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魔族的种族繁多，构成十分复杂。有据可查的地狱诸位撒旦中，别西卜罗弗寇皆是古魔，亚巴顿和巴力是狂魔，阿斯蒙蒂斯和利莫安森是血族，其他则不甚清楚。亡灵达阿斯这一支本来是魔族中最为卓越的施法者，四战之前聚居在第四狱的幽暗城，受罗弗寇与利维坦的掌控，最强大的巫妖之王瑞尔瑟拉里和他麾下的寒冰王座法师团则只听命于魔王。四战后，幽暗城沉入地底，亡灵们纷纷沉眠，巫妖在魔界几乎成为历史。曾经的第二狱统治者彼列据说是亡灵与血族的混血儿，四战之后同样不知所踪。

说来我第一次见到别西卜是在沙尔的餐厅里，当时不过匆匆一瞥，没顾上细看。在我在战场上这些年，他阁下从来就没踏足过一线战场。

别西卜今天穿着一身纯黑的长袖外袍，同色的腰带上面点缀着星光状宝石带，两道浓密的眉毛几乎擦到鬓角，深黑的眼睛，高耸的鼻梁，宽而方的下颌，并没有留胡须，但离近一点可以清晰地看到下巴上发青的胡茬。和神族相比，他的容貌谈不上俊美，但显得稳重而威严。头上没有大多数恶魔都有的角，只拥有一对庞大的骨翼，身材高大，声音宏亮。除此之外，外表与普通魔族也并无太大差别。

但……这真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存在感。近乎战栗的恐怖。

我谦恭地回答他的问候，倒不完全是装出来的恭顺。

和玛门那种外放的肆意不同，面对面的时候，别西卜的力量……给我的感觉仿佛是面临无尽深渊，黑暗力量翻涌奔流，但是却被牢牢地控制着，并无逾越界限。

过往我近距离地见过不少高阶天使，包括御座七天使，来魔界之后也见过好几位地狱君主。除了米凯尔殿下与路西法之外，没有哪一位给我的感觉能和这种感觉相媲美，包括亚巴顿、沙利耶殿下和梅丹佐殿下，虽然是非常强大，但……仍有所不及。玛门的力量上限恐怕在以上提及的诸位之下，当然，他的能征善战我一点不怀疑。整体上，高阶天使们并不擅长肉搏，和撒旦们近距离遭遇八成是天使们吃亏。米凯尔殿下之外，大概只有乌列的近战技巧称得上是出类拔萃吧。

脑海里的思路一时发散得极远。

事实上，别西卜现在的这种态度……让我觉得相当不安。

怎么说呢，他看着我的笑容稍微灿烂了一点，眼神也稍微热烈了一点。我感觉得出他的慷慨完全发自内心，于是，这就更奇怪了……

主人的好意自然是却之不恭，也容不得我有什么不同意见。

我一边随着虚空使者往外面走去，一边琢磨着别西卜所谓“不必客气”的意思，而且……

参观花园？

共进晚餐？？

我感觉自己完全是一头雾水。

虽然说，别西卜殿下的慷慨大方讲究排场的

作风从每年的美食节就可见一斑了，但过往我和这位地狱君主毫无交集啊，说来，难道他不是为了极恶之花才邀请我前来的吗……

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搞清楚极恶之花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别西卜为何要制造变种的极恶之花·梅菲斯特如何选择极恶之花的宿主？以及，最重要的，梅菲斯特为何将它种在我身上？

实话说，我不记得我有做过什么……让他另眼相看的事情啊……

可惜。

即使见了他也多半没机会问出来了吧。

我这样想着。下一秒就几乎撞到了目标人物身上。

我叹了口气，“梅菲斯特，你简直是神出鬼没……”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幸会。难得你叫我梅菲斯特。”他伸手召唤出一个黑魔法球，念了个极短的咒文，漂浮在空中的虚空使者对他微微鞠躬，而后化作一团青烟消失了。

“哦，那我还是叫你默菲斯托里菲斯好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环顾一圈，刚才虚空使者已经带着我走到了这条鲜花掩映的小径上，白色和蓝色星星菊装饰着一座精致小巧的拱门，看上去像是一个花园的入口。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柔和而温暖，两棵高大笔直的橡树在地上投下了微妙的阴影——刚才梅菲斯特就站在这里。大概是妖精血统的影响，他与自然十分和谐，除非刻意留心，不然很难察觉。

默菲斯托里菲斯笑了笑，“我在等你。”

“等我？”

“是啊，”他比个手势，示意我跟上他，“殿下的意思是让我暂时充当你的……导游。这个花园很大，注意跟着我，别走丢了。”他伸手拍了拍突然在我们面前垂下来的粗大枝条，两片手掌大小的赤红扇形叶子猛地向前一合，夹碎了……他的几缕头发。“这里有些孩子很活泼。你要留意。”黑发的恶魔轻描淡写地说。

“呃，别西卜殿下真是……体贴。”

默菲斯托里菲斯顿住脚步，他似乎迟疑了几秒才开口，“你这样觉得也好。”

