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说,那他是说瞎话,托福他考了,GMAT他没考,报都没报。
段小兵就不再说什么。
他表面不动声色,脸上却掠过很多表神,一时间想了许多。
我回到学校后,室友把段小兵来找我的情况告诉我。
我火急火撩赶去段小兵家。
段小兵不在。
我和虎子在段小兵的房间玩起了小猫钓鱼的扑克牌。
林师傅像个鬼样飘了过来。
小虎子每次要收牌了,就异常高兴,用小脑袋来拱我的脑袋,咯吱咯吱地笑,喊,收了,收了。
林师傅说,哎哟,你们俩个好亲热,打个扑克牌两个脑袋还凑一起,拱来拱去的。
我局促地笑笑。
虎子说,爷爷,你也来玩,我们三个一起。
林师傅说,虎子,你就会笑爷爷,人家是大学生,水平高着呢,我这大把年纪了,怎么斗得过人家。
虎子说,爷爷,你来吧,代叔叔好笨哦,每次他都输。
林师傅说,虎子,那你可错了,人家是让着你。爷爷还能不知道吗,上次代叔叔那话说的,滴水不漏,不愧是大学生啊,有文化,书没有没念,爷爷是自叹不如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今天林师傅说话有点怪,是那种阴里阴气的怪。
而且,我看见他说话时,从容地逼近我,盯着我,言辞斩钉截铁,眼中光芒闪烁,有一种几乎把我吸住吃掉的强悍。
可能,他还在埋怨我拆散了他女儿和段小兵吧。
于是,我脑袋一扬,学他的语气,故意打趣说:林师傅,来吧,玩不过,拱总能拱嬴。
林师傅就一楞,故作惊讶地尖叫起来:“飞飞,你可别开我的玩笑了,我还敢——”
我继续说:有啥敢不敢的,你头皮厚,拱不疼的。
虎子在一旁嘿嘿地笑。
林师傅不说话了,瞪我一眼,掂了掂脚尖,走了。
惊讶的是,出屋后,他似乎忘了刚才的不快,步履轻松,就像一只欢乐的鸟儿,似乎还哼着小调。
我以为,他这是新婚不久,高兴的。
熟不知,命运于我和段小兵,已张开狰狞的翅膀,遮蔽刚刚放晴的天空。
079.
又和小虎子玩了几把扑克牌,我坐不住了,决定去厂里找段小兵。
段小兵正光着膀子在活动室打乒乓球。
我远远地站着。
看了一会儿,发现无论得分还是失分,段小兵都要竭厮底里大喊大叫一番,样子实在令人生畏。
最后,他还是输了。
我就看见他双手扶在案子上,低着头,难过得要命。
对手过去安慰他,他突然就变得非常孩子气,不停地摔拍砸案。
对手张皇失措起来。
我喊了句段小兵。
他听见了,抬起头,看见我,眼睛明明一亮,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他收拾好东西从里面出来,额头还有细细密密的汗珠。
我说,你刚才的样子好吓人。
他低着头没说话。
我又说,打球嘛,就是玩,心态平和点,不用太计较输赢。
他看我一眼,不情愿一笑。
这笑之勉强,是以前很少见的。
很快,我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超乎想象的异常,
我们在望江厂的大道上走,我给他讲去峨眉山碰到的奇闻趣事,滔滔不绝讲半天,他却一点反映也没有,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时,他又会突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我看,然后一脸迷惘地问:“哦,对了,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眉飞色舞重复一遍,他却又把头撇到一边,盯着远处看,好象远方有一种无法排解的忧愁。
我说,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
我说,是不是还在想张大伯的事?
的确,张大伯的死曾一度也让我陷入了眩幻之中,我经常思索生命的脆弱、无常及存在的意义。不过,想到那几个混混最后都被逮捕归案,受到了应有的惩处,我心里也稍感安慰些。从峨眉山回来后,我像条从网里挣脱出来的鱼,脑袋一下轻松过来,里面糨糊一样浇灌的东西,突然就不见了。
他还是不说话,一直盯着远处看,眼睛里弥漫着雾一样的伤感。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多想了,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我们不去买他的羊,他也难逃此劫。”
段小兵又看我一眼,刚碰触到我的眼神,就慌乱移开。
此时的我,完全没有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分离已经横在我生命的弧口处。
我劝慰他,你要还是难受,就哭出来吧,哭上一鼻子,或许会好受些。
这句话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段小兵叫了一声“飞飞”,眼睛就红了。
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泪不由自主就出来了。
段小兵很少流泪。
这种罕见的景象,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难以置信。
这让我十分诧异,也十分不安。
我就想,他和那个张大伯到底是什么关系?
难道他从母亲或者哥哥嘴里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莫非,他是张大伯的私生子?
我说,你真哭啊。
他擤了擤鼻子,擤完,抬头看我一眼。
眼神除了游弋不定,还有迷茫、惊恐和愧疚等内容。
我说,段小兵,你怎么了?
