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重记得阿绿,也记得他的凌厉身手与曾展现出的迫人威慑力。他微微一笑,刚烈的脸庞并未因笑容而略显宽和,反而隐约有一种潜藏的神秘。赫连重举步缓缓走下高台,随行的数名将士身配重刃紧随其后。一时间,寂静的操场上,回响着铿锵有力地脚步声。赫连重在他身前停步,上下打量如山般岿然不动的曹禹。
两人在操场上擦身而过,扬起火色飞蓬,在春风中猎猎起舞。
第二十章
雪融日开的三月,春意绵绵,群山遍野的茶花逐渐绽放,红满枝头。夏军日复一日守在齐雄关外,只守不攻,好似与凉军成了友好邻人。关卡上驻守的凉军兵丁也慢慢松懈了对夏军的防范。夏军知道这是攻下齐雄关的机会。他们不时借着山间高大的天然屏障,默默地演兵练兵,等待最后的时机。
中营骑队的数百兵丁们在隐蔽的林木下,操练刀法。虽是暖春但依旧寒冷。在曹禹的引导下,却见不少兵丁脱去衣衫,赤着膀子露出精实的肌肉,挥刀霍霍。曹禹指导这群兵丁,实有耐心,起先虽也因失明而摸不着教授刀法的门道,但仅时过几日,他已像从师多年的师父,将这些年轻人的刀法身形熟记在心,并能精准地加以指导。这些北方的汉子们无不对他佩服之至。
曹禹答应齐卡洛只教他们功夫,偶尔也会指挥他们配合战法而练。齐卡洛的部下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对普通的战法早已不在话下,只是看到曹禹有意无意显露出的一些奇兵异法,还是感到好奇与敬佩。其中,蓝亦杞更是对曹禹刮目相看。他在曹禹身边更好似如鱼得水,时不时就趁着练兵的空隙,找曹禹讨教兵法。曹禹则不愿轻易谈起这些,对蓝亦杞的热情,他时而点拨,时而缄言,总是有所保留。但仅是这样,已让蓝亦杞兴奋不已,每天围在曹禹身边,形影不离。
红阳逐渐隐于西山,曹禹遣散了练兵的兵丁们,独自端坐在大石上歇息。蓝亦杞和亚克,一人手提水壶,一人捏着几盏茶杯,走到曹禹身边。“阿绿哥,喝水,喝水!”亚克倒上一杯水,递到曹禹手中。听曹禹问起齐卡洛,他连忙回道:“头儿还在中军大帐,听大将军部署三日后那场大战。不到晚上,不会回来。”
曹禹呷了口茶水问:“你们可曾攻过齐雄那样的险关?”
蓝亦杞回道:“咱们攻过怀朔的祈汶关。”见曹禹点头,蓝亦杞又道:“只是,不瞒你说,那时候我们攻了两回。第一回李荀统军,我们并未攻破,甚至因对那边的关卡知之甚少,失了不少精兵战马。第二回再攻时,换了李政掌兵。那李政确实不是统兵的材料,出师不利,加上我们也熟悉了祈汶关,那回咱们夏军长驱直入,攻破祈汶拿下了怀朔。”
曹禹道:“夏军擅长马战,在齐雄关与祈汶关这类的山道,确是难以发挥长处。无论是否李政掌兵,赫连重都不会令骑队冲锋陷阵,定是以步兵为重。这次,你们必是在大军之后增援夏军。”
亚克点头,又道:“但头儿不那么想,他想冲在头一个,手刃那个叫李政的!”
曹禹问:“如今,他还这么想?”
“想!怎么不想!”蓝亦杞手卷一撮头发,继续说,“自从头儿从凉军地牢逃出后,就成天想着要杀李政。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我们猜头儿是不是在牢里吃了李政的亏、结了什么深仇大恨,才非要亲手剁了他。”蓝亦杞想了想,露出笑容又道:“说也奇怪,之前头儿恨得是曹禹。可回来后,他再也不说曹禹了,好像宝贝得不得了。对曹禹,头儿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阿绿哥,你说他这是怎么了?”
曹禹也笑,微微低垂下脸,道:“我不知道。”
蓝亦杞与亚克细细打量他,并不相信:“你怎么会不知道!那时候头儿不是和你一块儿从牢里逃出的吗?头儿还说,你出手救过他!”
