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温柔的牵着我的手的人,忽然就出现在我的十步之外。他低着头,手里拿着那只扑腾的白鸟,胸前的十字别针闪着耀眼的光线。
我的天。这绝对不是人干的事儿。
他很慢的抬头,我感觉到他是要看我,我就不由自主的有点紧张。
他的眼神锁定住我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发着抖,眼白的部分变成很深的红色,五个指头都插进鸟的肚子里。那鸟歇斯底里的挣扎了一会就慢慢不动了,可我看到了更令我觉得惊悚的事,那个人用自己的嘴咬住了鸟的脖子,那只肉忽忽的大鸟一秒之内迅速干瘪,然后那人用细长的手指卡住鸟的脖子,另一只手把鸟肠子掏出来。
那鸟成了一个空面袋……
目瞪口呆。
那人看着我,他的眼神开始十分陌生,就是那种看猎物的眼神,渐渐的才柔和起来。
他勾起鲜红的嘴角,提了提手里的“面袋”:“安安,看,我替你报仇了。”
我退了一步。
他细长的带血的手指勾起来:“安安,过来。”
妈,我要回家。
******
后来我是失去意识了,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正在梦里。
的确,很清晰,感觉很真实,我是在梦里。2044年,一月的最后一天,图恩在早晨病情恶化,那个时候我正站在床边刚打完叫医生的电话。
我站在原地反映了一会,这是2044年,不是4053年。我现在身体是温热的,手指和膝盖都能自由活动,低头,我穿着厚一点的宽松的家具毛衣,裤子松松垮垮的挂在腰上,四周的阳光是干净清澈的,偶尔有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带来一阵浓郁的花香。
图恩躺在床上,上身没有穿衣服,眼睛安静的闭着,身上斜斜的盖着我给他拉上去的毛毯,露出一小截肩膀。我走过去把毛毯给他向上拉了拉,然后轻轻捏着图恩的手,坐在床上。
我们养过一只叫做米克的小黄猫,不是什么优良品种,图恩有一天上大街捡回来,那个时候那只小东西浑身的毛都纠结在一起,尾巴少了一截,还在瑟瑟发抖。我摸了摸那团东西,抬头看着图恩:“这只狗怎么这么丑?”
米克正站在窗户上静静的看着我,它的眼睛晶莹透彻,像藏着很多秘密的蓝水晶。我站在床边,小声喊:米克,过来。
米克冲着我叫了一声,缺了一截的尾巴动了动,然后把后背冲着我,头探出窗子看外边的蝴蝶。
“你生气了,小米克。”
米克还是没理我,扭过身来,从窗台跳到地板上,我以为它要过来,它却翘着丑兮兮的尾巴跑到那架旧写字台那边去了。
我转过身来,看着安静的图恩。有心跳,有脉搏的图恩。
传来急切的敲门声,外面隐隐约约有很多人的说话声。我从那个床上下来,踩上一双拖鞋,给他们开了门。
图恩的助手们,还有在研究成果上跟他并驾齐驱的一个人也过来了。他们俩应该是好哥们吧,图恩说起他来的时候,总是笑着的。那个人叫韩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下巴很尖,他一进门就用一种凌厉的眼神看我,我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然后一大群人都跑过去,围着图恩和我的床。从他们隐隐约约的谈话中我大约知道,他们打算给图恩在那里进行手术。
那一大群人开始手忙脚乱的准备,手术刀,绷带,缝合药剂,麻醉针……
米克从写字台上跳下来,大约是受了惊吓,打算从门口逃出去。那边已经开始手术了,我对着米克喊了一声:米克,回来。
有一部分在人群外面的人回头看我,他们指着我说:“这就是阿图的……”
我没理他们,跑到门口去捉米克,米克的尾巴太短了,我没抓住,它很轻易的从我手底钻出去,我立刻去双手轻轻掐它的后背。
后面的人还在说:“可见是个没什么良心的人……阿图都这样了,你看他那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那是,听说阿图为了他……”
“……那可不值得呀……图教授条件那么好的人,又温柔……”
“听说是那小子追的阿图……可见男人跟男人就是靠不住……”
我抱着米克,站在门边。
里面是我的卧室,我和图恩日日夜夜睡得那张大床。我看着看着,就怔了很久。
晚上的时候,人都已经走光了。9点多一点的时候,图恩睁开了眼睛。
图恩看着我,眼睛里映着昏暗的床头灯的光晕,他微微喘了两口气,喉结轻轻动了几下。我赶紧站起来:“想要喝水么?”