他却在犹豫,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哑在了喉头。
不过,从眼神和表情可以看出,他的心情一定很复杂。
我突然就一紧,问: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还是不说话,起身,慢慢地走。
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不停问,段小兵,你到底怎么了,有事你就说出来,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出主意。
他停了下来,背对着我,突然就说,飞飞,你给我说实话!
怎么了?我一楞。
你是不是决定留校读研究生?他说。
我再一楞,精神也随之一振,马上睁大眼睛去看他,但我没看见他的脸,
于是,我跑到他面前,盯着他看。
我笑着说,靠,段小兵,不会吧,你就为这事儿?
他却躲避我的目光,飞飞,你为什么要为我留下来,不值得!
我说,值不值得我自己清楚。
他突然就像个情绪激动的西方人,两个拳头紧紧地握着,狂乱地手舞足蹈起来,用很大的嗓门说,代雄弼,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很蠢。
锐利的声音像把叉子叉了过来。
我瞬间呆了。
一年来,我和段小兵构筑了一套全新的叫“爱”的语言体系,在这套“爱”的语言体系里,我们发射出相互吸引的磁场,并拥有了彼此熟悉的语言风格。
毫无疑问,此刻的段小兵表现完全跳出了那套“爱”的语言体系——我仿佛看到了八年前那个可怕的段小兵。
当然,我还是有足够清醒的头脑去判断两者间的差别的。
八年前,段小兵突然就破坏了我们那时候构筑的相互吸引的磁场,是因为我伤害了他。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他。八年后的今天,我并未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儿,所以,他没有理由再次破坏我们好不容易重新构筑的磁场。如今,他这么做了,一定是另有他原——他肯定是因为我放弃出国为他留下来才这样!
这么想着,一种莫名的感动从脚底升腾。
我说,我参加GMAT考试了,但我没考好,本来准备时间就不足……
他说,飞飞,你还想骗我,你同学早告诉我,说你根本就没报。
我就一楞。
幸亏我反映快。
我说,你怎么能听我同学乱说呢,他又不了解真实情况。我考了,确实没考好,所以我就骗他们说没报。你知道我是学生会主席,好面子,我要告诉他们没考过,多丢脸啊,我在他们当中一向很有威望的。再说了,我要不报,为什么去考托福啊,还大老远的跑上海参加培训,我闲得啊……段小兵,你不要太高看你自己了,我真的没有要专门为你留下来,我是舍不得我爷爷奶奶,想出国留学以后机会有的是,反正我托福也过了,GMAT我明年可以考再。
你说的是真的?他睁大眼睛问。
我说是。
他突然把两只大手摁在我的双肩,狠狠摇了起来。
他边摇边说,你肯定又在骗我!飞飞,听我的,你去美国留学,好不好,一定要去,一定要去,别为我留下来……
他像个疯子,摇了我半天。
突然,他松开手,激烈地跑起来。
我追了上去,拽他的胳膊。
我说,段小兵,你今天好恐怖,简直像吃错了药。
他看我一眼,眼睛布满血丝。
他说,代雄弼,你又在骗我,是不是?你觉得我傻,很好骗是不是?
我说,靠,段小兵,你就那么希望我离开你?
他抱头仰天长叹一声。
那长长的叹气的声,像一块永远挤不干的海绵,蛛丝一般,缠得我有些透不过气来。
080.
我们在望江厂的大道上一前一后走。
徐久,彼此都没说话。
这时,有一只满月没几天的小宠物狗从我们身边经过。
为了逗段小兵,未经主人允许,我就把宠物狗抱了起来,送到他面前。
我说:“段小兵,你看,西施犬,多可爱呀!”
段小兵却显得很是不耐烦,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过了我一下:“飞飞,拜托,那不是西施犬,怎么会是西施犬呢?”
我和段小兵曾有次在望江厂看到一只西施犬,那只西施犬有着很长的毛,我们当时很兴奋,跑过去摸着它茸茸的长软毛。段小兵说:“哈,毛真长,摸着真舒服。”狗的主人告诉我们这是西施犬,西施犬的毛就很长。于是我和段小兵就记住了西施犬的毛很长。
而这只西施犬显然是太小,毛发还没长出来,段小兵没认出来。
我说,你再小心看看,就是西施犬的。
段小兵说:“代雄弼,你当我傻,这么好骗吗,西施犬我还不认识?上次我也摸了。”
我扑哧笑了。
我说:“这就是西施犬,这是一只才满月的西施犬,毛还没长出来!”
段小兵突然就停止了脚步,转过身,用愤怒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看。
盯着盯着,他就对我大声吼了起来:“代雄弼,你怎么就这么蠢呢?简直就是白痴,这明明不是西施犬还和我争,争个屁呀!”
