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选择的“码头”，是红海中的某处，另一处备用“码头”，则是魔界第二狱的接近暗夜森林的一侧。

和普通的半位面最大的不同在于，红月之谷的元素之力几近平衡，而且地域相当……广袤。

拥有肥沃的平原，茂盛的森林，起伏的丘陵，清澈的泉水，珍珠项链般连绵的湖泊，气候稳定，有明显的昼夜变化，粮食基本可以自给。

换个方式说，比起通常意义上的“船”，红月之谷更近似于一个岛屿，可以在不同位面之间缓慢移动的岛屿。

在米凯尔殿下出事之前，我从未考虑过自己建造一个半位面。

讽刺的是，最终，不得不一步步地走上这条路。

红月之谷建立在我无意间发现的一个小的半位面之上，之后新的“核心”与“基础”的取得可以说幸运之极，但即使如此，这个我费尽心力重建的半位面也并非十分稳定。虽然得到了许多意外的帮助，我仍因此而耗尽法力，沉眠了近十年之久，几乎一睡不醒……

在我苏醒，众人也安定下来之后，又花费了十年的时间重整和稳定边界，规划城镇、森林、农田与牧场，最终才将红月之谷建成一个稳定安全的半位面。

博利摩尔、纳格尔、恩格。

若没有他们提供的帮助，无论是什么方面的帮助，恐怕红月之谷都不会是今天的样子。

如斯美丽，如斯恬然，如斯和平，仿佛世外桃源般的秘境。

我们的乐土。

而现在，这脆弱的平衡也许即将被破坏了……

迟来的抉择，依旧是无可避免。

红海的春天还未来，但这里已是春暖花开。从昨日开始的小雨还在继续，清风拂面而过，微雨如烟如雾，漠漠轻寒，站在高处望去，棕色大地上一片新绿。万象更新。

我轻轻叹息，呼吸间有淡淡寒意弥散成雾。

回望过往，这几十年，流水般深切而平静的生活，独处的时候，仿佛能听到花开雪落的声音，也许是我人生中最为平静的一段时光。

几十年的时间流逝，或许是人类的一生，但对于天使而言，转瞬即逝，根本不会在容貌或者心理上留下多少痕迹。

然而并非无足挂齿。

我扶着栏杆向外眺望，粗糙的石头摩挲着手心，有种淡然的酸涩，却也有种淡然地骄傲。视线所及，眼前的世界如棋盘展开，广袤的原野、规整的农田、茂盛的树林、精致的建筑、富足的城镇，还有来往天使眼中的从容宁静与无需言明的幸福。

哪怕一切皆笼罩在朦胧的细雨中，也不会改变这样的事实。

自红月之谷稳定的五十年以来，这还是第二次使用火羽。

火羽，红海与第一狱中特有的火烈鸟的尾羽，每只鸟最多只有三根羽毛可用，经过特

殊处理之后制成魔法物品，用途和之前传信所用的雷鸟羽毛本质上毫无不同，只是更为稀少，而力量也更为强大，几乎可以穿透所有类型的结界。除了圣弗利亚与罗德欧加。

红月之谷的格局，由一个城市——阿洛斯，三个城镇——伊萨卡、波尔、莫尔斯构成骨架，集中了总人口的30%，多数是非战斗人员或者是军团中的治疗者，大片的水果和药草也种植在城镇内外，四大军营中的人数占总人数40%，军营外是连绵的牧场，剩下的人散居在元素祭坛附近区域，主要是耕种者。

红月之谷中最重要的控制塔——或者说法师塔——并不在阿洛斯里，而是在元素祭坛连线的中心点。我而今所站的地方。

平日里，这里是绝不开放的，即使是对军团中翼领以上，或者城镇管理者中的“保护者”而言。这次即使是如此重要集会，被邀请的也不过超过十五位。原本，雷特、沙尔和尼维尔也应该参加的，但……已是不可能了。

