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替我系衣带,微微低头,很认真的模样,睫毛轻轻颤动着……忽而抬头看我:“系好了,夫君。”
“啊,嗯……”我往后退了两步,不知怎么的,又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既然找到了包裹,我与谢清之不打算久留,现在天色已晚,又在这个是非之地,还是早走为妙。
然而院里院外找了一圈,也没找着我们的马。
于是又回到院里,我找了个看起来神智还算清醒的山贼,扯着他的衣领问:“你把我们的马藏哪里去了?快说!”
山贼看起来胆战心惊,声音都有些发颤:“大爷啊,大爷……这不你们的马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马,我们估摸也卖不了几个钱,就、就……”
“少说废话!在哪?”我晃着他的衣领。
“在、在厨房……”
我心说不好,奔向厨房,一脚踹开房门,只见里边架着一口硕大的铁锅,我与谢清之的爱驹,正在那口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冒着香气……
七
坐骑已死,不能复生……我只得默默合上门,转头回到院中。
月色正好,当空高悬,流光如水薄云似纱,故人尝云对月叹忧愁,诚不欺我也……我望着那个半弯的月牙,总觉得很忧郁,很忧郁……就眼前的情形看,我们算是被困在了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要是单靠两条腿,也不知要走多久才能走到下一个镇子,看来我这人绝对不宜出行,一出门尽遇到倒霉事。
谢清之站在我身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我问道。
“夫君,我看见后院有头驴。”
有驴,也是好的,起码帮我们驮驮东西……
到了后院,我一看,院子的角落里的确系了头拉磨的驴子,眼睛上蒙着黑布。
我走上前揭下布条,那头驴子憨憨傻傻地看着我们,长长的睫毛扇动,温柔地眨着眼睛,看来脾性温驯。
我摸摸它的头,驴子轻晃着脑袋,抖了抖两只大耳朵,颇高兴的模样,黑漆漆的大眼睛润泽有光,十分可爱,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它与谢清之有几分相像,这样想着,不觉笑出声来。
谢清之疑惑地看过来。
我还是收不住笑,对他说:“清之,把东西放上来,我们走。”
“嗯。”
待收拾好一切,我们赶紧牵着驴子离开这鬼地方。
拉磨的驴子大约绕圈绕多了,不大会走直路,总是领着我们走弯路。这不,一不留神,又不知走上了哪条林间小道,我拉着它往正道上走,说来也怪,刚刚还挺听话温顺的,现在立马犯了驴脾气,倔强得很,无论怎么拽怎么拉也不肯挪动半步。
正是月黑风高的时候,又在荒郊野外的,能不让人着急吗,我一着急拽得有点狠,驴子吃痛,凄厉地长嚎一声,吓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静谧的林间忽而传来枝叶抖动的哗哗声。
我与谢清之俱是惊诧抬头。
只听见密林里传来像是打哈欠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人哈哈大笑,朗声道:“风清清,月朗朗,如此良宵好景,能遇上二位实属缘分,不如交个朋友吧?”
谢清之皱眉,举剑挡到我身前:“树上有人。”
我凝神细看,果然是有个人,被张大网困着,像个虫茧似的挂在那里。
他像是在笑,一口白牙在夜色里尤其分明,透出白惨惨的光,看得人后背一凉:“多亏了二位神驴一叫,将在下唤醒,不然又不知要睡上多久。”
谢清之侧头低声问我:“夫君,怎么办?”
这时,那人扭动着,秋千似的在树上晃来晃去,又道:“二位兄台,看在我们这么有缘的份上,放我下来吧。”
这情形实在是诡异非常,刚出了贼窝,又遇到怪人,我实在不想再招惹上什么麻烦,默默思忖片刻,对谢清之说:“清之,我们走吧。”
“哎哎,等等!二位别走啊,把我放下来吧!”他摇晃得更加厉害起来,整个树枝都吱呀吱呀响。
我不为所动,拉着谢清之扭头就走。
谢清之却顿住了脚步,扯扯我的衣袖。
“怎么了?”我回头问他。
他抬眼看了看挂树上的那人,眉宇间有些担忧。
我知道他心善,就对他说:“你要是想放他下来,就放下来吧。”
他点点头,飞身上前,剑光一闪,连人带网直直掉了下来。
幸亏地上还有些枯叶野草,也没摔得太重,那人从网里挣扎着爬起来,快步上前对抱拳道:“今日多亏二位英雄出手相助,此恩此德小弟没齿难忘,来世必当做牛做马报答二位!”
