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了脚,齐卡洛穿上一双崭新的布鞋,走进营帐。营帐中,曹禹坐在桌前,桌上铺着一份竹片连成的齐雄关地图。这卷地图是齐卡洛动了不少脑筋用小刀刻画,上有凸出的“高山”,又有下陷的“河流”,特供曹禹使用。一旁烛火的微光虽是暗淡,齐卡洛却一眼便看清了曹禹高挺的鼻梁与认真思索的眼睛,与他苍翠衣衫下修长的身形。
他轻轻地走近,站在案前道:“等冰雪化了,咱们夏军就攻它齐雄关。”
曹禹点头,拂过齐雄关嶙峋的山峰,一脸肃穆:“攻克齐雄关,便是破了大凉北疆最后一道险阻。中原大地再无天险可挡夏军铁骑的步伐。”
“赫连大将军说,如今凉国朝廷内乱,那狗皇帝无暇顾及边疆。汉人又自个儿害了自个儿那些威震边塞的大将军。咱们要破这齐雄关,不是啥难事!”齐卡洛在他身旁坐下说。
“即使如此,仍不可掉以轻心。”曹禹说。
齐卡洛围着曹禹转了几圈,呵呵笑道:“老子知道,你是不放心老子。”他伸出大手环住曹禹腰身。“你知道吗?老子忒想找那李政!这狗娘养的东西,老子一定要亲手砍了他!”见曹禹不抗拒,齐卡洛又得寸进尺地摸了摸他漂亮的圆臀。曹禹轻咳,齐卡洛立刻放下手。
“李政现在已是凉军将帅,身在营后,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千夫长能遇得到的。不要逞匹夫之勇,”曹禹收起地图,“你这几战总是深入凉军阵营。是为了我?”
齐卡洛尴尬地笑道:“又让你知道了。”
曹禹也笑:“你的心意我领了。”
齐卡洛挠着脑袋站起,帮他一起收拾东西。天色已暗,很快到了熄灯的时候。刁斗声声,营地烛火纷纷熄灭,齐卡洛也吹去了蜡烛上的小火苗。他脱下鞋,把一双新布鞋规规矩矩地摆在曹禹的鞋子旁,仔细端详了片刻,满意地点头。接着,他侧着身,望向已靠坐在榻上的曹禹,问:“老子的脚,平时是不是有点臭?”
曹禹一愣,过一会儿,慢慢应了一声:“嗯。”
齐卡洛尴尬地撇着嘴,摸了摸胡渣,挨到他身边又问:“那今天是不是没什么味道?”
曹禹又应了一声。
齐卡洛笑了。“老子今天仔细洗过脚,还换了新鞋。以后老子每天都会认真洗,保证不让你闻臭味。”见曹禹笑着点头,齐卡洛很高兴,接着打量了他半晌,又问:“那你再老实告诉老子,老子晚上睡觉,有没有打呼噜?”
“有。”
“响得跟打雷似的?”齐卡洛皱着脸,担心地问。
曹禹看了他一眼,莞尔一笑:“像老虎。”
“老虎?”齐卡洛呆愣片刻,“老子打呼真有那么响?响得像老虎?” 曹禹不做声,算是默认。齐卡洛急得团团转,搓着手继续问:“那你晚上会不会被老子吵得睡不着觉?”曹禹点头。齐卡洛更是焦躁地不知如何是好,他着急道:“要不这样,以后老子等你睡着了再睡。”
“无妨,”曹禹笑了笑,说:“起先,确实不习惯,听你那鼾声,我夜里头痛心烦。这么多日过去了,不习惯也成了习惯,已经能睡了。”
齐卡洛不放心地又问:“那老子还有没有其他毛病?”
“说梦话。”
“老子还有这坏毛病?”齐卡洛吃惊,“老子说什么?”
“都是些不成句的话,也不知道你说什么,”曹禹道,“就上回你犯混说的话,我听清了。”
齐卡洛脸刷得通红,别扭道:“你……你就别提那事了!老子真太丢人了!”
曹禹大笑。
“你就知道笑老子!”齐卡洛挪到他身前,大手探在他腰间揉搓,“老子是犯浑!不过,你不也想那事?那天晚上,不知道是谁坐在老子身上扭来扭去,比老子搞得还厉害!”