关于这次变动，我最终还是写了信给雷特和沙尔，魔法信件，但必定，他们来不及，也不可能在结界关闭之前回到红月之谷了。

决绝吗？

或许吧。

我们都要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不是吗？

哪怕知道无益，我仍忍不住思考，过往的历史中，到底埋藏了多少秘密呢？又有那些秘密，会和我，和我们的境遇相关？

光暗四战……

我按住胀痛的额头，苦笑。

这段云遮雾绕的历史改变了天界也改变了魔界，原本我只隐隐有感觉，而今才发觉根本是暗流汹涌危机四伏。

光暗三战是神使时代的开始，光暗四战与光暗三战相隔不到一列纪，在历史上看来是短短一瞬，但其实这都是极久远之前的事了。远在我出生之前。

不过，说来也难怪旁人有所疑惑……

我转身走进大厅，抬头凝视着墙壁上那个巨大的标志，雪白底色上盛开的五瓣玫瑰有着玫红的轮廓线，花蕊部分镶嵌着一枚浅蓝色楔形十字，宛若一道伤痕。

这是离开天界时，我——我们所用的标志。在天界正式公文中，被称呼为“玫瑰之殇”的背叛者旗帜。

玫瑰、百合、铃兰、冬青、荆棘与槲寄生等等都是天使军团旗帜中常用的图案，五瓣玫瑰是玫瑰中最普通也最古老的一种，颜色丰富，第三天以下随处可见，但纯色非常少；等分的楔形十字盛行于分族时代，而当前的天界十字是所谓圣十字，即纵向长于横向，上短下长。

五瓣玫瑰与楔形十字的构思都来自我得到的那本奇特笔记，也许，是出于对这位不知名天使的敬重与怀念吧。何况原本炙炎与影火的旗帜都是玫瑰与剑刃，只是颜色不同。

我叹口气。

或许说，从心底里我更赞同楔形十字所代表的理念，光暗并存的平等与公正，而非是……激烈对抗的圣与魔，永无止尽的赎罪与新生。

古代天语中的玫瑰代表沉默与新生，而非现在天语中的爱与热情。在那本笔记中，五瓣玫瑰还有一个寓意——魔法的五芒星。法职所追求的魔法的极致。

纯属巧合吗……

我垂下视线，微笑。现在，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了。

那个奇妙的声音……自从我逃离耶路撒冷之后就不曾再出现过。

但是，我有种预感，未来大概还有机会听到。

经过近来的种种风波，我有足够的把握，只要除去身上现在这恼火的极恶之花，我的魔法水准……绝不逊色于任何元素天使之外的高阶法天使。

正如那位倒霉的魔贵族所说的。

我的魔法……已经突破了六级，只是我之前未曾察觉，或者是逃避察觉而已。

责任，应该与能力相称。

一个具有与元素天使匹敌的强大魔力的战天使，可以做很多事。

为我，为我们，为那些死去的无辜者，更为那些还活着的人。

那时博利摩尔的声音中带着淡然却真实的喜悦，“法罗尔，请引导我们，保护我们，如牧人引导离群的羔羊。”

当然，他的真诚中也有出于实际利益的考虑，然而，确实是旁人比我对自己更有信心。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渐渐昏暗下来。巨大的椭圆型桌面上，不同颜色的魔法宝石一颗颗地亮了起来，代表着座位的主人进入了法师塔的领域。

开始了吗……

或者，这一次才是真正的，过往的结束。

我垂下眼睛，安静地微笑。

不是不觉得痛苦，然而，若非结束过往，又哪来新生的可能？

恍惚中，似乎又听到了雪落的声音，簌簌地颤抖，仿佛过去时光回溯。

我看向窗外。

昏暗中恰好有几朵硕大的雪花从眼前飘落。轻盈而纯粹的莹光。

真的……下雪了……

我慢慢低头，将那枚深红雪花按在唇上，冰冷的宝石带着足以灼伤皮肤的热度。

对不起，还有……再见……

第三十四章

接下来的几日都忙于处理各种林林总总的事务。多半是些琐碎的事，费时费力，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我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一点点去处理。这些零碎不起眼的事务到底支撑我们当前生活乃至未来计划不可缺少的部分。