说着,他甩开我,大步流星地走。
我被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一路上,段小兵不再和我说话,甩着膀子,气鼓鼓地走着,臀部一左一右翘翘地摆。
我也不恼,甚至还有一些愉悦——我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
一前一后路过一家新疆人摆的卖烤羊肉串的摊摊时,为了安抚段小兵,我对他说:段小兵,我请你吃烤羊肉串吧。
段小兵说,不想吃,没胃口。
我说,吃几串吧,很香的。
见我开始掏钱,他还是停了下来。
我掏钱买了二十串。
我们吃着,相隔挺远,彼此无语。
这时,过来一个混混模样的青年,也来买羊肉串,也站在那里吃。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不认识。
反正,吃着吃着,他冲段小兵笑,段小兵也冲他笑。
笑着笑着,段小兵竟然凑过去和人家搭起讪来。
不一会儿,他们两个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有说有笑的。
你真应该看看他们有说有笑亲热聊天的样子,全然不视我的存在,就像二十年没见面的老朋友,看了你都会以为他们就像一对从小在一个澡盆里洗澡长大的孪生兄弟。
我很不是滋味。
刚从九寨沟回来我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跑去找他,而他自打完乒乓球,走出厂子的大门,不是唉声叹气就是火气冲冲的,从未这么兴致勃勃地对我说过哪怕一句话,现在竟然和一个大街上偶然相逢的混混聊得没完没了。
而且,他们聊着聊着,竟然还撇下我,跑去那头的台阶上,坐着边吃边聊。
他们小声讲大声笑,嘴唇一开一合。
段小兵根本不朝我看哪怕一眼。
他一边从扦子上撕咬着羊肉,一边爽朗地笑,笑声放肆而又突兀。
远远的,我就觉得混混的话一点也不好笑,甚至十分的庸俗和无聊。
可他怎么就笑得出来呢?
吃完烧烤,分别时,他们还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当混混远离我的视线时,我就觉得段小兵立马像一块被充分燃烧过的木炭,随着小混混的离去,他的热度一点点地冷却下来。
我再忍不住。
我把钎子往他面前一扔。
我说,段小兵,有必要这样吗,你那么迫切希望我离开你,你好好劝就是了,干嘛要这样刺激我。
说着,我也开始快速地走——我是怕眼泪掉下来。
我虽然走得很快,但并没有跑,仅仅是快走,实际上,我是希望段小兵会追过来安慰我。
但他没有。
直到走出去很远,我忍不住回头,看见段小兵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走。
顿时,失落感如同雨后的荒草一样在心头滋生。
081.
现在想想,人在世界上,谁能把谎言编得天衣无缝?
很多谎言,即便当时看是善意的,是对的,可过后看却是恶意的,是极大的错误。好多事,当时看好象没错,不会出什么问题,可过后看才发现捅了个天大的窟窿。如果说,我去上海培训的谎话刺痛了段小兵,那么,我说我GMAT考试不理想的谎言几乎断送了我和他之间的感情。
此后,段小兵一直没有主动来找我。
我几次打电话过去,他办公室的人都说他下基层采访去了。
我还在天真地以为,段小兵是因为我欺骗了他,为他放弃了出国,他觉得不忍、不值,为我前程考虑,才故意发那么大火的。
然而,我错了。
不仅错了,还错得一塌糊涂。
有一天,那个和段小兵下过棋的同学突然告诉,说他在某个商场碰见段小兵和一个女的闲逛,好象是买衣服什么的。
我同学说,那是他女朋友吧。
我说,不是,他没有女朋友。
我同学说,那就怪了,他们很亲热啊,那女的一直挽着他的胳膊,俩人有说有笑的。
我的心口像被马蜂蛰了一下。
害怕和恐惧一起袭来。
突然间,我似乎明白过来了。
我就说嘛,就算我为了他放弃出国,他就算于心不忍、过意不去,他就算气性再大,也不能气成这样啊。你瞧瞧他,捶足顿胸、撕心裂肺的,气得都快没人样了。
他肯定是和某个女人勾搭上了,本来就觉得心理有愧,后来又发现我竟然为他放弃出国留学,所以他就更加愧疚。
这种双重叠的愧疚加让他痛不欲生。
于是,他通过暴风骤雨般的大喊大叫来掩饰这种内心的脆弱与不安!
可是,那个新勾搭上的女人又是谁呢?
戴燕燕?
林芬?
我越想越觉得冷。
没想到,我们转来转去,兜那么大一个圈儿,又回到了原点。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给他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很巧,他接了。
我说,段小兵,我看见你了。
他一楞,问,在哪?
我说,在XX商场,和一女的。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我不确定那个女人是戴燕燕还是林芬。
那边不说话了。
沉默,难耐的沉默。
也不知沉默了多长时间,他突然来了句,飞飞,对不起,我挂了,我们领导找我有点事。
我像遭电击般痉挛紧缩地晃了晃。
放下电话,我就做了一件一直想做,暂时没做,如今却不得不做,还影响我一生的事儿
我填了申报表。
忘了说,我一直都有出国的机会。
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来我们学校开展项目交流合作,其中一项就是两个学校互相选派学生进行文化交流,时间不长,只有一年。
而且,学校也答应,只要我参加,回来后可以继续读研。我也一直在考虑要不要申请参加,机会那么好,时间还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