图恩点点头。
我光着脚跑到地上,倒了一杯热水,赶紧往往床上跑。水撒了很多。
我把水杯抵到图恩嘴边,图恩没有喝的意思,只是抬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
我才反应过来,玻璃杯里的水是滚烫的开水。手已经被烫的脱了一层皮,可是我丝毫没有感觉。图恩吃力的喘了一下:“快把杯子放下,我看看你的手。”
我点了点头,把杯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手上的疼开始一点一点苏醒过来,我忍不住有点抖。图恩说:“去拿药箱过来。”
我捏着手,摇头。
图恩叹了口气:“刚才我做手术,你在那逗猫呢?”
我听了一会,嗯了一声。
“吓坏了?”
我使劲捏着手,疼的汗都流下来:“吓坏了就不逗猫玩了。”
图恩伸出手来,搂我的脖子:“我还不知道你。”
“真不怕。”我把脸埋在图恩的肩膀上。
“手疼吗?”
“不疼。”
“忍不住了,就去拿点药。”
“不用了……”
“你不是最怕疼了。”
“我想跟你多呆一会。就一会。”我的声音听起来很闷,跟感冒似的。
图恩伸出来两只手抱我。
“图恩……”我吻了一下图恩温暖的嘴唇:“我们要是就这样多好,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像这样……多好……”
图恩回吻我:“我也是。就像这样跟安安呆一辈子。”
“可是,安安,人不能闭上眼睛在自己的臆想里过一辈子,要坚强,该面对的东西你逃不掉的。”
“不要……”
“如果是梦,都会醒的。”
我半闭着眼睛,说话都有点结巴:“我,我不想回去。那里太可怕,我不要。
“安安……你总有办法让我不放心……”
我急切的张嘴:“图恩,我求你,不要叫醒我,我宁可死在梦里,你就这样抱着我不要动好不好?”
“安安。”图恩用力的摸我的头,连说了两遍,“时间到了,该醒了,该醒了。”
14.你有多狠
图恩病重的那一年对我来说是巨大的折磨,他不能吃东西,浓缩营养片对他的胃又刺激太大,到最后他的胳膊上满满的全是注射营养针的针眼。那个时候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探图恩的鼻息,然后摸他的手,我怕有一天醒过来身边已经是一具冰凉的身体。
我怕来不及在他死之前离开。
我记得有一次我被医生叫醒,那个医生戴着一副白框眼镜,浅蓝口罩,穿着和图恩一样的白大衣,手里拿着一张图表,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病危”两个字。我心跳了一下,赶紧张嘴:“怎么了?”那个医生指着我身边的图恩,说话冷冰冰的:“他快不行了。”
感觉就像在晚上下楼的时候踩空了一阶,心里忽然空一下,然后就像着了火一样歇斯底里的烧起来,我咬着牙扭过头去看图恩。
那个医生指着我:“还没断气儿呢,大概有话要说。”我的心急的要跳出来,也顾不得周围还有别人,拉开图恩的被子,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
那医生还在说:“能支持到现在算是奇迹了,大概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人。”
我掐着图恩的手心:“哪有什么奇迹不奇迹,要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人,他就不会死!”
图恩的嘴唇动了一下,那医生赶紧说:“哎哎,他要说话,他要说话。”
我把耳朵靠近图恩的嘴唇。
图恩模模糊糊的吐字,我听得似懂非懂,心里又急又悲。那医生不停的大声说着什么,我侧过头说一声:“别喊!听不清图恩的话了!你别喊!”
图恩的嘴唇还在吃力的一张一合,我想吻他一下,可又怕妨碍了他的呼吸,我死死抓着图恩的手跟他十指交叉,说话都咬牙切齿:“图恩,你要是疼我,就别走!”
那个医生的开始朝我这边伸手。
我没管,把耳朵凑近图恩的嘴唇。
图恩说:“安……我……”
我忙不迭点头:“你不走对不对……”
“……不……”
“图恩你不会离开我的……”
“……我不……死……”
医生拍我的肩膀。
我扭过头看医生。
医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你没见心电图啊,他心脏都停止跳动两分钟了,你这是干嘛呢?”
我张了张嘴,然后摇头:“不是,没死,图恩正跟我说话呢。”我看着图恩,图恩的嘴唇不动了。
我摇了摇图恩:“你说话。”
图恩一动不动。
我喊了一声 :“你说话啊。”
医生不耐烦:“推冷藏室了!”
我抱着图恩:“你们敢动他!”
很多医生和护士像沙丁鱼一样涌过来,他们拉我的手,扯我的脚,我使劲搂着图恩的脖子,尖叫起来:“他还没死呢!你们敢!”
“什么敢不敢?”