哪怕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到底也要做下最好的预期。

几天内陆续回来的天使也有尽百，有些同伴是好些时候不曾见了，譬如常年留在红海当渔夫的西泽、隐居避世的苏尼恩、到处游历的玛芙拉，因与魔族结婚而离开的雷吉娜，还有一直在追寻他心中珍宝的萨拉萨蒂。

大家基本都没变，尤其西泽和萨拉萨蒂。娴雅的雷吉娜显得活泼不少，蛮幸福的模样。

萨拉萨蒂穿得和离开那天差不多，一身闪亮的法袍，也依然是一头打着卷的红毛，冲进来不由分说地热烈拥抱之后就直接对我说，法尔，这个抉择大概是我们早该做出了。拖到今天，也实在为难你了。

我听了真是又感动又哭笑不得。

其实，这次做抉择的哪里是我呢，一半是雷特和沙尔，一半是时势吧。

若非这些推动，我大概还一直会迟疑着，不去抉择。

进一步天空海阔风口浪尖，退一步岁月静好与世无争，然后我就一直站在门口……发呆。

转眼岁月流逝。到底还是要做下决断。

我拍了拍萨拉萨蒂厚实的肩膀。

百感交集，也有点唏嘘。

苏尼恩站在旁边看着我们扭作一团也忍不住微笑，他从来就安静得仿佛一棵树，此刻笑容也是温和得不见波澜，只是带了点了然的伤感。

苏尼内向，但向来见事明白，他是最不需要我多费口舌的。

——真到了别离的时候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舍不得他们。

其实，他们也是舍不得我吧。

我做出的决定是将红月之谷闭锁百年，以及，在封闭之前让该离开与想离开的人离开。想回归天界的我会找机会让他们回归，想去魔界的就直接去魔界。这几天也一直和其他人讨论这件事，除了平时我经常见到的几位，这次还需要与各位保护者以及军团长们一一敲定。去魔界的也不是人人都愿意追随雷特和沙尔的，而回归天界，这问题更复杂些。

我有计划，但需要大家的协作与配合。

在即将来到的长达百年的封闭时期，金钱与物资倒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当年在考虑出逃计划的时候就已经考虑过了众人的生计问题。哪怕红月之谷可以勉强做到粮食自给，还是有不少物资需要从外界补充的，譬如茶、盐、香料与铁器。只不过，我们的财政来源比我最初想象中更广泛，积累得也更为迅速。

整个说来，芭碧萝与拿单叶功不可没。而我虽然不如芭碧萝擅长管理财政，但因为从小就得为自己的生计打算，对这些金钱事务还算上心。

入手的关键就在于现在天界和魔界的货币系统截然不同。

路西法统治下魔界的标准货币是安拉，1安拉等于1/30塔尔的白银，魔界一共有面值为1、2、5、10、20、100安拉的六种不同银币。安拉之下是索尔，索尔是同等重量的铜币。1安拉等于50索尔。在第一狱生活的平民大约一个月花上四五个安拉就能勉强温饱了，不过如果是在莱姆城和罗欧德加之类的地方这点钱只算是生活费的一个零头。本来，这样的货币关系没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不幸遇到了天界的货币系统之后就和一团乱麻无异了。

天界的标准货币是金币吉特，每一枚吉特的重量是1/15塔尔的黄金，1吉特等于120欧里，欧里是和吉特重量相同的镍铜合金币。第一天和第二天的平民，只要不是住在主城里，一个月的基本花费不会超过30欧里，主城中则要翻倍。我在第二天做矿工当时算是高薪了，也不过一个月600欧里。天界的财富差别悬殊比魔界要大得多，我在进希利斯之前看到吉特的机会屈指可数，自从进希利斯之后我见到欧里的机会廖若晨星：在学校每个月仅津贴有是30个金币，至于做到军团副团长的时候每年的收入已经是1800个金币以上了。由于欧里和吉特之间的兑换比例太高，用起来并不是很方便，第三天帕诺的天使对此意见尤甚。所以在第三纪，当时正主理国库的梅丹佐阁下发明了一种特殊的魔法卡片作为辅助货币，卡片图案中带星形的称为斯朗，不带星的称为皮特，1吉特等于6斯朗即20欧里，1斯朗等于4皮特即5欧里，这样一来总算基本满足需求，只是使得两界之间的货币兑换更加复杂化了。

