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师傅这话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没错,他是有恩于段小兵,这我们都清楚。但他怎么能利用恩情逼段小兵就范呢。这明明是小人所为嘛,还贴什么光明磊落的标签。这很让我很是不齿,都这么大把年纪了,竟然还要做立牌坊的婊子。
本来,戴燕燕一直表现得温文尔雅,听林师傅这么一说,她也坐不住了。
戴燕燕慷慨激昂说:“中国婚姻法明确规定婚姻必须自由,结婚必须双方完全自愿,不许任何第三者加以干涉,如果小兵同意和你女儿结婚,我二话不说,马上走人,永不再见他。如果他不同意,你们硬要拆散我们,我可以上法院告你们,到时候我看谁笑到最后……”
虽然戴燕燕句句切中要害,但她显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是站在当事人的角度,而是用旁人的语气说这番话的。
林师傅和段小兵的妈妈听了,就倒抽了一口凉气。俩人你瞪瞪我,我瞪瞪你,有点不知所措。
突然,林师傅把筷子一扔,忿忿离桌了。
段小兵的妈妈眼圈一红,又开始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
段小兵的哥哥赶紧扶他妈进了屋,接着又把段小兵拽进屋。
段小兵哥哥说,小兵,你要娶谁哥不拦你,但你不能这么气咱妈啊,你要找这么厉害的媳妇回来了,咱家这日子还过不了,妈要气出个好歹来,我和虎子以后就只能上大街乞讨去了。
我原本不想介入。
眼看事情越来越糟,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满脸是笑把林师傅请回来,假装训斥了燕子几句,又把段小兵母亲请了出来了。
在我的示意下,段小兵给每人倒了一杯茶。
喝了茶,大家平复下来后,我说话了。
我说,林师傅,我可以说几句吗。
林师傅挺了挺胸,目光如鹰看着我,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段小兵妈妈说;飞飞,你和小兵打小就是好朋友,也不算外人,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说:“林师傅,你是小兵的师傅,是吧。”
“那当然,我带了他五六年了!”
“那,你喜欢他吗?”
他看我一眼:“还用说,我一直把他当亲儿子看!”
“好,既然你喜欢他,还把他当亲儿子看,那你肯定很了解他了。那,我想问问,你觉得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吗?”
他想了想,说:“小兵我还是了解,他不是那样的人。”
“好,林师傅,你是长辈,如果我说话不妥当,哪句话不小心罪你了,还希望你多多包涵。我没有任何的恶意,只是觉得事情既然发生了,作为小兵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为了小兵的幸福,更为了芬芬姐的幸福,有什么疙瘩我们应该摊开去说,只要说开了,有问题就可以去解决,你说是不是?”
林师傅又看我一眼,点点头,说:“你这话倒是在理,行,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说错了我也不怪你,大家都是为了他俩好。”
我说:“林师傅,那我得罪了。”
他说:“你尽管说就是了。”
“小兵跟我说过你和伯母(段小兵的妈妈)的事儿,我们也看出来了,你喜欢伯母,伯母也喜欢你。小兵曾跟我说,自他父亲去世之后,伯母身体就不大好。但伯母搬到城里,认识了你,身体好了很多,精神更是不错,小兵打心眼高兴,也非常感激你,他多次跟我说,他这辈子忘了谁也忘不了他师傅。他还说,伯母要和真和你成了一家人,他就可以名正言顺把你接到家,把你当亲生父亲来孝敬,赡养你,为你养老送终。”
段小兵的母亲听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感动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又往下掉。
“林师傅,我想问的是,你觉得小兵说这些话是不是出自真心?”
林师傅的鼻子也有点抽搐。
他说:“小兵这孩子虽然有时有点野,但他一直很听我的话,对我也很好,我相信他是真心的。”
“那你觉得他能不能做到?”我又问。
他说:“这我也相信。”
我说:“好,那就是说,不管小兵和芬芬姐结不结婚,你都相信,他都会把你当亲生父亲看待,孝敬你,为你养老送终?”