曹禹抬起头,慢悠悠地又喝了口水,问:“他这么说?”
“头儿就是这么说!大伙儿都知道这事!”蓝亦杞靠近曹禹,在他耳边悄声问:“阿绿哥,头儿在牢里是不是遇见曹禹了?”
曹禹思索片刻:“有遇见。”
“曹禹对头儿很好?”亚克插嘴问。
“赏了他顿鞭子。”
亚克咽了口口水,不解道:“那、那是曹禹放了头儿?”
“不是。”
“不是?没道理!这没道理啊!这不是很奇怪吗?曹禹又没给头儿好处,头儿怎么就突然不恨他了呢!”亚克盯着曹禹的侧脸注视许久,突然贼贼地笑了,“曹禹他是不是很漂亮?比阿绿哥你还漂亮?”
“什么?”曹禹顿下手中的茶杯。
蓝亦杞坏坏地笑着问:“那位曹大将军是不是比阿绿哥你更漂亮?”
“这……”曹禹诧异于两人的问话,放下茶杯道,“不清楚。”
蓝亦杞仔细观察曹禹的神色,见他难得尴尬,不怀好意地笑道:“小生知道了!小生知道了!”
“知道什么?”曹禹问。
蓝亦杞四下张望,最后凑到曹禹耳边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头儿那时候一定是被曹大美人给迷住了!”
曹禹闻言轻咳,严肃道:“休要胡说八道!”
亚克笑道:“阿绿哥,你别生气!头儿那只是一时糊涂!他最喜欢的是阿绿哥你!”
曹禹知道蓝亦杞与亚克有时喜爱胡闹,随他们嬉笑了一阵。远处,一队步兵在将士的指挥下回到空地。亚克忽而停下了笑声,认真地看着那群年轻人挥舞刀剑。“阿绿哥,你说打完这场仗,咱们与凉国的战争是不是就算快要到头了?”
曹禹循着刀剑声虚望过去,缓缓点头。
“这回,凉军不知道会派遣哪位将军与咱们对阵,”亚克靠坐在曹禹身边喝了口水,“他们会派谁,赵胜吗?我觉得,如今凉军中,也只有赵胜能担大任而已。”
“赵胜豪爽,深得底下将士们的敬仰,且骁勇善战。当年他出征北方,为大凉打下大片疆土,可谓功勋卓着,”曹禹道,“但若说到守城,当是周康的长处。周康性情温和中庸,不急不躁,曾领兵独守虎牢,那时敌方攻打三个月都未能攻破他的防守。如若由我遣将,我必定遣周康主战。”
蓝亦杞大笑:“阿绿哥,你对凉军那些将军的事儿知道可真多!小生只知道他们当年一直跟在李荀身边,一动一静,却不知道他们还都是那么厉害的人物。” 蓝亦杞收拾了两人的茶杯,接着揶揄道:“阿绿哥,你过去不会也是凉军中的什么将军吧?”
曹禹注视他片刻,冷静地回道:“我只是身在大凉,略有耳闻。”
蓝亦杞笑了笑没说话。亚克则围在曹禹身边继续向他打探齐雄关的事:“头儿说,这场仗,咱们准赢,等咱们得胜归来,明年就都能回家!阿绿哥,你怎么认为?”
“此战,夏军看似稳超胜券,”曹禹起身转向东边雄伟矗立的齐雄关,虚望群山缓缓道,“实则,仍有变数。”
“什么变数?”蓝亦杞与亚克异口同声。
曹禹回首望向他们,手指扣动杯沿,轻轻晃动着杯中茶水。过了许久,他叹了口气,对蓝亦杞说:“茂才,去帐中拿地图过来。”
蓝亦杞见他神色严肃,不敢怠慢,留下亚克守候,立刻从齐卡洛的营帐里取来地图。他将地图摊在大石上,小声问:“阿绿哥,这变数到底是什么?”
曹禹轻声一笑,道:“这变数我也难向你们说个明白,但应变的法子,倒是可以与你们解释。都附耳过来。”
蓝亦杞与亚克面面相觑,一脸紧张。随即蓝亦杞先下了决心附耳过去,亚克也跟着凑了上去。三人聚首,曹禹向他们指点山道,低声耳语。夕阳下,暮光撒在三人身上,曹禹声轻语淡,却好像每个字都重重地敲击在了两人心头。
“李政会想到这事?”蓝亦杞大惊。
亚克更是瞪大了眼睛道:“这事,头儿还有将军们知不知道,咱们要不要去跟他们说?”
