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兵说不能。
我说,为什么?骡子不分公母么?
这可问住了段小兵,他盯着我看,反问我,你是大学生呢,你不知道?
我说我不知道。
段小兵说,骡子倒是分公母,但为什么不能生小骡子,我也不知道。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骡子没有生殖能力是因为染色体不成对,生殖细胞无法进行正常的分裂。
我靠过去,悄悄又问,你说骡子有没有性欲?
段小兵扑哧,笑了。
他说,应该有吧。
我说,那就是说,就算两只骡子搞来搞去,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了。
段小兵笑得更厉害了。
他脸红红的,说,怎么搞不出名堂来,它们搞得时候也很舒服。
我又靠过去,凑到他的耳根,逗他说,是不是像咱俩搞那样?
段小兵惊讶地看我一眼。
我说:“我是说咱俩搞着很舒服,但也搞不出孩子来。”
他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飞飞,能一样吗,我们是人,骡子是畜生。
我说,两个男人搞来搞去也能搞出个孩子出来该多好。
段小兵笑得更厉害了。
他说,要真能搞出来,也八成是人妖,跟个骡子似得。
我说,如果咱俩能搞出个人妖来,你愿不愿生?
他想了想,诡秘一笑,把湿漉漉的目光镶嵌在我脸上,凑过来,用肯定地语气说,我愿意!
这会轮到我惊讶了。
我说,为什么?你不是说活着很痛苦吗?
他说,那毕竟是我跟你一起生的!
我说,你就不怕他痛苦?
他说,我们可以一起陪他痛苦!
我笑了。
他说你笑什么?
我故意说,你很残忍。
他说你不愿意生?
我说不愿意。
他有点吃惊,说,生我的也不愿意?
我说不愿意。
失落的表情呈现开来,他情绪低落地说,靠,飞飞,你太不讲究,我都愿意生你的。
我学他,歪着脑袋,坏坏地笑。
我说,对啊,因为你生了,所以我没必要再生。
他用筷子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就你鬼!
077.
其实,我和段小兵之间,能通过文字表达出来的,只是一些小感动、小幸福,更多的震撼内心的情愫,一直藏在某个角落。
等到有一天,心痛时,我再悄悄拿出来,抚平自己。
我们正嘻嘻哈哈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
段小兵姐姐找过来了。
她问段小兵要不要买一只羊回去,还说张大伯有一只羊,又肥又壮,如果想买就赶紧过去,晚了可能就被别人买走了。
我们兴冲冲赶过去,看见那个张大伯正和孙子一起卖羊。
张大伯的孙子叫秋生,和小虎子认识,彼此相见,都有点雀跃,相互拉起了手,好不欢实。
秋生拉着小虎子的手说,有一次上课,由于太困,他竟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流了一桌子的口水,同学都笑话死他了。
张大伯听见了,站起来,用草帽甩了一下秋生的屁股,嗔怪着:难怪你上次没考第一,原来是上课打瞌睡。
秋生扭着屁股,不停躲闪。
小虎子扯着秋生屁股上面的衣服,把他拽到张大伯面前,急急地说,爷爷,爷爷,快打,快打,屁股过来了。
张大伯却不用草帽,用大手连捞带打抽了过去。
秋生喊着:爷爷,轻点,痛!
小虎子咯咯地笑了。
秋生也跟着咯咯地笑。
他俩天真和无邪的笑声让我想起了我和段小兵小的时候。
段小兵走过去仔细端详着羊,还把手伸到羊的肚子,脊背,腰身,摸过来摸过去,羊发出哞哞的叫声。
张大伯说,咱们村别的没有,野草多得吃不完,这羊从出生那天就没闻过饲料,整天在山上乱跑。
段小兵说,恩,你这羊确实不错,我要了。
过完称,算完数,段小兵正要把钱给张大伯,罕见的一幕出现了。
几个一直守侯在旁的混混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对段小兵说,你把钱给我们吧!
段小兵一怔,说,为什么啊?
其中一个说,他儿子欠我们钱,到现在也没还。
段小兵疑惑地看了张大伯一眼。
张大伯说,我儿子欠你们的钱,你们找他要去啊。
他们说,人都跑了,上哪要去?