他又看我一眼,说:“是那么个理!”
我接着说:“好,那也就是说,你们极力撮合小兵和芬芬姐,其实是为芬芬姐的幸福考虑,对不对?”
林师傅低下头,不说话了。
“林师傅,你这么想也没有错,天底下哪个父母不希望看见自己的女儿幸福呢。我也很喜欢芬芬姐,小兵更是不用说,他多次跟我说,他和他的亲姐姐关系很好,可惜他亲姐姐在乡下,一年难得见几次面,所以他很高兴在城里还能有个姐姐。芬芬姐有过一次不幸,我们都很难过,也希望她能幸福。但小兵也跟我说过,他只把芬芬姐当姐姐,亲姐姐看。虽然我和小兵是好朋友,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并非要向着他说话,芬芬姐如果嫁给小兵,咱们先不管小兵幸不幸福,要如你所愿,芬芬姐一定会幸福,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我们都理解你作为一个父亲的私心。可林师傅,你好好想想,芬芬姐一定会幸福吗?你也看到了小兵平时是怎么对芬芬姐的,一个全力以赴却费力不讨好,一个冷眼相待、恶语相加,有时我看了都为芬芬姐委屈。小兵自己也很难过,他也不想这样,可面对你们的压力,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你们刚才也说,可能在婚姻里芬芬姐比燕子更适合小兵,其实,我和你们的看法完全一致,小兵性子有点野,有时候不着调,这你比谁都清楚,他要能找到芬芬姐这样贤惠、任劳任怨还忍声吞气的女人做老婆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也劝过他……不过,站在芬芬姐的角度,老实说,小兵不适合芬芬姐。芬芬姐应该找一个能给她安定生活,会好好疼她、爱她,懂得欣赏她的男人,就像伯母找一个像你这样疼她、爱她、懂她的男人,你觉得是这样吗?”
林师傅的心仿佛无风的水面突然起了一阵波澜。
段小兵在听的过程中,他的表情也由起初的极为严肃认真变为轻松,呈现出一股松弛的状态,甚至还时不时露出轻微的笑,嘿嘿一两声,见林师傅露出不悦的神情,他马上刹住笑,又像个小学生认真地听了起来。
“林师傅,芬芬是你的亲生女儿,也是你唯一的骨肉,你要为她真正的幸福着想。如果芬芬姐嫁给小兵总感觉不到幸福,你也不会幸福,你不幸福,伯母也不幸福,伯母不幸福,小兵、大哥还虎子又哪会有幸福可言……你也是老党员了,就像你自己说的,你一生光明磊落,这点我和小兵都很欣赏。我父亲和你们的刘厂长有过接触,有次吃饭我碰到你们厂长,我还提起过你,他多次称赞你刚正不阿,为人很有骨气,据说后来还重用了你……”
“林师傅,刚才燕子说话是有点难听,让你们不舒服,我们在这向你赔礼道歉,我了解她,她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只是有时候不懂沟通的方式,以后我们会注意这一点……你可能有点看不惯我们这些年轻人,觉得我们不塌实,不像会过日子的人,这都没关系,以后我们多接触接触,我相信你会发现我们的优点。其实,我们也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吃着社会主义的糖,喝着共产党的奶,乘着改革开发的翅膀成长起来的,只是我们成长的时代背景不一样,接触的东西不一样。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比较崇尚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就算小兵对芬芬姐有这个意思,他可能也不希望你们过多干涉。当然,小兵和燕子也非常理解和尊重你和伯母的感情,也绝不会干涉你们追求幸福的自由,我们都真心希望你们能永远幸福,他们也希望能得到你们的理解和支持。”
我语速极快,手势还丰富,全身的每一个部位、每一个零件都在表达情绪,一种欲罢还休的亢奋情绪。
我似乎又找到了当年辩论赛的感觉。
我就看见段小兵看我的时候,似乎有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但他又无法不看我,因为我的表现很是让他大开眼界。
“小兵和燕子能不能步入婚姻的殿堂,谁也不敢打包票。一个男人可以有很多女人去爱,谁都有爱他的自由。可一个男人甭管有多少女人去爱,到头来,只能和一个人结婚。所以,小兵将来要和谁结婚,其实我们说了都不算,燕子说了也不算,说了算的还是小兵他自己。刚才燕子也说了,只要小兵同意和芬芬姐结婚,她二话不说,马上离开。所以,我也希望,如果小兵不同意和芬芬姐结婚,你们也不要发火,不要气,不要急,你永远是小兵的师傅,小兵也永远会把你当亲生父亲看,芬芬姐也一定能找到真正疼她、爱她、懂她的那个男人……”
俗话说,打蛇打七寸。
一个人要打败一伙人,有时并不见得非要撞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我力量十足,掷地有声,情感充沛。
我说的每一句话,如果写下来,都可以用感叹号来结尾,如果砸出去,都可以把地面砸出一个坑来!