曹禹摆手,示意他们无需惊慌。“我只是有这样的想法,未必成真。今天与你们说这些,是要你们有所准备。你们是后援的增兵,任务无非是增援前锋、把持后路。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在齐雄关的山道,你们要做的,就是必须让夏军有安全之道可行。这是你们的使命!”
亚克与蓝亦杞纷纷点头。亚克不放心地又道:“这事真的不用和将军们说?”
“阿绿哥既然说不必,自然有不必的道理。我们将它记在心中,若那日果真出现这般状况,我们便用阿绿哥的法子及时应变,”蓝亦杞望向曹禹,“阿绿哥,小生信你!”
曹禹微笑,收起地图,转身离去。
三日后的清晨,夏军怀着必胜的得意,向齐雄关发起攻击。赫连重用兵三万,分三路由东、西、北进军山道。随着振彻山谷的号角响起,三股黑色人流在山间蜿蜒,潮水一般向齐雄关推进。夏军旌旗铺天盖地翻腾着,鼓声雷动,震天响地。
被曹禹称为大凉北方最后一道天险的齐雄关,位于岩峰山与栎连群山之间,地势险峻。自大凉始皇征下江山后,百年间再无人攻破。在这百年来,历代凉王对齐雄关亦十分重视,每年拨下重金银两对齐雄关关卡城墙大加修缮。所有墙体均以岩石堆砌凝结,可谓坚不可摧。距城墙左右五里处更是设有烽火高台。随着夏国大军的逼近,烽火台上一柱灰黑的狼烟早已直冲天穹,预示着凉夏之战的再度开启。
夏军前锋接近齐雄关,城墙上支支冰冷的强弩在凉军的操持下,射出密集的箭网。配合张狂的箭势,不停从城墙处被推落的巨大石块,更使重装而行的夏军步兵们无法靠近。勇猛的夏军奋力持住手中的盾牌,以庞大的撞车为掩体,缓慢朝城头移动。被落下的石块、箭羽击中的夏军兵丁,仍咬牙继续前进。
处在后方的齐卡洛骑队,手持兵器,把守山间窄道。站在山腰的大石上,齐卡洛极目远望,一边远眺前方夏军与凉军在城头的激战,一边查看群山周遭的动静。蓝亦杞立于他身侧,神情严肃。
“阿绿说让咱们注意东边的山坡?”齐卡洛问。
“对,阿绿哥说东山地势奇骏。百年前,凉国征战此处,发现过隐秘暗道,正是在东山。只是多年后由于的一场天灾,将山形毁了个干净,甚至掩埋了当时在那儿的整个村庄。自那儿以后,没人再踏足过那地方。时间久了,也就无人记得暗道的事了。阿绿哥说,他也只是在记录当年那场征战的书简中看到过,不知虚实。就怕这回咱们与凉军大战,凉军中有人也知道这事,并真的找到了当年的暗道,加以修葺,得以通行。要是让凉军绕到了咱们的身后,断了咱们的路,那可就糟了,”蓝亦杞说,“所以,阿绿哥要咱们准备这些粗大的滚木与包裹火油的铁箭。万一凉军果真从东边山坡出现,以咱们如今所守的位置,就用这些滚木堵截他们的道再辅以铁箭助干木燃烧,断去他们来犯的道。”蓝亦杞手指远处一条蜿蜒的窄径。
“如果真有那么条道,不如咱们先去探探?”齐卡洛向蓝亦杞所指的东坡望去。
“头儿,咱们不能离开这地方。这是军令!”蓝亦杞道。
“老子知道,老子就是那么想想!”齐卡洛摸着满是胡渣的下巴,“阿绿既然知道这事,怎么不早点跟老子说?”
