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抚过这些伤痕时,心里微微作痛,猛然意识到自己是个一个趁人之危的小人,他已经受过那么多伤害,我却还要伤害他。
“夫君?”他见我迟疑,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翻身下床,匆匆替他拢上衣服:“我、我有事出去一下……”
谢清之像是有话要说,我却不敢看他,转身疾步走了,快挨近门边时,他忽然喊我。
我顿住脚步,回头看他,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三寸长,笔杆粗细,用质地最细腻的白玉雕成的长条形玉猪……
“夫君,你的东西掉了。”
“呃……”
这个玉猪看着虽可笑,却是我家的传家之宝,我逃出来时便一直贴身带着,应该是刚才不慎掉落的,我看着他手里的玉猪,叹了口气,不知道我的老祖宗们是怎样突发奇想,偏偏把猪做得细细长长木棍一样……
谢清之把玩着玉猪,见我要收回去,手往里缩了缩,依依不舍的样子。
“你喜欢它?”我略有些诧异。
“嗯。”谢清之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把玉猪塞到他怀里,掖好衣角,对他说:“你喜欢就送你,只是千万收好别让人看见。”
谢清之眼睛亮了亮,很开心地笑着,看见他这样,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喜欢一个人也许就是这样,他开心,你也开心,他想要什么,你便愿意送他什么。
陆行治病的方法很古怪,他居然要和谢清之去山上的小石洞里住三七二十一天。
赵瑾不乐意了,非常不乐意,成天跟在他师傅屁股后头转悠,嚷着要一起去。
“你去了只会碍事。”陆行准备着药草,淡淡对他说。
“我不放心你!”赵瑾拉着陆行的衣袖,声音听起来颇为委屈。
“我能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放心的?”陆行低头拾掇药草,也不去看他,“你不要那么任性。”
“我……”赵瑾咬咬嘴唇,垂下头不说话了,他本来就是小王爷,要人宠着,受了委屈难免会耍些小脾气。
陆行叹了口气,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我离得太远,听不见他们的悄悄话,但是看见赵瑾听了之后立马眉开眼笑,抱着他的师父亲了一口。
赵瑾脚步轻快,满面春风地朝我走来。
我问道:“你们说了什么?”
赵瑾故作玄虚地摇摇头,得意洋洋:“我不告诉你。”
他既然不告诉我,我也懒得问,反正他迟早憋不住要说的。
过了片刻,他果然憋不住了:“你就不好奇?”
“不好奇。”我百无聊赖地看着晚霞,心里想着谢清之明天就该走了。
赵瑾眯着眼睛笑,凑到我面前:“我和师傅以后住一起。”
“恭喜。”我嘴上说恭喜,心里却不想恭喜他,反而觉得有些碍眼。
“贾兄你不开心?”赵瑾在一旁嘀嘀咕咕,“谢兄的病要治好了,你难道不开心?”
落日已经西沉,绚烂的夕阳渐渐转为暗淡的铅灰色,繁星还未出现,夜空死一样寂静。
我会开心吗,我自己也不知道。
清朗的夜空,满天星光璀璨,夜还不算太深,我倚着窗数星星打发时间。谢清之也还未睡,桌上一灯如豆,他伴着这点灯光缝着一双小鞋子,柔软的红缎面上用彩线绣着两只小老虎,活泼可爱。
我侧头看他时,他已缝好最后一针,正垂下头咬断绣线,把一双做好的鞋并在手心上仔细端详,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我轻叹了口气,转头继续去数天上的星辰。
谢清之忽然轻声唤我:“夫君,好看吗?”
“嗯,”我回头对他勉强笑笑:“很好看。”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才缓缓起身贴近我身旁,拉住我的衣袖:“夫君,你不开心?”
我怕他多心,连连摇头:“没有。”
“可是,我听赵公子说你今天一整天都没笑过,”他好像不大相信我,顿了一下怯怯问:“夫君,你是不是不喜欢孩子?”
“怎么会不喜欢呢,”我把他拉进怀里,暗骂赵瑾多嘴,解释道:“我只是舍不得你……”
谢清之把头枕在我颈间,双手轻轻环上我的腰,他第一次这样主动过,动作小心翼翼轻轻缓缓的,就像闺阁里的少女第一次会情郎一样。
我不用猜也知道他又在害羞了,偏偏坏心眼地拿手指轻佻地托起他的下巴。
谢清之的脸上果然浮着淡淡的红云,在朦胧夜色里显得越发可爱。
就在我忍不住要亲下去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抬头看去,恰巧看见一个人影从薄薄夜雾里走来,正是那个多嘴的赵瑾。
赵瑾笑嘻嘻地走到窗前,双手依着窗棂,探头朝屋里张望,一双眼睛贼溜溜地转了几转,啧啧几声道:“贾兄真是好福气。”
“多谢,赵兄有事吗?”我微笑问道。
“没事。”他微笑答道,“哎呦!”
