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而已!我咬牙。
但,我宁可回到拉斐尔给我治疗之前的状况。
之前即使受再重的伤,或者碰到再怎么糟糕的局面,我都不会有这种感觉:完全的无能为力,完全的听天由命,似乎已经失去了一切的掌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地一步步地滑向深渊。无可挽回。
我无法忍受。
耶路撒冷下雨了。
我默默地仰起头看着那一角的世界,细而亮的雨丝密密笼罩下来,灰白的云层卷曲如夏日蔓草,尖锐的高塔和厚重的城墙沉默地对峙着,细微的血腥气随着凉风涌进来,眼前一阵阵的恍惚,头疼欲裂,冰冷和狂热的感受同时涨满了胸口。
第几天了,在这个地方?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正在发生着什么吧?
很多的,死了,更多的,要活下去。
我呢?
不愿意让天界以他们的意志来处死我的话,现在我应该痛快点自杀才对,否则之后只会更加麻烦和屈辱,还有更多的变数。
可是,我看着自己的手,修长的指节略略显得纤细,苍白的掌心里布满了细密的纹路,这双手几千年来沁透了鲜血,无论是魔族的还是神族的。那么多生命曾在我手中终结,不管以什么样的名义和借口,现在我去死,有什么可不甘心的?
但我知道,我确实不甘心了。
湿热的感觉从眼角蔓延开来,我闭上眼睛想也许乌列那时候慢来一步就好了,那时候我是有些舍不得,可毕竟还是愿意从容赴死的。
可是现在,我很想要活下去。
不为保护,不为复仇,不是为了什么理想和爱,甚至也不是为了芭碧罗伊比利斯等等任何人,只是想要活下去……为了自己,我很想活下去。
即使可能渺小卑微,但这个心底的这个愿望却是如此的鲜明,如此的真实,鲜明和真实得甚至令我感到沮丧和绝望。
我睁开眼睛,哽咽的声音被死死地压在喉咙深处。
带着雨丝的风缓缓吹在面颊上,很清凉,宛如一种虚假却温情的安慰。
接下来我所听到的和看到的一切,我很想说服自己只是幻觉。起码在之后一段时间内是如此。
第十七章
占据了大半个窗户的影子被连绵的雨丝模糊又扭曲了,黑色的外衣完全湿透了紧紧黏在身上,一绺绺的头发在滴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却是异常的鲜红,黑色的眼睛明亮得可怕,恍如有火焰在燃烧。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右手紧紧握住胸口,仿佛疲惫不堪。巨大的黑翼立起来,背后是残缺的灰白的云和暗色的高塔。
我从没见过雷特这么狼狈的样子。即使是那次,他在战场上几乎被玛门砍成两段的时候。
从未。
一瞬间这个影子忽然和那天晚上的背影重叠起来。
竞技赛结束的那一天晚上也是这样下着雨,他对我说了那些惊人的话之后转身离去,然后一直到现在,多久了,我们再没有实际地见过。
我怔怔地看着他,那么近,那么真实,忽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法罗尔。”
那低沉的声音是那么熟悉,熟悉得令人伤感,或许我可以原谅自己这时候的软弱?我微微颤抖了下,往后靠住墙壁。身体的力气仿佛一瞬间空了。
“法罗尔,我不能见你死。永远不要对我说你已经准备好了为了天界或者别的什么去死!”
雷特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他浓密的眉毛微微挑起,下颌线条如此刚硬,那熟悉的冷峻面容甚至显得有几分阴沉焦躁了。
“无论如何,你没有权利放弃自己的生命,不管有任何理由,那都是逃避的借口!”
“……法尔,你这个混蛋听见我说的话没有?!我不管你怎么想,总之,绝对不可以放弃!”
听到了。是的,我都听到了。
即使你不说,我也不会放弃的啊。
我已经,软弱到舍不得死了。或许这种软弱反而是种执着。对生命的执着。一个真正的天使根本不该有的执着。
可,我已经不算是天使了吧?
我对外面那个落汤鸡似的天使笑了笑,同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开口的声音嘶哑得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雷特,你不该来这里的。”
太疯狂太冒昧了,根本不像是你一贯的作风!在耶路撒冷被围困的时候孤身潜进来,你以为这满城的天使都是又瞎又聋的吗?!即使,即使你能够悄然潜进来你也不应该跑到这种重狱来见我啊!?
我在心里这样怒吼着,可是,在心的某个角落里,我想我是高兴见到他的,甚至微微有种带着罪恶感的窃喜,然而又因为这种喜悦而更加深了罪恶感。
就这样隔着狭小的窗户面对面站着,默默地望着,似乎离得极近却又极远,我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雷特神色渐渐沉静下来,纯黑的眼睛和深灰的头发在闪电之中清晰如画,我忽然发现黑色竟然可以是种如此张扬锋锐的颜色,鲜明得如同雪地上的朝霞,水中最后的落日。
为什么过往我从来不曾意识到?