来者身量比我还高半个头,星眸剑眉,十分俊朗,眼睛尤其好看,一笑便弯成了盈盈月牙,五官略带着稚气,看来年纪不大。
“兄台言重了,一点小忙而已,”我来中原那么久了,还没见过说话这么爱拿腔拿调的人,不免带了三分疑心,草草一抱拳:“我们有要事在身,告辞了。”
“嗳,别这么快就走嘛,”他伸手拦我,“难得有缘相会,不妨做个朋友,今后也好有个照应。”
我警惕起来:“兄台的心意我们领了,大家不过萍水相逢,还是就此分别吧。”
“此话差矣,”他摇摇头,慨叹道:“江湖中人,生死无常,萍水相逢即是缘分。”
“兄台是江湖中人?”听他这么说,我不由肃然起敬。
“不错,”他怡然一笑,郑重一抱拳自报家门道:“在下赵瑾,乃人称再世华佗的陆神医陆行的大徒弟。”
“赵少侠,”一听见他是什么神医的徒弟,我赶紧也郑重一抱拳,学着他的口吻:“原来兄台就是赵瑾少侠,久闻大名,今日一见实在是三生有幸!”
他哈哈一笑,摆手道:“兄台过奖了。”又问:“不知二位往何处去,若是同路,不如结伴而行?”
我正色道:“其实我们此行便是要去拜见陆神医。”
“哦?”他颇感兴趣地问:“所为何事?”
我拉过谢清之,叹息道:“实不相瞒,我这个兄弟看似与常人无异,其实病疾缠身,所以我们兄弟……”说到此处,我又长叹一声,不再说下去。
他眉宇凝重,道:“原来如此,兄台不必烦恼,我也正要去见我师父,不如同路而行?”
正中下怀,我连忙答应下来。
“看赵少侠的身手,想必行走江湖已久。”路上无聊,我便随口找了些话同他说,老实说,我年少的时候读过几本侠客传记,对快意洒脱的江湖情仇也曾颇为向往。
“不然,”他微笑道:“今天是第一天。”
“……”
而后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我们跟着这个赵少侠在这荒山野岭里整整走了两日,也没见着他那个神医师傅的面,事到如今,我不由地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轻信了他那个什么劳什子神医的鬼话,但是现在反悔好像又有那么点不甘心,只好随着他继续在这荒山里搜寻下去。
“贾兄,你千万别急,我师傅肯定就在这山里,”他一边走还一边喋喋不休地宽慰我,“虽然我也快十年没见他了,但多找几日肯定找得到。”
“……赵兄,如今大家都是朋友了,你就跟我说句真话,”我郑重非常地转头看他,“你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师傅叫陆行?”
“当然是真的!”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只得继续跟着赵少侠到处瞎转悠,一直转悠到日暮西沉,瞑色四合,赵少侠才在一块稍平坦的空地停住脚步,面带迟疑,细细打量一番,道:“我看这里……”
“怎么了?”我以为他找到了,忙问:“难道你师傅在这里?”
“哦,不是,”他摇摇头,随口道:“我看这里地势平坦,不如在这里歇夜,明天一早再去寻我师傅。”
“……”我的一腔热忱算是被他浇灭了,叹了口气,对说:“那行,捡柴火去吧。”
他却摇头,眼睛殷切看向谢清之:“我与谢兄一道去。”
我无可奈何,道:“你爱跟谁跟谁,别添麻烦就行。”
要说这位赵少侠呢,这么几天相处下来,根据我的观察别的能耐没有,找麻烦是一找一个准,他自己是三脚猫的功夫,对武功高的谢清之便十分景仰,没事老爱跟在他后转悠,偷偷学着他的样比划招式,也不晓得在琢磨些什么。
谢清之像是避讳着他,不怎么跟他说话,平时没事老躲着他,赵瑾浑不在意,继续没脸没皮地跟着,每天看着他们这么跟来躲去的倒是蛮好玩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谢清之还会使暗器,两指一夹石子,轻轻一弹,便是一只飞鸟落下来,而且不只会打飞禽走兽,还能下河捞鱼,我们能在这荒郊野外顺利活下去大多也是靠他……
我拾了一会儿柴,就看见谢清之拎着几只野物回来,身后照例跟着厚脸皮的赵瑾。把柴点着,将野禽架在火上烤,烤到金黄色香气四溢时,再拿下来,这时谢清之总会仔细比较一番,理所当然地把最大的那只留给我,虽然是好事,但难免有些尬尴……
这不今天,我也一脸尬尴地分到最肥硕的那只野鸭,赵瑾看着眼馋,咂咂嘴说:“贾兄和谢兄的关系真好啊。”
谢清之听在耳里,偷偷瞥我一眼,火光映衬下,我分不清他是不是又在脸红。
“那是,那是。”我掰下一条腿,鸭油顺着我的手往下滴,“我们关系一直很好。”
八
我醒来,清晨林间的薄雾似纱,百鸟婉转啼鸣,极悦耳,谢清之靠着我的肩膀,睡得正香,细密的睫毛轻微颤动着,我的手抚上他的脸,细腻温暖,眼看着他脸上淡淡泛起的红云,不禁暗地里笑着,轻轻掐他的脸颊,低声道:“以为我不知道你装睡?”
