些礼义孝廉的话。

倩倩后来真的来找他,他下班回来,看到她坐在楼道口,泫然的表情。期期艾艾说:“后来想了想,还是不想告诉他,把孩子拿掉算了,去诊所,医生却说太晚了。”

他把手放她肩膀上,“没事的,有我帮你,一样的。”然后去厨房给她煮猪肝汤。

“你这么瘦不行的,对小孩也不好,爱柳怀孕的时候——”

话就这么戛然而止。

倩倩在他家里住下来,直到生产,在医院生下来一个男孩。

他从护士手中接过来,皮皱皱的小生命,五官都像小老头一样地缩着,觉得好奇妙,对曼波的那些恨和纠结,对着这个小小的孩子,都化为乌有。他只想到自己的未出世就已夭折的儿子,这个世界太过冷硬,不能容忍那样柔软的生命。

倩倩给孩子取名承先,希望儿子像爸爸一样有用,然后便带着又回到自己和朋友一起租住的房子里。

陈越买了奶粉和尿布去看过几次,环境很不好,到处都乱糟糟,进门前需要分花拂柳地撩开一串尿布和内衣,桌子上堆满了化妆品,奶瓶也混在一起,奶粉的罐子总是打开的,同住的女友嘴馋了,也会挖一调羹吃。

但是承先不为外物所动,很快就长得滚壮,也不怎么生病,没有大人陪,就一个人在床上很认真地吃脚,吮得口水嗒嗒掉。

他有时候也去倩倩工作的“乐仙”给倩倩买舞。

有时候看着她涂着紫红色的唇膏,坐在颜色奇异的灯光下,被客人揩油,还要笑,只觉得很可怜。

但是倩倩却说:“也没什么啦,你看着可能会不好受,其实只是摸一下而已,都不会太过分的,而且只是摸一下,小费就多很多,可以给宝宝买奶粉。你别看他人那么小小一个,奶粉喝得好厉害!”

倩倩死得很突然,急性胰腺炎,一晚上就过去了。他和她的几个女朋友一起,草草料理了后事,承先只晓得嘻嘻笑着喊妈妈。

“孩子是送回乡下去吗?”

“给她父母打过电话,他们不肯要。每月寄给他们两百块,死了以后,人都不来一个,亲生女儿哎,好没良心!”

“小孩总要人照顾。”

“能联系到他父亲么,要是爸爸也不要,就只能送孤儿院咯,不然怎么办,我们不可能给她养孩子的,以后还要结婚呢。”

陈越终于给乔曼波打去了电话,曼波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久,最后答应来接孩子。

“他叫承先,”陈越一边解释着,一边收拾出小孩用的东西,“这是婴儿奶粉,以后都买这种,别的会拉肚子,奶瓶在这里,吃饭的时候围的兜兜,这是尿布,要勤换,否则会长痱子,这里是痱子粉。”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倩倩说不想要你知道。”

曼波皱起眉:“她不想要我知道,你就也跟着瞒?你知道这是多大的事?”

他不记得他的儿子流产的时候,曼波有觉得是大事。

他帮曼波把孩子抱到车上,曼波突然问他:“你还住在江边?”

“是。”

“那边也要改造了,拆迁以后要搬去哪里?”

“还不知道,一个人住哪里都无所谓。”

曼波顿了一下,撩起眼皮:“要不要住我那里去,房子很大,爸爸又不在了,有很多空房。”

他摇摇头:“不用了。”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呢,都太晚了。”

曼波没再说什么,笑了一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汽车绝尘而去,他一个人踽踽地往富江边上走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第十七章

包括陈越租住的公寓在内,富江边高高低低的一线,挨家挨户都被用红漆圈了个“拆”字,提醒往来各位朝不保夕的境况。也不止是富江边,哪里都在改建,旧的被推倒,新的立起来。

他还不到三十岁,也成了那旧的。

春节前,天气冷起来,他还穿着前年的外套,一个人沿着江边走,江水寡白,凛凛地贴着河堤淌过。对岸在建一排商厦,横条竖条的脚手架支起来,围着绿色尼龙网,刮来的风也好像带一股水泥味。

回到租住的房子里,楼上楼下的租客都回乡下过年,平日里响得要用扫帚敲天花板的卡拉OK机很久没响起了,好冷清。

他把煤气炉拿到客厅里,驮上一锅水下汤圆吃,算做过年。

并不是穷困,只是失去了兴味,一进到这个家里,负罪感就扑面压上来,过去的虽然过去,但在时光的顺流里躁动翻腾着,一次次卷土重来找他清算。

滚烫的汤圆吃下去,让他眼热。窗外伶仃的一枝木兰花枝。

他以为这是个寂寞的年,没想到苏怀舜竟然会来。

苏怀舜进门,看了一眼桌上的煤气炉,便皱起眉,“就这么过年?”