雷特猛地睁大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他迷惑的东西,可那神色只是一闪而过。他镇定下来,淡然说,“好,废话我不多说了。虽然耶路撒冷是个不错的地方,但也没好到值得你殉葬的地步吧。”
“……”这位的逻辑果然自成一格。
“你被囚禁的这个地方很特别,我一时找不到入口。”
呃,听得出有那么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嗯,入口应该是个魔法传送阵,可能在大厅或者密室之类的地方。”
我苦笑。不知道到了第几天我才忽然意识到这个房间的异常,除了窗户,居然是……没有出口的。拉斐尔进出的时候我还神志不清,没有任何印象。可能是我前科太多,天使们这次实在太谨慎了。连这种奇怪的监狱都找得到,不愧是耶路撒冷。
雷特扬起眉毛,没有说话。
我说,“你放弃吧,即使你找到了那个魔法阵,没有口诀你也打不开这里的。”
何况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无法使用任何魔法也意味着我根本没有半分逃脱的机会。
“……你以为我跑到这里来只为了听你说叫我放弃?”雷特冷笑,神情甚至几分倨傲,“要逃脱总有机会,他们不会把你一直关在这里。我怕你自己先想不开。”
我愣了愣才明白他的意思,只能苦笑。雨越下越大了,冰冷的水滴打在脸上,几分刺骨。千头万绪的话语纠结,一瞬间竟是茫然。我努力尝试了几次,终于说了点什么,“你是怎么……”
“有沙尔。”雷特简短地回答。
我点点头。也是。
雷特看着我,“魔族的攻势虽然强大,不过要打下耶路撒冷在近期没有可能。”
“你是说,魔族会很快撤退么?”
雷特皱了皱眉头,“也许。我推测而已。”
我咬紧嘴唇,不知不觉中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里无数个念头盘旋,无休止的争论和挣扎,末了如洪流般朝一个方向汇聚而去。没有谁知道明天会怎样,我,或者雷特,以及这城中的天使都是如此。以为自己可以掌握一切,不过是种可笑的错觉罢了。
可,现在我必须做出选择。
那一瞬间眼前忽然闪过博利摩尔灰色的眼睛,他神色深邃又疲惫,“在不远的将来,耶路撒冷和他们之间,你必须选择一个。”
血腥味在唇齿之间蔓延开,心情渐渐冷静下来,犹如已然碎裂的浮冰牢牢压在水面上。我有种奇异的幻觉,似乎我正置身在深深的谷底,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是无光的一片。
“雷特。”我靠近窗户,几乎伸出手就可以碰到他了。
“嗯?”
“瓦剌摩尔北面有一个很小的湖泊,辛亚,湖边有一座教堂。有机会的话,去看看。那里的壁画很不错。可以叫上博利摩尔,他对那些很有心得。”
“法尔?”
“如果我没有回去……”
“法尔——!”
“听我说!”我低吼,“我是说如果。你一定要去那里,带着暗夜之光,找到神圣的火焰。”
雷特的目光一跳,骤然变得锋锐无比。我看着他,我知道他已经明白我告诉他的是什么。
是的,那就是“火之圣石”奇特拉法默的所在。有博利摩尔的帮助,时间充足的情况雷特肯定可以破开我设下的禁制。
也许我会死在耶路撒冷,也许不会。可是,即使我死了,奇特拉法默也不能从此消失无踪。
“法尔,我想知道。”雷特神色凝重。
“什么?”
“天界的正义,是你的正义吗?”
我怔住,想了想才一字一句地说,“……我有我自己的正义,有时候它们一致,有时候不。”
“我明白了。”雷特冷静地点点头,“这对于我来说已经够了。”他从铁栏中伸手过来握住我的几绺头发,语气沉静如水,“可是,无论如何,你也要活着。”窗外华丽的闪电照彻他的面孔,每一根线条都清晰得宛如刀刻,却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已经类似于恳求,我无法拒绝,可是,也无法答应。那根本就不是我能保证的。
背景里的某处黑暗忽然扭动了下,一个远处的飘忽人影对着我们这边比了个手势,露出个灿烂的笑意,仿佛在这个距离我都能看到他雪白的牙齿。
我笑了笑。雨夜模糊了一切,连沙尔那么醒目的发色都显得黯淡了。
那个不知死活的混蛋,越来越胆大包天了,居然就这样在耶路撒冷里头扑腾他的黑翅膀,嫌自己长得还不够引人注目么?
“你们快走吧。耶路撒冷的防卫没那么松懈。如果,天界真的发出消息要处死我,不要来。”我抬起头盯着雷特的眼睛,心情竟然出奇地平静,“大家死在一起是毫无意义的行为。何况我从不想死在你眼前。”我抬手截断了雷特要出口的话,“我会尽量逃走。如果我能做到,我会联络你们;如果我做不到……我也尽力了。你们要好好活着。”
“我不要听那种废话!”雷特直接揪住我的外衣,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贴在了冰冷的铁栏上,他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在说话,语气却森寒得令人心悸,“要是你不想在那种地方看到我们,就在行刑之前设法逃走,否则免谈!要是你真的死在这里……我会让整个耶路撒冷陪葬!”
宛如晴天霹雳。我一瞬间觉得脑海一片空白。
雷特决不是虚夸的人,可是这种话……这种话他怎么能说出来?!