我皱起眉头。他的语气让我越来越有不好的预感了……

委婉从来不是魔族的作风。

哪怕别西卜殿下是一贯好排场的地狱君主，当前的做法也让人难以理解。毕竟场面上的东西是做给大众看，不是给谁单独来看的。

而且我印象中的梅菲斯特……不是这样的。

他很反常。

从上次在幻影城，他去送请柬给我的时候就很反常。

这么说来，难道他知道什么？

想了想，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天真：梅菲斯特他当然是知道的。极恶之花，这整件事情都是从他开始的；何况，想必他侍奉别西卜不是一天两天。

对于这位地狱君主，我几乎是全然陌生，他必然不是。

所以说，这样说来，别西卜殿下叫我来这里果然是……凶多吉少的吗？

踏入的这个花园里绿意葱茏，放眼所及，到处是各种奇妙的植物，萝拉木、悬丝海棠、紫铃兰、金雀草……更多植物我根本就不认识。

小径是白石砌成的，不过容得下一人行进。类似入口的“惊喜”再未有过。身边的藤蔓是深深浅浅的绿，交错纠结地攀援在高大的树木上，缠绵而亲切，在头顶结成树荫。半人高的灌木自然形成了分隔的护栏，草地上开满了缤纷细碎的花朵，草木的气息与花香糅杂在一起，深呼吸的时候有种发自内心的愉悦。一带晶莹流水斜斜略过，在前方形成几个小小的相连水池，架在水面上的廊桥由白石砌成，间以玫红的大理石栏杆，十分曲折雅致。从栏杆眺望，耳边不时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如此宁静而秀美的景致，我一时竟有种不知置身何处的错觉。

这个花园……

从布局到植物种类，怎么像是……精灵的风格？

“你喜欢这里。”默菲斯托里菲斯说。

我点点头，“是的。我很意外。我还是第一次在第五狱看到这样美丽的花园。”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

“哦，那挺好的。”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套，“日后……也许你可以经常来。”

我笑了出来，“这不太可能吧。”我自然地倚在栏杆上，享受地仰起头，轻风拂面，天气氤氲地阴着，眼前几块宝石般的蔚蓝水面粼粼地闪着光。

默菲斯托里菲斯站在我身后不远处，他十分沉默，我亦无心探究什么。

自从离开红月之谷一直被焦灼不安困扰的心情似乎得到了纾解，慢慢安定下来。

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真美。

我感叹着。

眼角忽然瞥到一泼惊艳的水光。

被层叠浪花所包围着，黄金般的发丝，雪白的肌肤，翠蓝的瞳孔。

那是……什么？

被豢养的人鱼吗？

我睁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

水波遮不住她纤细曼妙的身形，一袭珍珠上衣在她莹润的肌肤上闪烁着，她扬起头，面颊泛着粉红，那线条精致的下颌显得柔媚又脆弱，厚重的金发垂落在肩膀上，美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背后微微张开的一对雪白羽翼同样闪着纯粹的光芒。

但……那水里拍打着的巨大鱼尾……是什么？！

我几乎要直接飞到桥下去确认，默菲斯托里菲斯一把拽住我的肩膀，“法尔，别冲动！她是别西卜殿下的宠物……”

宠物？

我愣了愣。不期然的，我的视线对上她的视线。

比天空颜色略深的瞳，眼神平静而空洞，仿佛所有的泪水都已经流尽。

她眨了眨眼睛，鲜红的嘴唇微微张开，可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是天使。”

我喃喃自语。身后的默菲斯托里菲斯仿佛冷笑了一声，但我顾不上他的反应了。

多年前失踪的美德天使，吉普莉爱尔。

天啊——！

我不久之前刚见过她的画像，容貌并无多大变化，何况如此美丽的天使也实在不多，但是……她为何变成了这副模样？！

三对翅膀只剩下一对，而——鱼尾？！

默菲斯托里菲斯转到我身侧，他淡淡地说，“没错，这位原本是天使，但现在不是了。”

我骤然扭头狠狠瞪他，“你说的——什么意思？！什么叫……现在已经不是了？”

默菲斯托里菲斯耸耸肩，“即使你没注意到那鱼尾，也该能感觉到，她身上几乎没有灵的波动，只不过是一只美丽的人偶罢了。”

人偶？

传说中恶魔最喜欢的，没有灵魂只能服从命令的玩物？

我再次低头去看水里的那一位，最初的动作之后，她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仿佛漂浮在水中一般。那眼神还是平静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或者，什么也没有听懂。

“梅菲斯特，我不明白。”

“一言难尽。”默菲斯托里菲斯微微笑了起来，黑色的眼睛看着我，“你想必了解，别西卜殿下是一位术士。”

“是的。”我点头，“那又如何？”

“强大的恶魔术士懂得如何将各种族类制作成人偶，包括天使。”他指了指水中的美人，做了个也许是代表邀请的手势，“而一旦成为人偶，就什么也不是了。他们无法反抗任何主人的命令。美丽的傀儡，来吧，好好服侍我们的客人。”