如果说,戴燕燕和林师傅打得是一场充满血腥味的语言暴力战争,那么,我和林师傅打得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攻心战。在这场攻心战中,我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我掐的就是林师傅的七寸。
我还没说完,就听见林师傅心平气和地说:“飞飞,好了,你什么意思我也听出来了。不过,我还是要问问小兵。”
段小兵给他师傅点上一根烟,说:“师傅,您想问什么尽管问。”
林师傅吸了一口,定定看着段小兵,说:你真的要和燕子在一起?
段小兵先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戴燕燕。
他也算是聪明,想了想,说:师傅,我一直把芬芬姐当亲姐姐看。
林师傅说,我知道了!弹了弹烟灰,灰溜溜走了。
我们长长舒缓了一口气。
离开的时候,我拍拍段小兵的肩膀,说,好了,这回你可以高枕无忧了。
段小兵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定了一会儿,灿灿地笑了。
他笑着说,飞飞,我现在算是明白过来了,为什么都是他妈的男人,都他妈的同样是脑袋、同样是鼻子、同样是嘴巴,你能上电视参加辩论,我却只能去车间当工人……
戴燕燕说,你才知道啊,我们学校早就流行这么一句话:鸟会飞,鱼会游,人民警察会巡逻,代大主席会演说。
我却感觉脸上有点发烧,像是抹了一层辣椒油。
076.
五月,是我和段小兵的多事之月。
有好的,有坏的。
好的,是我的第二次托福考试终于过了。
还有,我被安排到校学生处见习,偶尔作为学生代表陪同接待一些来访参观交流的客人(大多是国内外高校的师生)。
段小兵的事业也慢慢有了起色。
他每天拿着相机在车间转来转去,兴致勃勃地寻找新闻线索。
很快,他发现,车间冒出的新闻像是生产流水线上的工艺品,层出不穷,无止无尽。
白天他采写到下班,晚上整理至深夜。
很快,经他钝笔生出来的叶子陆续在厂报、区报和市报发表,也多次引起了领导的注意,正式把他调到了机关宣传部当一名宣传干事。
段小兵在工作日志里说,那个组织部长,为人和气,没什么领导派头,每次下基层做调查,见到我就说小伙好好干。
有一天,陈部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见我满头是汗,先是递给我一杯水,又递给我一条用凉水浸润后湿漉漉的毛巾。
毛巾擦在我脸上,凉丝丝的,我的心,热乎乎的。
陈部长要我坐下,然后又亲切地对我说,厂里目前宣传任务很重,鉴于你的文字功底、新闻敏锐性和勤奋好学,厂领导决定把借到宣传部做宣传干事。你回车间交代一下,明天就可以到宣传部报道。
当时,我感觉我的五官有些移位,我还感觉我的下巴有些不听使唤,我结结巴巴问:这是真得吗?