我醒过来的那个时候,满脸都是眼泪,手死命的勒图恩的脖子,图恩有点无奈的歪头看着我,脸色有点苍白,但精神还算好。
我喘不上气来,抓着图恩的手腕,抖个不停。
图恩会意的摸我的头,我使劲抱他,连腿都搭上去。
“这是干嘛……”图恩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倦怠,有点轻微的鼻音,听起来让人不自觉的安心。他隔着睡衣领子吻我的后颈,然后在我耳边摩挲了一会:“安安想做了?”
我哪有什么做的心情?我摇了摇头,呼吸还没平息,整个人都贴在图恩身上。
“可是我想做了怎么办……”我还没回答,图恩就把我从他身上剥离,然后整个人覆盖上来。
我喘了口气:“我不想做。”
图恩支起身子,看了我一会,眼睛泛着轻微的水光:“那安安不怕以后没得做?”
后来,图恩得逞了。反抗什么的,当然不可能。
可是因为图恩最后说的那句话,我一个星期没理他。
******
这些往事。
忘了就再也不疼了,可是我到底还是细细的一点一点的记起来了。
我张开眼睛,叹了口气。
图恩正看着我。
我勉强弯了弯嘴角:“不用问了,我都想起来了。我叫安准,你叫图恩,我爱你爱的要死,被你不明不白的扔到4053年,你还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被你咬了,差点变成丧尸,本想一死了之,你又把我救回来。好了,现在你满意了,我又把你想起来了,从今以后还会因为爱而不得继续痛苦下去……你要的就是这个?”
图恩张了张嘴,然后又合上,然后慢慢的嘴角挑起一点:“有力气吵架了?”
我没说话。
“还差最后一针速溶剂,你身体里还有残留病毒。”
“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图恩看着我,眼睛弯了弯:“安安想听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只是心里又冷又难受。
图恩转过身去,把一串钥匙交给我:“一会我给你注射最后一针,然后给你打开防护罩,你在里面把自己锁上。”
“你又要干什么?”
图恩盯着我:“到明天太阳升起来为止,不要打开锁。谁来都不行。”
我说:“又怎么了?你能不能告诉我?”
图恩顿了一下,“记住,明天为止,谁来都不要打开。连我也不行。”
心很猛烈的跳一下,我看着图恩。
图恩过来吻我的额头:“安安要听话。”
“你告诉我怎么回事。图恩。我受不了你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会疯的。”
“没有时间了,安安,我现在马上给你去拿最后一支药,你等我。”
“图恩!”我看着图恩的背影,喊了一声。
图恩顿了一下,然后走到实验台前,拿起了一个烧杯,把里面的试剂倒了一点在试管里。
我喊:“图恩,你这么对我,不怕哪天我死了你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
图恩配试剂的手停了一下,他扭过头,脸色苍白的厉害:“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安安,你爱我,舍不得我难过。”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图恩的动作越来越扭曲。
我看着图恩,图恩背对着我,一只手抓握着注射器,另一只手扶住实验台黑色光滑的台面。他抖得非常厉害,在那边站了很久都不过来。图恩忽然一下把实验台上的玻璃器具扫到了地上,玻璃碎渣和各色的溶液撒了一地。
“你怎么了?”
图恩没有扭过头来看我,我注意到图恩的指甲开始发黑。
“图恩?”
图恩忽然按了一下身边的黄色按钮,那动作更像是在挣扎,我睁大了眼睛,四周开始升起厚厚的透明的防护罩把我围在里面,然后防护罩连成一个半扣着的半球形。我赶紧从防护罩的小门里爬出来:“图恩?”
图恩扭过头来。
我忍着没叫,图恩的脸侧爬满了红色和青色的血管,眼神陌生,嘴唇红的像喝了血。我想起那天拿着“面袋”鸟的陌生图恩。
他盯着我,然后慢慢笑起来。
我爬进防护罩里,然后在里面上了锁。
图恩举着针头,“来,出来,打针。”图恩拍着防护罩,一下一下的。我身上的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还差最后一针。”
“出不出来?”
我没说话。
“不出来这一针可就浪费在这里了。”
图恩把针头插进了自己的胳膊。
我立刻从防护罩里站起来,一不小心磕了脑袋。我喊了一声:“别……别瞎打……你……”我哽了一下,又指了指图恩:“咳,你知道你……是谁吗?”
图恩笑的像一只妖精:“不知道。”
我眼睛紧盯着没进图恩胳膊里的针头:“你,那个……知道我是谁不……我……”
“你出不出来?”图恩脸上开始不耐烦。
我想了一会,怕他把试剂打在自己身上。我把锁打开,站在图恩面前。我身上赤裸,光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一股寒意从脚心慢慢的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