张大伯说,我有什么办法,我还天天找呢。
他们又说,你是他老子,儿子欠钱老子还,天经地义。
秋生不干了,别看他年纪小,却是一副厉害相。
秋生说,不行,这钱是我读书的学费。
他们说,不给钱也行,这羊我们带走。
段小兵不干了,说,这羊我买下了。
他们说,那你就给我们钱。
段小兵柔软而坚硬地直视着他们,说,这钱我当然要给,不过不是给你们。
他们说,行,你给他吧。
段小兵正要把钱递给张大伯,我使了使眼色。
段小兵领悟过来,快速把钱揣进兜里。
我走过去,对张大伯说,你这只羊确实不错,我们很满意,不过,我们要办一个大宴席,一只羊不够,最少要三只,不知道你还有没有?
张大伯说,有倒是有,不过我今天就牵了一只过来,卖了给秋生交学费。
我说,没事,我们可以去你家,反正我们也有车,正好还可以送你们回去。
张大伯听了很是高兴,说,可以,可以,现在去吗。
我说,我们的车在那头,你帮我们把羊赶过去。
张大伯开始解拴羊的绳子。
那几个人看出了我们金蝉脱壳的诡计,蜂拥而上,把张大伯围住,说,想走?没那么容易。
张大伯说,你们围我有什么用,我又没有钱。
他们说,把这只羊卖了就有了。
张大伯说,我不卖了。
他们说,不卖也可以,我们把羊牵走。
他们又一窝蜂,跳向那只羊。
有的解拴羊的绳子,有的抓腿,有的摁羊脑袋,像一群土匪。
秋生自是不让,那可是他的学费。
他跑过去保护羊。
但小小的秋生怎么能是他们的对手呢。
他们只是轻轻一推,秋生就应声倒地。
秋生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边哭边喊,爷爷,我的学费,我的学费。
张大伯顿时就像一头受伤的熊,嚎叫着纵身扑向他们。
有个人躲闪不及,被张大伯狠狠扑倒在地。
那人爬起来,恼怒成羞,捡起一块小石头,在手心握紧,朝张大伯的太阳穴就是重重一拳。
我和段小兵还没来得做出反应,就见张大伯一头栽倒在地。
段小兵大声说,干嘛打人啊。
那人又揣了倒在地上的张大伯一脚,恶狠狠说,我就打他了,你能怎么地!
段小兵握紧拳头,就要出手时,我拉住他。
我说,快看看张大伯。
我和段小兵把张大伯翻转过来,只见他牙关紧咬、双目圆睁,暴鼓的两只眼球上沾着一层灰土,鼻孔嘴角全是血。
秋生哭着说,爷爷流血了。
段小兵使劲掐着他的人中,喊着,大伯,大伯,你醒醒。
我就明显感觉他的身子软软地摊在我身上,像一滩烂泥。
好象没呼吸了!我说。
突然,我发现自己正在发抖,意识到这一点我就抖得更厉害了。
段小兵伸出两根手指,放在他鼻孔位置。
段小兵说,已经死了!
很快,镇上派出所的人赶过来了。
那几个人如梦初醒,四处逃散,一溜烟跑了。
秋生哭得眼睛都肿了,颤栗着对派出所的人说,是他们把爷爷打死了。
拍完照,勘察完,我们去派出所做笔录。
大致情况也都了解了。
那几个年轻人是方圆十里有名的赌徒,经常聚在镇上赌博,张大伯的儿子就是和他赌钱输了,欠下一屁股债,逃得不知去向。
由于周围有很多人都认识那几个大名鼎鼎的赌徒,还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派出所的人对我们说,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我小心翼翼问,可以走了?
派出所的人说,可以走了。
我说,张大伯还在地上躺着呢。
派出所的人说,我们会通知家属过来。
我又说,打死张大伯的人呢?