陈部长乐呵呵地说:当然是真得了。
我就像只快乐的麻雀,唧唧喳喳飞回了车间。
我看到炉子里的火,随着风箱的鼓动,依然象旗子一样飘舞。
第二天,我走在通往机关办公大楼的那条宽宽的水泥路上,仿佛听见路面在我脚下发出了一种欢快的响声,明媚的阳光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不断拂过面颊的清风令人感到清爽。一阵微风吹来,路边花圃的小草,整齐划一向我低头问候……
在段小兵参加新闻写作培训那几天,他专门为我作了一首诗,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我用全部的积蓄买了一支铅笔
在白纸上
写你的名字代雄弼
我要让所有的鸟儿都学会读
它们就全都成了我的信使
我当时就觉得这诗写得真他妈是好。
还有一件大好事就是,段小兵的母亲和林师傅终于决定要结婚了。
其实,步入五月,我和段小兵都很忙。
一个忙事业,一个忙毕业。
但他母亲和林师傅的婚事在我们看来,是件很大很大的喜事。
毕竟,他俩要真结合了,也能无形中减轻我们的压力。
我建议段小兵,他母亲的婚礼就在他家院子里举行,仪式尽量按照段小兵老家的风俗。
宴席呢,也不要去什么大饭店,吃得不好花钱还多。最好是发动他乡下那些亲戚,大家一起动手,好好摆几桌城里人吃不到的农家特色宴。
段小兵和他妈妈一致认同。
我特意抽出时间,陪段小兵去了趟他姐姐家。
一方面请他姐姐、姨妈什么的过来帮忙,另一方面顺便到镇上采购一些宴席的肉、蔬菜等食品的回去。
段小兵说,他们小镇上卖的猪肉、鸡、鱼、蛋全是农村人自己养的,蔬菜也是天然无化肥,味道纯正还便宜。
我们都没想到,这次去小镇大采购却经历了我人生中,非常糟糕的一件事,可以说是糟糕透顶。
在农村的小镇赶集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大街上,吆喝叫卖、人头攒动,挨挨挤挤,热热闹闹,原先的场地一下子变小了。
段小兵、我,还有虎子,我们三个目光四顾搜寻,看见有人牵着牛、赶着驴、挑着小猪崽之类的牲口在大街上吆喝,热闹极了。
有个要买小牛犊的人认识段小兵,热情打着招呼。
我看见那人挑好牛,在牛角上扎一条红布,喜滋滋地牵着回去了。
我说,要不,我们也买头牛回去吧。
段小兵笑了笑,说,你真敢想,什么车能装下一头牛。
我说,那头小牛犊还是能装下。
段小兵说,不行,小牛犊是买来耕地的,不能随便杀了吃。
小虎子说,叔叔,那个人为什么要给牛扎红布啊?
段小兵故意说,它要出嫁了,所以扎红布。
小虎子说,出嫁不是用红布把脑袋盖上吗。
段小兵说,虎子,你傻啊,那是牛,盖上脑袋你背回去?
我听了就想笑。
我说,你妈结婚会不会用红布盖上?
段小兵一楞,说,应该不会吧,就是请大家吃顿而已,红衣服她倒是准备了一件。
这时,有个人牵着一头骡子过来。
骡子叫了一声。
小虎子兴奋地说,是马!
便兴冲冲跑过去看热闹。
我说,这儿的马,个头怎么有点小,山上草那么多,感觉像是营养不良。
段小兵说,那是骡子,不是马。
我一楞,是骡子吗?我怎么看着像马。
段小兵说,别看你读书比我多,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是马骡,所以像马。
对于这方面,我可能确实有点孤陋寡闻。
段小兵说,马生的骡子叫马骡,驴生的骡子叫驴骡。
我听了,觉得很有意思。
我问段小兵为什么要分马骡和驴骡,难道骡子不能生小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