他这才睁开眼,颇委屈地看我。
每当他现出这样的神情,总让人不由自主地怜惜起来,我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这动作我做惯了,以往我养过的小猫小狗小宠物,只要我把手指凑到它们鼻尖底下,便会伸出柔软的舌头舔舐着,我正想着若是谢清之也……
“哎,”睡在一旁的赵瑾忽然伸了个懒腰,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们,一脸天真,却在眼里偷闪着调侃的光,慨叹似的:“贾兄和谢兄的关系果然很好啊。”
我耸肩:“嫉妒吗?”
他摇头,略一笑:“是羡慕,我和师傅的关系要是那么好就好了。”
我也站起来伸个懒腰:“有空说废话不如早做事。”
赵瑾拍拍身上的草叶灰尘:“贾兄何必这么着急呢,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急也没用。”
我问:“你不着急找你师傅?”
赵瑾负手淡然道:“我与师傅命中注定,是无法摆脱的缘分。”他说得一本正经,我听着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薄雾散尽,天光明亮,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就着清澈的溪水简单洗漱一番,我们一行三人又踏上寻找不靠谱的神医师傅的路途。
好在几天的辛苦没白费,最终还是找着了。
是一出陡峭的山壁,爬满了藤蔓,赵瑾细细在石壁山摸索一阵,欣然道:“是这里!”扒开重重藤条,才见一到石缝,透着风。
赵瑾率先钻了进去,我与谢清之紧随其后,石洞里凉气逼人,隐隐听得见滴水声。
行了不多说,前边透出些许亮光,一走出洞口,日光刺目,我不由拿手遮着眼睛,地势陡然开阔,天高云淡,草木郁郁,别有洞天。
赵瑾显得极其兴奋,东瞧瞧西转转:“是这里!果然是这里,我小时候来过!”我还想细看,他早已一溜烟跑远了。
远远地能看见地上有一所农舍,我一边紧跟着赵瑾一边感慨,世外高人果然与众不同,住处也得挑个完全无半点庸俗气的。
挨近了才发现院中早已立着一个人,白衣翩然,亭亭如修竹,眉目间神色淡淡的,目光一扫,顿在赵瑾身上,迟疑片刻道:“是你?”
赵瑾驻步,定定望着,忽而上前抱住白衣青年,假兮兮地哽咽着:“师傅,徒儿好想你。”
白衣青年不为所动:“我不是你师傅。”
赵瑾抽搭两下,动情且肉麻地问:“师傅,难道你……真的不要徒儿了吗?徒儿做错什么了吗?”
“不要闹了,”白衣青年任由他抱着,似无可奈何:“小王爷。”
赵瑾这德行还能是小王爷?我一愣,觉得挺稀奇的,又把赵瑾上下打量一遍,实在看不出他全身上下有哪里是能够和这三个字搭在一块,至于这个白衣青年就是赵瑾口中的神医师傅,我也是没有想到的,我本以为神医之流多是胡子花白的花甲老人,从未想到这位陆神医是这么年轻。
“徒儿没胡闹,”赵瑾把脸埋在他师傅颈间,可怜巴巴地问:“师傅这么多年不见了,你就不想徒儿吗?”
白衣青年略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环抱住赵瑾,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自然是想念的。”
赵瑾欢欣鼓舞,一个劲往他怀里挤:“师傅,徒儿也好想你!”他身量高过陆行,偏偏要小鸟依人似的偎在别人怀里,弄得陆神医只得展开双臂努力环抱着他,外人看着也颇为辛苦。
“不要叫我师傅。”陆神医看似十分不想认这个徒弟,不过想来也是,堂堂一神医教出赵瑾这么个徒弟也够倒霉的。
“为什么?”赵瑾歪着脑袋,“你说过要收我做徒弟的。”
“那是你小时候不肯吃药,我哄你的。”
“我不管,”赵瑾蛮不讲理地胡搅蛮缠着,“那也是我师傅。”
陆行淡淡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我还没见过这么大还爱撒娇的人,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就引来了二人的注意,赵瑾瞪我一眼,陆行则略带疑惑地打量着我们。
片刻之后,还是陆神医先开口:“两位是?”
“在下贾鹤,这位是谢清之。”我拉过谢清之,回答道。
“所为何事?”
我发觉这位陆神医说话挺简洁的,也就尽量简短地讲了我与谢清之寻医治病的事情,当然当着赵瑾和谢清之的面我自然是不敢讲真话的,只说是无人能医的奇疾。
陆行听后颇感兴趣,把目光转向谢清之,细细打量一番,自言自语似的:“似乎是看不出什么病症,”又道:“二位进屋说话吧。”
赵瑾还黏在陆神医身上,陆神医拖着这么个累赘也不恼,依旧步履从容。
我拉谢清之跟在他们身后,暗自感叹神医就是神医,好气度!
屋里亮堂素净,一张方木桌几把靠背椅,角落有几个大柜子,想来是存放药材的。
陆行请我们坐下,对赵瑾说:“小王爷,既然要做我徒弟,那就先请去泡茶吧。”
“哦……”赵瑾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手,依依不舍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