他怎么敢——说这种话?!
所有的话语都哽住了,即使我觉得我实在应该说些什么。我看着那双黑眼睛,它们锐利如刀锋,却幽暗如无光的深渊。他平静地和我对视,似乎丝毫意识不到他刚才说了什么,泰然得仿佛往日我们在阁楼里聊天。时间仿佛在我们之间停止了,尽管,我明白这只是一种短促的幻觉,也许,连我本身的存在也不过是一种幻觉?
“……这场雨来得真是时候。”我喃喃地说,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说出来的是这样无关的话。
雷特一扬眉,看了我一眼,抬手把什么东西塞到了我手中,随即转身离去。
那背影很干脆,甚至带着一丝决绝。
我摊开手掌,随即苦笑,一朵深红繁密的雪花在黑暗中静静闪烁。
我的雪花。
之后的两天都是极好的晴天。阳光和煦轻柔,天空明澈宽广,蓝得通透深邃,纯粹超脱、不染纤尘,我在这狱中整日仰望,静静的发呆,若非是手中深红的宝石雪花时时提醒着我,我简直觉得之前的雨夜飘忽恍如一场梦境。耶路撒冷的日出固然瑰丽,可是日暮更加绚烂,令人如痴如醉。也许,我可以这样看上几百上千年都不会厌倦。
只不过这种事情,才真是做梦。
被带到审判庭的时候是第三天的黄昏。冰冷沉重的镣铐一重重压过来的时候我在想,大概是魔族那边已经对付得差不多,或许是开始退兵了,所以大天使们想起了我。身边押送的天使面孔一张张都沉冷如铁,显然不是我的错觉,他们身上那些溢出来的厌恶憎恨之情几乎能点得着了。
耶路撒冷除了“永恒之城”外还另有不少别称,其中一个就是“审判之城”。天界的重狱在第五天北部,而一般的罪犯会被送往第二天,但大部分天使的审判几乎都在耶路撒冷进行。我不知道这个传统是从何时开始,正如我不清楚这里到底有多少个审判庭。但至少,这个不远。穿过繁复的门拱,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寥寥几个天使,简洁刚硬的建筑线条,灰色朴实的石头穹顶看起来竟然有种亲切感。
背后的天使直接按着我单膝跪倒,石板冰冷,金属的镣铐磕出近乎破碎的响声。我仰头仔细打量着坐在台上的几张面孔,惊异一掠而过,几乎忍不住笑出来——水之天使加百列,地之天使乌列,风之天使拉斐尔。身为审判天使的乌列居中席,加百列和拉斐尔分座两侧。
真是……荣幸之至!
我在心里暗叹,想不到连加百列也到了。也就是说,仅存的三位元素天使全都汇聚在了耶路撒冷,即使没有火之圣石,围攻的魔族大军无功而返是必然的;若有的话,也许会变成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也说不定吧……
我低头看着石板,身体的酸痛淡得几乎感觉不到了,黄昏时候特有的柔和天光从几扇瑰丽的玻璃窗中穿过照进来,所到之处皆笼罩了一层薄纱般的霓彩,我翻涌的心思似乎也是斑斓如此,却又是空茫茫无可凭依。从当年做下决定开始,甚至还在我们真正叛离之前,我也不免会或战栗或愤怒地想过总有这一日,而今真正到了这审判庭,心里反而从容安定静如止水。一阵轻风飒然掠过偌大的厅堂,吹拂着我的衣襟发梢,轻柔得恍如叹息。
事到临头,也不过如此。我暗忖。起码现在只有我一个在这里被审。
第十八章
“法罗尔·亚列。”
清朗生硬的男声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我低声答道,“是。”
“你可知自己犯下的重罪:隐瞒前线紧急军情,逾越军团权限指挥,背叛神和魔族勾结、引诱天使背叛天界,盗窃天界的重要法器,以及对天使的杀戮?在此神圣的审判庭上,你愿意承认以上罪名吗?”
“……”
“法罗尔·亚列!”
“既然到了这里,大概是有罪的吧。”我扬起头轻轻一笑,看着站在乌列身侧发问的审判天使,一字一句地说,“阁下请直接宣判,不必多问什么了。我是否承认,与我是否被定罪并无关系不是吗?时间宝贵。”
审判天使被我看得似乎有些惧意,他小心地看了一眼乌列,但这位本该主持审判的大天使仍然毫无表情。他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这是神圣的审判,法罗尔·亚列,你藐视法庭就等同于藐视神,藐视天界的权威。谁给了你这样的权利,谁给了你这样的胆量在这里出言不逊?”
我微笑不语。我有点理解他的想法,不过我并不认为这位高阶的审判天使会明白我的想法:这是审判庭也不代表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意志和观点,这个自由的权利无需任何人的赐予。过去的有些事我知道,无论以什么理由和借口,我确实做错了,可是在当时我必要那么做。从来就谈不上什么后悔,更不需要对任何人忏悔。只不过,今天我在这里承担这后果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至于那些我没做错的事情,就更没必要为自己辩解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