蓝亦杞在齐卡洛身后,轻轻道:“或许阿绿哥有难处。”
齐卡洛垂下手中马刀,神光暗淡。最后他长吁了口气,大声喝道:“老子今天就守在这儿,盯住这东山!等一会儿,将军那儿擂鼓,叫胖子带五百弟兄上前。你还有亚克跟着老子,咱们就耗在这里,守住夏军的退路。”
红阳未上中天,已闻山谷中夏军的鼓声号令,查查率领骑队精兵冲上通向齐雄关的古道。远处城关一片腥风血雨,箭羽在城头如海浪翻滚上下交错,城墙下倒满了凉夏军兵染血的躯体。青碧的山间野林绿草窄径,被猩红的鲜血淹没,马蹄阵阵,溅起纷纷血雨。十数架云车载着云梯,推近城墙。只待夏军登上墙头,这固若金汤的齐雄关就再难抵挡夏军步入中原的脚步。凉国辽阔的大地,富饶的田园,正是夏军多年来期盼的疆土。眼看云梯就搭上城墙,此时,凉军城头一杆冲天木柱突然升起一面巨大的黑底红纹异兽纛旗。在这纛旗前,竟是李政的尸身。
“怎么回事?”城下夏军大呼。
“凉军内乱,举旗示降!”有人唤道。
身在战车上的赫连重亦在后方目睹了这一幕,他微微扬起嘴角,挥舞青铜战剑笑道:“凉军示降,即是天耀夏军!”
话音未落,城下夏军一片欢喝。
正在兵将们摇旗呐喊迎接胜战时,城头又是一阵军鼓大作。沉重硕大的滚滚岩石猝然从城墙处被投处,狠狠地将云梯砸成数段。云梯弹起的碎片插入周遭夏军兵丁的腹内,顿时鲜血飞溅。连绵数里的城墙上,原本稀疏缴固的箭弩旁突然又架起无数木桩强弩。夏军们尚不及反应,头顶天际已被密集而来的利箭掩盖,不见蓝天白云,不见城头凉军,只有不停射来的黑色铁箭,刹那间刺穿了他们的胸膛。到处是嘶声裂肺的哀鸣,遭到突击的夏军慌不择路,向后退去。古道窄小,崎岖难行。万人军队在蜿蜒的道间惊慌地推挤耸拥,不停有兵丁从道旁滚落悬崖,粉身碎骨。
夏军将领传来再整阵型的军令,军号急促,声声震耳。夏军不愧为多年征战的勇士,在生死攸关的沙场上,他们再一次执起手中盾牌,抵挡着凉军射来的利箭,艰难前行。只是山间小路承受三万军兵本已岌岌可危,如今一场混战,板石筑起的小道,不仅遭到万人战靴道路踩踏,又遇凉军巨石碾压,路面彻底破损石板碎裂。夏军士兵们一脚踩下,便深陷在其中或滚下山道,加之不停迎面袭来的硕大岩石,很快,他们便不能前行。
夏军不得不鸣金撤兵。金鼓擂响,夏军将士得到号令,留下数队抵御城头凉军的士兵,大军急速掉转准备下山。山路陡直,大军带着冲车难以提高行速。就见城头不时有大石滚落,一路将退避不及的夏军兵丁们压在其下或带入山谷。整个齐雄关外,一片刺鼻的血腥。
赫连重将目光狠狠地投向城头,只见城关高处扬起无数面凉军旌旗,迎风拂动,墨黑旗面加之似火的绸绫,映得齐雄关内外汹涌如海。一辆楼车倚着城头而立,四周战旗飞扬。楼车上,五十名卫兵持刃成排直立,眼神坚定,阵势强盛。中央簇拥着的一人,身着银灰战甲,浓眉高鼻,目色深沉,他手握三尺长剑,向着赫连重的方向款款而望。赫连重诧异地从城头那模糊的身形上辨出了对方的身份。他紧握的刀剑的手指死死地掐在青铜柄上,泛白的关节和充血的眼眸无不透出他心中燃烧的怒火。
齐雄关战事陡然逆转,城关下到处是插着箭矢兵器的夏军尸身。夏军想夺下齐雄关已无可能。城墙上竖满了写有“李荀”字样的绸子旗,凉军将士们无不摆出一副不容进犯的肃穆姿态。
“头儿,不好了!”亚克从前方小道奔走过来。
方才齐卡洛在高地听到远处不停叠换的军号,警觉战事有变。此时山谷中不断回旋的凄惨哀嚎,更令他确定夏军陷入困境。齐卡洛焦急地问:“怎么样?”
亚克侧过身,显出身后满身是血的查查。查查正由一名队中骑兵背着,耷拉着脑袋,奄奄一息。齐卡洛急忙上前,探视查查伤势,问亚克:“凉军打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