曹禹微微眯起眼眸,目色深沉。“好了,老子不说你。”齐卡洛将他揽在身边,静静地靠在他肩头。曹禹温暖地肩膀令齐卡洛有些昏昏欲睡,平凡而又温馨的亲密又令他有种想要一辈子这样下去的念头。齐卡洛轻轻地问:“以后你离开老子,会不会记得老子,记得昨天、今天还有明天?往后不打仗了,老子要是能来看你,你一定要老子进你家门!”
曹禹伸出手,拍了拍齐卡洛仍按在他腰际的大手,承诺道:“一定!”
齐卡洛心中涌起一股热流,接着说:“要是你能来老子这儿,老子肯定给你做好吃的!老子那儿不如中原有那么好的屋子、那么好的东西,不知道你会不会住不惯?”
“不会。”
齐卡洛转向曹禹,深深地看着他,低声道:“其实,老子一直觉得你就像那天上的星星,又闪又亮,高得老子怎么够都够不着。老子有时总是提心吊胆地想,哪怕你现在被人害得落魄,可总有一天你还是要回到天上,回到老子看不到摸不到的地方。老子心里很害怕,怕你到时候会看不起老子,又怕老子如今不管怎么对你好,将来都会打水漂。老子害怕,真的很害怕!”
曹禹感受着他手心传递来的起伏不定的心跳。他将齐卡洛的脑袋纳入怀中,温和地说:“即使过去我们身份地位不同,但我从未看不起你。你对我好,我也知道,如有可能,将来我必定会回报。你说过,将我当做兄弟,我也将你当做兄弟。”
“老子其实……”齐卡洛焦急地想要说出心中藏了许久的话。
曹禹打断他:“好了,不要再去想那些不该想的事,早些休息。”
齐卡洛听出他生气,只得垂下了脸。两人沉默半晌,都无心睡眠。又过了许久,齐卡洛耐不住,向曹禹提起了兄弟们拜托他的事:“自从年前你在南阳山痛打查干巴日那些人后,营地里的兄弟们就极为羡慕你的身手,他们想让你教教他们,一直让我跟你说。我之前想着,你是曹禹,是凉军的将军,教咱们这群弟兄们功夫或许不合适,说出来你为难,老子也为难,就没和你提。但现在他们催老子催得紧,老子看你也不是那么死脑筋的人,就想问问,你愿不愿意教他们?”
“你们如果相信我,又只是想学些拳法之类,自然没问题。”曹禹说。
“那好!明天老子就去告诉他们。咱们在日落前,营地里操练这事。他们一定高兴!”齐卡洛说。
“我从未教过人,要他们勿太过期待。”
“老子知道,虽然你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厉害,但对付那些小子仍是手到擒来,有没有教过人更没啥关系,你那么聪明,一定教得好,”齐卡洛握住他被褥下的手赞道,“你即使看不见,在这营地里,恐怕也没几人是你的对手。”
“赫连重是否是我对手?”
齐卡洛一呆,随即笑了起来:“咱们大将军过去吃过你的亏,那时确实是你厉害!不过,如今这事不好说,不好说啊!哈哈哈!”
“如若有幸,能在这夏营中与他一战,倒也有趣,”曹禹在黑暗中说,“若能分个高下,也算无憾。”
齐卡洛大惊,翻身坐起:“老子藏你是偷偷地藏。上回被大将军发现了你,已经让老子吓出一身冷汗。你千万别再打草惊蛇。老子可保不住你!”