他笑了一下:“是呀,还有一筒面,不够就再下点面,也差不多了。倒是你,怎么还没回渔村吗?”

苏怀舜仍是皱眉,支吾了一下才道:“我今年值班,不回家了。家里捎了年糕和鲜鱼来,我一个人吃不完,给你拿一点来。”

“咦?”他看向他,“那你爸爸妈妈,还有爱柳……”

苏怀舜也看着他,“你都不问问爱柳怎么样了?”

“是,她怎么样……”他低下头,刚才汤圆太烫,背上出了一层汗。

苏怀舜提着袋子径自走到厨房里,陈越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看他把一尾胖头鱼横呈在丁板上,自己找了个大碗,装大半碗水,把年糕一块快砌进去,年糕白得可爱,缀着几丝桂花,日光从厨房上面小小的窗户里漏下来,又清又淡,似有似无,却正映得苏怀舜的沉静。

苏怀舜以前也并不是这样的人,他是像阳光照进石缝那样地照进他的生活,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却化成穿流而过的水。

“她不在糖厂了,去了A市,还是一样做会计,只是换个环境——这样对她也好。”

陈越看着他转过身来,苦笑一声:“搞成这样,我居然还会给你带年糕。”

“我知道你对我好……”

苏怀舜却咬牙切齿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被发了好人卡T3T

然后却不让他一个人就这么惨兮兮地过年了,推着他出门去餐厅吃饭,他微微发出点笑,从沮丧和悲愁里也寻出了暖意来。

两个人在长街上走了好远,哪有餐厅还开门,只在一间杂货店里购获几听啤酒,又只有回头。边上楼,陈越边说:“算了啦,就是涮肉片和青菜也很好呀。”

苏怀舜走后面叹气:“阿越,日子不是这么过的。”

他煎年糕,苏怀舜在旁边手脚利索的剖鱼,深红的内脏抠出来丢在一边,血水跟着自来水蜿蜒流走,腥气很重,但是却是属于厨房的家常味道。客厅里煮着肉,虽然是一样的煤气炉和小火锅,可是肉片咕咕的随波翻腾起来,突然也就热闹起来。

他不自控地喝下很多酒,从内到外一起热起来,柜橱的玻璃上映出桃花般绯红的面孔,眼波滟滟,是催出来的一点泪光。他看到了,倒吃吃笑起来。

苏怀舜提醒说:“阿越,你喝醉了。”

他也含笑承认:“是,我醉了。”难得一醉的。

等到有人挂出鞭炮来放,他在噼里啪啦的热烈声响里已经醉成一塌糊涂,软在沙发上,但是却又知道苏怀舜是怎样抱住了他,又怎样压下来,嘴唇相贴时他亦清醒。

只是没有意想中的惊愕和恐惧,他微微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苏怀舜,苏怀舜还垂着眼,轮廓清晰疏朗,一心一意地吻他。然后突然发现他竟是醒着,一下子惊地坐起来,不确定地喊他阿越?阿越?

他也不答,仍旧迷蒙地注视着上方,大概是真的醉了,只是做了荒唐的梦。

苏怀舜看了他很久,最终给他盖上了一条被子,把桌面收拾干净,然后坐在一边,单是看他。或是看他,或是自省,他们中间不是无拦的,就算他们够胆,也终是隔了一个人,他先是苏爱柳的哥哥,他又先是爱柳的丈夫。

他在这时间,突然想起来曼波来。清醒时他是蒙昧的,醉后反而明智。

清明节那一天,陈越去看乔叔和凤姨,他们是合墓葬下的。去得很晚,墓碑前已经摆了花和果盘,鞭炮屑碎了一地,香炉里的香烛燃尽,曼波已经来过。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南国的春天极短,阳光照下来的地方都热。墓地所在是一片小山坡,一眼望去是一排排墓碑,填了字和照片的是地下已经有主,没有填的也是有所预定。常叹生命无常,到了这里,又忍不住承认上天注定。总之是尘归尘,土归土。

风浪吹过,拂低一片草地,一条明亮的波浪线延绵扫过,酢浆草浅紫红的花乍隐乍现。

突然曼波叫他,阿越。

他心中一颤,回过头来,近一年没见面,曼波还是那样,比报纸上来得更年轻和坦然一点,双手插兜站在他身后二三米的地方。

“等你好久,都以为你不会来了。”

“等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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