派出所的人说,我们会全力追捕。
我们再回到出事地点时,派出所另外一个人冲围观的人群喊,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死人没见过啊。
秋生哭哭啼啼要钻到爷爷身边去,围观的人群让出了一条道儿。
我们几个顺着那条让出来的道儿,来到张大伯身边。
那只羊还栓在那棵碗口粗的树上,脖子上套着一根长长的绳子,正茫然不知措地看着我们。
秋生不大相信爷爷就这样死了。
他缓缓走了过去,来到他跟前,蹲下,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摇了摇他慢慢僵硬的身子,喊着,爷爷,爷爷。
有人说,小朋友,都死那么长时间了,摇也没用!
秋生还是不大相信爷爷真的就这样死了,加大了摇的力度,还是一动不动。
又有人说,小朋友,别摇了,怪吓人的,赶紧回家叫你父亲过来,拉回去埋了吧。
秋生听了就拼命摇,边摇边哭着喊:爷爷,你醒醒,你醒醒。
见秋生越哭越大声,越大声越凄厉,段小兵过去抱他。
秋生像条泥鳅,在他身上挣扎。
派出所的人问段小兵,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段小兵说,我们是一个村的。
派出所的人又问,你能通知到家属吗?
段小兵说能。
派出所的人说,那你帮忙通知一下,要死者家属立刻赶过来,把尸体拉回去。
我走过去问,不需要把尸体拉到太平间保存吗?
派出所的人看我一眼。
可能是嫌我多此一举,他说,保存什么啊,医生已经检查过了,死者太阳穴被硬物击中,当场出血毙命!
我说,有尸检报告吗。
派出所的人又看我一眼,挥了挥手中的文件夹,说,错不了,都在里面夹着呢。
我说,那,我们可不可以帮忙把尸体运回去?
派出所的人说,你要愿意,当然可以!
听说我们要把张大伯的尸体送回去,围观的人群纷纷散去。
段小兵的姐姐得知后,急匆匆赶过来。
她拉着拉段小兵似的手,说,小兵,你真要送回去?
段小兵说,姐,能不送吗。
他姐姐就没说什么,从家里找来塑料薄膜和麻袋。
我和段小兵先是用薄膜把张大伯全身上下套个严严实实,再将其装进麻袋里。
做这些的时候,我异常难过,眼眶红红的,一点劲儿也没有。
秋生一直在哭。
小虎子本来没哭,段小兵姐姐不让他跟着我们把张大伯送回去,他就开始哭,越哭越大声。
我叫了声,段小兵,我们快走吧。
叫完,我眼泪就掉了下来。
段小兵在喉咙里哼了一声,眼泪也包不住,忙慌慌地背过身去揩。
日头快落山时,我和段小兵终于把张大伯送回了家。
张大伯的老婆在屋里叫着张大伯的名字,问他是不是回来了。
段小兵说,大婶,是我,小兵,我把大伯送回来了。
张大伯的老婆说,哦,哦,是小兵啊,快进屋!
段小兵开始抱张大伯。
我拉了拉他,说,要不要先打个招呼。
段小兵说,没事,也躲不过去,迟早要看到。
段小兵把张大伯抱进屋,张大婶一惊,问,哟,小兵,你抱得是什么?
段小兵把张大伯放在厅堂的地上,喘了一口气,说,大婶,我们进屋说。
张大婶给段小兵倒了一杯水。
段小兵接过水,大婶,你床上坐,我有话说。
怎么了?张大婶坐在床沿,小心翼翼问。
段小兵看了她一眼,低下头,轻声说,张大伯死了。
张大婶自是不信,说,啊,他死了?人呢?