曹禹转向齐卡洛,笑道:“不必担心,我不会鲁莽行事。赫连重对我已有怀疑,我怎会让他再来探我虚实。方才的话,只是说说而已。”
“你知道就好!可别吓唬老子!”齐卡洛躺在榻上,双眼凝视曹禹,“阿绿,你看今晚咱们能不能亲热一下……”
“明日有晨练,还要与查干巴日的骑队对战。如果你不想输于他们,今夜就安心睡觉。”曹禹说完,拉起被褥翻身睡去。
齐卡洛有些失望,又不敢违逆曹禹,盖上被子挨近曹禹准备睡觉。可一想到自己会打呼噜,齐卡洛又退后了一尺,不敢靠得太近。他瞪大眼睛不敢在曹禹之前睡着,一动不动地静静躺在榻上。待听得曹禹平稳的呼吸声,齐卡洛方才安心地闭上,沉沉睡去。
第二日正午时分,将士与兵丁们正聚在营地中用饭。山间野花遍地,随风摇摆,散出幽幽原野清香,闻着令人沁脾。中天的日头带着几分春日的和煦,照耀在兵丁们闪闪发光的铁甲上,大伙儿感受着万物复苏的喜人变化。突然,远处螺号阵阵,高地上黑狼图腾的旌旗左右摇摆。将士与兵丁们匆匆放下碗钵,列队取上兵刃。顷刻间,浩大的军营中号角齐鸣鼓声雷动,只见官道上尘烟四起,马蹄呼啸,两支庞大的马队从东西两方,朝中央广阔的操场席卷而来。
正当两队人马风驰电掣地即将要碰击在一起时,双方倏忽勒马而止,扬起黄尘万丈。两方将领翻身下马。红蓬大汉单膝跪地,拱手禀报:“千夫长查干巴日率骑兵千名,参见大将军!”褐蓬虎将同样行礼,高声道:“千夫长齐卡洛率骑兵千名,参见大将军!”
前方战车内,赫连重在众将簇拥下,一身铮亮的甲胄,头顶长长的红缨垂于脑后,腰间配上一柄象征着军威的青铜阔剑,一派大将风范。赫连重向二人点头,抽出腰间佩剑,直指天穹:“列阵,起战!”
随赫连重一声喝令,号角再起,须臾间马蹄声如雷翻滚,东西两方齐卡洛与查干巴日的骑队在操场上列成阵型。赫连重一挥剑,骑队随即似海啸般朝着对方层层推去。扬起的飞尘将天空染成了青灰色,扬尘下的骑兵们与山野相交、同大地为盟,仿佛一幅江山之画,波澜壮阔。
马刀相击,声声震耳,连绵数里地间已是刀光剑影,萧杀成片。
齐卡洛带领五百名骑兵冲锋在前,与正前方的查干巴日等人演武剿杀。演武非征战,半个时辰内,以倒下马匹人数少者为胜。但是,即使非真武,亦有凶险。刀剑无眼,时有误伤。落马者,更需警惕落势与周遭奔流不息的马蹄。齐卡洛以刀背朝着查干巴日的人挥刀而下,不多时,已有不少兵丁落马出局。
正在齐卡洛心中孜孜有喜之时,却见此时阿布鲁将军带着一名身穿紫红深衣的神秘人物登上高台。齐卡洛尚未来得及看清来人,就感身后气流涌动,一柄快速而来的马刀朝他腰际砍来。他慌忙策马,险险避过挥来的大刀,在定睛一看,正是查干巴日。
“他奶奶的,你真想砍老子?”齐卡洛大声吼道。
“齐卡洛,今天咱一定得赢你!说什么都要赢!”查干巴日双目通红,举起大刀,一脸的气吞山河。
“你干啥非跟老子较劲儿?”齐卡洛见他一反常态的斗志昂扬,也被激出了兴致,“你想赢?老子偏不让你赢!”
查干巴日怒吼,策马紧追齐卡洛,出声威胁:“那就别怪咱的刀子不长眼!”
齐卡洛反身回击。“你干啥不能输?”
查干巴日一噎,满脸涨红地说:“咱、咱媳妇在台上看咱,咱必须得赢!”
齐卡洛看到高台上隐约展现的紫红身影,立即想起亚克等人提及过的万楚林。他再次闪避开查干巴日的攻击,趁查干巴日紧张地张望高台的时候,祭出大刀朝他身侧劈去。他大嘴一咧,嘿嘿笑道:“查干巴日,不是老子不帮你。可老子的媳妇也在看老子,老子也必须得赢!”
查干巴日愣住了,嘴里呐呐道:“你媳妇?哪个是你媳妇?”待忆起前些日得到的消息,查干巴日张口结舌道:“阿绿?你是说阿绿?你真把他当‘媳妇’?”
“对!老子就是把他当媳妇!”齐卡洛神气地回道,“老子把他当宝!”
查干巴日恼怒地挥动马刀,喊声震天:“咱不管你那些事!咱就要赢这场演武,要楚琳看看咱的本事!哪怕是你齐卡洛,也挡不了咱!”