我惊骇地睁大眼睛，下一刻，半空中纷落的水珠打湿了我的外袍。雪白的羽毛蹭着我的头发，细腻的肌肤恋恋不舍地摩挲着粗糙的外袍，美丽的蓝眼睛静静地看着我，浮动着晶莹的水光。鲜润的唇贴上来，湿热的，仿佛是某种软体动物。

我骤然觉得一阵强烈的反胃，狠狠一把将她推开。金色的头颅撞上栏杆发出砰的声音，但慢慢转回看着我的眼睛仍是温驯平静的，平静到骇人。我刚后悔下手太重，她已扭动着身体再次靠过来，上身的珍珠外袍解开了，雪白的肌肤在光下几乎要灼伤我的眼睛，在石板翻滚的巨大鱼尾显得如此扭曲……怪异。

我忍无可忍地推开她飞起来，简直是逃跑一般。

她伏在地上轻喘，双臂不胜娇慵地撑起身体，抬起头来看我，依旧是令人屏息的美丽容颜，可那蓝眼睛里空无一物，只剩令人心悸的虚无与绝望。雪白的翅膀挣扎地拍打了几次，终于软绵绵地垂下去了。

曾经的六翼天使，吉普莉爱尔……

默菲斯托里菲斯咳了一声，“法尔，你的反应这么激烈……莫非你不中意美女？”他俯身轻松地单手抓住了她的翅膀，重新扔进湖中。金色的头发消失在深深的湖底，溅起的巨大浪花甚至打湿了我的面颊。

他看着我笑，英俊的面容上是完全属于恶魔的笑容，“也是哦，我该找个美貌的男性人偶才对。”

我看不到自己的面色，估计是铁青的。收起翅膀重新落在桥面上，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这是什么控制魔法？”

默菲斯托里菲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可不是控制魔法那种简单的东西，这是术士独有的灵魂法术。人偶的灵魂已经碎掉了，成为永远的禁锢。无可抗拒，也无从逃离。”

无论过去如何，一旦成为人偶，就什么也不是，只是任由恶魔玩弄的傀儡吗？

指甲深深刺进掌心，一阵钝痛。我反而平静下来，“所以，这座花园是为此而建的？”

默菲斯托里菲斯偏着头看了我一眼，他指了指前方茂盛的林木，我们尚未踏入的地方，那恬静的景色现在看来显得如此诡异，“是的。这样的人偶里面还有许多。他们都是属于殿下的，什么族类都有，但同样的美丽、顺从、热情。法尔，你现在了解为何殿下要我带你参观了？”

第三十六章

或许是一时受的冲击过大，接下来的景色我都没什么印象。虽然之后看到的……严格说来更加超出我的想象。好在梅菲斯特走得不快，路也只有一条，很容易跟上。

别西卜是地狱君主，这点早在我在天界时就知道，但很多事情，若非亲眼见得，很难生出深刻的体会。

最古老、最强大的恶魔术士……

人偶？

术士特有的法术……将天使的灵打碎并禁锢？

我不大了解黑魔法，但是梅菲斯特提到的这种法术，似乎有点违背我所知道的——常识。

无论在哪个“世界”生活，绝大部分有智慧生灵都可看作由两部分构成：灵与器。所谓的“灵”定义宽泛，但灵体无一例外指的是精神层面的存在，而所谓的“器”，就是器皿的意思，理解起来非常简单，即物质层面上使用的躯体。由于灵与器本质的不同，以及两者间关系的不同，使得各种族的外貌、体质、性情、天赋上有极大的差异。

在所有所知的种族中，天使的灵体是最纯粹的，在两者关系中，灵体远远凌驾于器皿之上，炽天使是其中的极端例子。

炽天使的初始状态完全是灵质，血肉之躯从灵体化出，而性别乃至外貌都可以受意识的控制而变化。由于炽天使的灵极其强大，对器皿的要求相对较高；因此一旦躯体完全生成，大部分炽天使不会再修正自己的外表了，虽然理论上是可变的……

炽天使的名号撒拉芬，古代天语中的即是燃烧的光的意思。

天界在久远的历史中曾以撒拉芬作为给高阶天使的封号，造就天界一度拥有二千多位炽天使撒拉芬的盛况，但事实上，真正的炽天使并不多。我所知道的最“年幼”的炽天使就是梅塔特隆梅丹佐殿下，别号神之颜之君主，天使之王。

和其他阶级的天使不同，炽天使只有两种诞生方式：生于圣弗利亚，即被神所造出，以及，生于无尽生命之树。天界记载中的无尽生命之树只有两棵，分别在第四天耶路撒冷与第六天的某处，而耶路撒冷的生命之树被毒害之后连天使也少有，更没有长出过炽天使。天界正统的说法中这两类炽天使并无任何不同，但是，与此不同的说法我也听说过。

好吧，至少那本笔记里是这样写的：真正的撒拉芬出生在世界之初，他们与世界同在而不朽。

换言之，只要灵未曾被完全毁灭，炽天使不可能死去，最多变化下自身存在的方式……而企图毁灭炽天使的灵，引发的灾难性后果足以毁灭一个位面。

但矛盾的是，天界明确记载中死掉的炽天使不止一位，比如曾经的火之天使雷诺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