简言之，天界不通行银币，虽然白银大量被用在兵器甲盔、魔法器皿、装饰品和首饰等等之中，但是只是作为原料而不是货币存在，通常金银之间的比率是1：10，偶尔也会变动。相对地，魔界不使用金币。黄金是可以流通，但只能通过魔界特设的专署按照1：12的比例兑换成同等重量的银币。私下交易黄金等同走私。如果没有军功或者爵位的私人被发现持有20塔尔以上的黄金还可能坐牢。

虽然我对天界所谓“黄金是罪恶的根源”以及玛门“金银是一切的根基”的说法都很不以为然，但是因货币体系而造成不间断的各种大大小小摩擦绝对是不争的事实。路西法之前的魔界其实是通行金币的，魔界金币被称为普尔卡，重量与吉特相同，只是正反双面的图案不同。在我最早到瓦莱塔的时候还曾见过，但现在已几乎绝迹了。当前魔王路西法对黄金的管理相当严格，如果有人一次性去兑换超过10塔尔的黄金就必须说明其来源，因而走私的人都通过黑市来兑换，这样一来手续费就收得千奇百怪同时水涨船高了。

这两个不合拍的货币体系自正式诞生起就给两界之间从正常贸易到走私以及战利品的处理带来了不少的麻烦。不妨来算个最简单的兑换，按照魔界的金银比率，1吉特黄金等于24安拉白银等于1200索尔，换言之1安拉等于5欧里，即1安拉等于1皮特等于1/4斯朗；但按照天界的金银比率，1个金币等于重量10吉特的白银，即2/3塔尔，也就是20个安拉即1000索尔，那么1安拉就等于6个欧里了……

金额较小的兑换也就算了，一旦金额巨大，其中的收益（损失）就极其惊人。

这条途径最初是我发现并提议建立的，但真正完善各个步骤的人是芭碧萝，而这么多年来负责实际监管的是拿丹叶。

言归正传。

我们，红月之谷的天使们，而今无论是在天界还是魔界，都算得上，富有，哦，好吧，是十分富有。

当前真正的关键，不在金钱上，而是……力量。

若想开拓属于自己的道路，必须具备与之相应的力量。

或许“力量”这个词容易引人误解，在我看来，无论是意志、魔力还是天赋，都可成为“力量”的一部分，却不是全部。

天界的法则是圣弗利亚的光明，魔界的法则是罗德欧加的黑暗。

我希望光暗并存不悖，可是……我并无足够的力量建立起新的法则。因此红月之谷只能成为暂时的庇护所，却不能成为真正的家园。

我对自己心底涌出的热望苦笑不已。

竟然……试图去追逐不朽吗？

——何其迟钝！要走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我怀抱着如此的野心。

我走到高塔外，红色的月亮俯瞰大地，仿佛一双沉默而带着期待的眼睛。

雷特，你还记得我们说过的，什么才是命运？

你从未提过。我从未问过。

试图掌控亡灵之眼的你，怀抱着怎样的愿望？

征服天界吗，或者……只不过想要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呢？

这一局，变数太多。

我从随身的魔法袋子里拿出那面银灰的小镜子，双头百合同时闭合，镜面里一片混沌，暗流涌动，如沸腾的熔岩。

过去或者未来，哪一方都是渺然不可知。

于是，多想无益，叹息同样无益。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次想离开红月之谷的人并不多，总共不到八千，而想回归天界的天使只比想去魔界的天使略多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