查干巴日震撼天地的气魄给骑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士气。他们逐渐显示出了多日正规军队操练的强势,逼得齐卡洛的队伍慢慢朝着操场边缘退去。前锋兵将紧紧地缠住了齐卡洛的五百精兵,不少齐卡洛的部下纷纷落马,局势对齐卡洛一方极为不利。
势头一旦落定,极难扭转。查干巴日眼神坚定,齐卡洛一看便知形势不妙。为鼓士气,他只得掉转马头,逆着人流破釜沉舟般奔腾直上,迎击查干巴日的队伍。他一边策马,一边高声呼喊:“亚克,带着兄弟们跟老子上!”
“嗬!”亚克应声,召集同伴,紧随齐卡洛奋勇拼击。
锋利的马刀劈开几名前锋兵丁,齐卡洛等人勇猛向前,一时击落查干巴日不少人马。不料,正在齐卡洛接近再次查干巴日之时,一支利箭穿越奔流的人群,箭头直指齐卡洛。亚克大惊,高叫:“头儿!小心!”
齐卡洛虽然瞥到箭支,却来不及躲避。他咬紧牙关,等待这支箭穿过后肩。却在此时,只见一道更快更包含力量的黑色箭影,飞驰过来,就听清脆的一声击响,随后而至的利箭毫不留情地将本要刺穿齐卡洛后肩的铁箭,拦腰截断。
“啊!”所有人发出惊呼。
端坐高台的赫连重起身站立,目光如炬,闪烁不定。阿布鲁立刻上前探问:“大将军?”
赫连重摆手示意。阿布鲁犹豫片刻,再次落座。赫连重举目远望,在涌动的人群中,寻找射箭之人。他环视人群,刀锋般的厉目扫视着每个藏身在暗地的射手。突然,赫连重将目光停留在远处一面狼头纛旗下。纛旗阴影后,通体褐毛光泽闪耀的战马上稳坐一人。此人手执弓箭,身着下士的黑灰铁甲,却散发出一种有别于普通兵丁的非凡气势。就见他侧耳倾听,稳中有序,不急不躁地从箭筒中再次抽出一支黑羽铁箭。
场中的查干巴日虽被方才一幕打乱阵脚,但很快地肃整骑队,向齐卡洛等人发起攻击。他扬起手中的马刀,叫嚣着朝齐卡洛策马奔去。在他接近齐卡洛时,手中的马刀,却倏然被一股旋风击落,定睛一看,又是那支熟悉的黑箭。查干巴日震惊不已,再要反击,不想已被齐卡洛的大刀抵住了脖子。查干巴日懊恼地大吼:“齐卡洛!你是有了阿绿才能胜得咱!有本事,下回咱们单打独斗!”
“斗就斗!没阿绿老子照样赢你!”齐卡洛勒停战马,向高台处的将军举刀示意。
操场上顿时响起嘹亮的锣鼓号声。赢了查干巴日,齐卡洛的骑队自然高兴,顿时汉子们的欢呼夹杂着兵器的碰撞,响彻云霄。最开心的莫过齐卡洛,他策马飞奔到场前,不停叫唤着阿绿的名字。曹禹面带微笑,轻拽缰绳,闻着他雷动般的叫喊,朝场中央缓缓而来。
“场中射箭者何人?”赫连重立于高处问话,声音似战鼓,震撼山林。
齐卡洛一惊,匆忙勒停战马,极目远望,发现赫连重正立于高台上,一对鹰眼俯视着马背上的曹禹。想到他们二人的身份,齐卡洛吓得背脊又冒出冷汗。他正要替曹禹说话,却见曹禹向他一抬手。齐卡洛会意,吞咽着口水,低下头去。
清风起,撩动曹禹头盔下丰盈的黑发。他飞扬身后斗篷翻身下马,向赫连重拱手:“兵卒阿绿,参见赫连大将军。”
赫连重注视他许久,微微点头,又向身旁的阿布鲁询问了片刻,说道:“区区一个兵卒有如此好箭法,却为何从不见你参战沙场?”
一旁的齐卡洛听闻赫连重这话,全然不知所措,他在赫连重与曹禹两人间胆颤地不停来回张望。只听曹禹不紧不慢地回道:“回禀将军,小人不幸曾遇浩劫,双目失明,仅能留于营中司些杂事。虽小人有些箭法,但战场不若交武,容不得半点闪失,故未曾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