段小兵说,我放厅堂了。
张大婶明白过来,踉跄踉跄跑去厅堂,刚揭开麻袋,她就两眼一翻,昏倒在地上。
秋生一直在我怀里挣扎,撕心裂肺喊,奶奶,奶奶,爷爷被坏人打死了。
段小兵熬了姜汤水,在张大婶的胸口轻揉了半天,她才缓过来了。
醒来后,她喝了姜汤水,抹了抹干涩的眼窝。
了解一切前因后果后,好半天,她才叹口气,说,造孽哦,我家老头老实得走路都怕踩死蚂蚁。
良久,她又仰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气声如冬天的寒风一般,经过皮肤,直抵骨髓,能把人的那颗心冻僵了。
她紧紧搂秋生说,命中才有八角米,走通天下不满升。还是顺其自然吧,你爷爷已经死了,我们再伤心他也活不过来,不管怎么说我们祖孙俩儿还得活下去。
一想到人对现实的无奈,我心里就泛起一阵少有的凄楚。
我们没带走那只羊,给张大婶留了点钱,就黯然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段小兵说,飞飞,这是张大伯家的稻田。
我看了看,绿油油的叶子在阳光下蔫乎乎地泛着惨白的光,叶子尖尖处挂着的一串串雨露,像凝在脸上的泪珠。
我忽然就难过起来,感叹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和无常。
第二天,回城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语。
我在想秋生,那么小的孩子,爷爷死了,父亲好赌,他妈妈也没看到,只剩下一个视力不好的奶奶。
我的心就一阵痛。
痛着痛着,泪,再次夺眶而出。
我捂住脸,段小兵拍拍我。
我松开手,抬起头,发现段小兵、小虎子,段小兵的姐姐,甚至他的姐夫,脸上全是泪。
078.
张大伯的死在村民嘴里嚼了一阵,便剩下几缕叹息。
死是伤感的,带着寒意的,可死亡又是不可抗拒的,谁挡得住呢?
据说,张大伯的葬礼很是清冷。
由于他家太穷了,村里人帮忙挖了不怎么象样的黄土坑,垒了个不高不低的坟头,吹了几响不高不低的喇叭,就把张大伯送走了。
即便到现在,我还再痛惜,怎么一拳过去,说没就没了呢。按说,庄稼人都很皮实,挨个一拳两脚的,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有时,我也会想,要是我们不去买那只羊,要是我没有阻止段小兵把钱给那几个混混,张大伯会不会幸免于难?
想到这,我的心就一阵阵疼。
回城后的那几天,我一直难以面对斯人已逝这个事实。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倒下,又软软地摊在我怀里。
有时,半夜醒来,我仿佛依旧能真切看见张大伯用草帽甩了一下他孙子秋生的屁股,嗔怪道:难怪你上次没考第一,原来是上课打瞌睡!
我忧郁了两三天。
有时,到了吃饭点,大家三三两两去食堂,要没有人叫我,我会一直躺在床上到天黑。即便去了食堂,也是独自抽一支烟,让一切情绪随着烟雾飘散于无形的空气中。
我不知道,张大佰的死只是我们人生当中的一个意外事件,还是暗合了我和段小兵感情的命运走向。
总之,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如洪水猛兽般,说来就来了。
我没去参加段小兵母亲和林师傅的婚礼——我作为学生代表,正陪同接待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师生来访,
听说婚礼很成功。
段小兵母亲哭得梨花带雨,很多人都喝醉了,包括段小兵和他的哥哥。
婚礼结束后,段小兵来学校找过我。
当时,我陪弗吉尼亚大学的客人去了峨眉山和九寨沟。
他在宿舍陪一个室友下了几盘象棋。
他们很快熟络起来,甚至谈起了我,室友说我被保送研究生,还被学校倚重,安排在学生处见习,这几天正陪美国弗吉尼亚大学的客人去了峨眉。
段小兵当即傻眼了。
他说,代雄弼不是要出国留学吗,我上次看见他,他还说托什么考得不错呢
室友说,是托福考试,那我知道,他过了。不过他没考G。再说了,他都被学校保送研究生了,就算他考G,他是我们学校的红人,学校领导不知道多喜欢他,肯定不给出示成绩单,他即便拿到Offer,也是出不了国的。
段小兵也不懂什么托福、GMAT考试,他听了就一楞一楞的,说,怎么会这样呢,他是说过他爷爷奶奶年龄大了,不放心也舍不得离不开他们,我还劝过他,我说出国留学那是多好的事,别人求还求不来,你要不放心,我可以替你照顾,多去看看他们。可他后来明确告诉我,说他决定出国留学,他后来还去上海参加什么英语培训了呢。从上海回来,他就参加两次考试了。莫非是没考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