我拔掉叉竿,窗户掉下来正砸到赵瑾头上。
赵瑾可怜巴巴地哀嚎几声,在窗户外嘟嘟囔囔,像是在说陆行在厨房等我们。
我这才想起陆行说过今天得准备上山的赶来,便拉了谢清之赶过去。
陆行已经在厨房里了,看惯了他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突然见到他有模有样揉面团,总觉得说不出的古怪,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有点不敢相信。
“我一个人住久了,做饭还是会的。”大概发觉我盯着他看,陆行淡淡扫我一眼,解释道。
我颇觉得有些尴尬,干笑两声,赶紧捋袖子帮忙。
所谓的干粮就是大饼,把擀好的面饼放到火上去烤一烤就做好了,吃起来的时候又干又硬,胜在还有股焦香味,并不难入口。
只是想想他们得啃二十几天的大饼,总觉得有几分可怜,提议帮着每天送饭,被陆神医一口拒绝了。
“要治这病,需要心静方能人和,断然不可加以干扰。”
我被他唬得一愣一愣,也就不再插嘴,专心致志做饼。
一直做到了隔天早上,才总算做完,不多不少正好四筐,因为时间匆忙,也顾不上休息,赶紧一人抱着一筐大饼往山上去。
山路遥遥,到了正午边才走到。
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隔了两处,桌椅床铺一应俱全,洞前平坦,还载了些花草,倒不比我们住的小木屋差。
赵瑾四处乱逛,啧啧称奇。
我则拉着谢清之的手走到一旁,想与他道别,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两厢无话。
“清之……”我开口了,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等你病好了,我们去一趟江南吧。”我自小从诗文里读过温柔多情的江南水乡,向往多年总想去游览一番。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即便他忘了我,我也要强迫他陪我去,我算是他的恩人,他总要报恩的……
“嗯,夫君说去哪就去哪。”他笑着答应。
笑容很温柔,我越发觉得舍不得他……
再舍不得也是得回家吃饭的,不然我和赵瑾只有喝山里的冷风了。
回去的路途比来时更漫长,仿佛走不到头。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小木屋,夜色里一轮明月正挂在屋顶山。
赵瑾欢呼一声:“贾兄,晚上吃什么?我都快饿死了。”
“随便吧。”我还想着谢清之,没心情管吃什么。
赵瑾眨着眼睛看我,问:“赵兄,你会做饭吗?”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如果没有谢清之和陆行,我和赵瑾究竟能不能挨过这二十一天……
我守着小火炉,先放面,再搁青菜,拿筷子搅一搅,出锅。
赵瑾托腮坐在一旁,唉声叹气。
十二
暮色西沉,斜阳里几点飞鸟相随着划过天际,归鸟回巢,人也该回来了吧。
二十一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过得格外的慢。
赵瑾已经等得不耐烦,在院里焦急地徘徊着,口中喃喃自语:“这么晚了也该回来了吧?”又转头看我,“贾兄,你说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我没有回答,怔眼看着门外,山路漫长,路上没有一个人影。
赵瑾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口气有点不满,嘟囔着:“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着急?”
我望着天边晚霞已经散去,天空渐渐转为浓重的墨蓝,叹了口气,怎么可能不着急呢,只是着急的时候又有点担忧,最后不知道不知道是该担忧还是着急……
赵瑾跺跺脚,嚷嚷道:“不等了!我去找他们回来。”说完转身就走,刚走了两步,又兴冲冲回头喊道:“回来了!贾兄快看!”
我赶紧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远远地看见一个白点慢慢走来,无疑是陆行,我又揉揉眼睛继续看,然而山野茫茫,除了这个白点再看不见其他,我的心一下子凉了,谢清之呢?难道他已经走了吗……
赵瑾已经已经雀跃着冲了出去,我赶紧跟上去,他是为了去见陆行,我是想要问个明白。
等我们走近了才发现陆行背着个人,紧闭着双目,面色苍白而憔悴。
我怔住了,问:“陆神医,清之他怎么了?”
陆行摇摇头:“并无大碍,调养几日便好。”
回到小木屋,我扶谢清之在床上躺下。
陆行说他大约明日就会醒来。
我坐在床沿,手抚过他的眉梢眼角,谢清之微微皱眉,像是嫌弃我打搅了他的好梦,夜幕才刚刚降临,即便明天他不会记得我,起码现在我还能陪着他……
我醒过来,发觉自己是在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觉得肩膀有些酸痛,便起身抬抬胳膊伸伸腿,就在我扭腰的时候,一眼瞥见谢清之正在看我。
他已经醒了,正靠在床上,神色淡淡没有什么表情,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摸了摸鼻子,忽然有点难受,只那一眼我便知道,他是临城谢家的三少爷,不是那个害羞时会低头脸红,会叫我夫君的春桃了,讷讷道:“清之,你醒了……”
他看起来像是还有些迷茫,点点头,哑着嗓子道:“劳烦帮我倒杯水。”
我端着茶碗递给他,想问他是不是还记得我,却又不敢开口。
他喝过水,把头撇到一边,闭目养神。
我拿着空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站在床边发呆。
谢清之忽然睁开眼睛看我,问:“怎么了?”
“清之,”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颇为期待地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我……”谢清之皱眉迟疑,我的心一下就给揪了起来,谁知他又眨了眨眼嘴角微微上扬悠然道:“当然认识你,我还记得你说过想去江南。”
江南好,春花开了柳梢绿了,鸟儿双双枝头闹呀枝头闹……我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纵马于青山绿水间,马蹄声嘚儿嘚儿轻快,让人心情也不由地轻快起来。
谢清之策马在我身侧,略皱起眉头问道:“你唱得这是什么歌?”
我春风得意,难免有些得瑟起来:“瞎编的,好听吗?”
他侧过头,淡淡丢下一句:“难听。”
在你得意洋洋的时候被人当头泼一盆冷水下来的滋味不好受,但既然这冷水是谢清之泼的,不好受也得受着,我无可奈何,忽然怀念起娇羞可人的春桃,道:“如果是春桃肯定不会这么说。”
“哦?”他颇感兴趣地挑眉。“那他会怎么说?”
我模仿着春桃温柔的口吻:“夫君,你唱得真好听。”
“娘子,”他转头对我莞尔一笑,“你过奖了。”说完鞭马超到我前边,不仅连个还嘴的机会都不给人留,马蹄子尥起的烟尘还直往我脸上扑。
我灰头土脸地叹了口气,这人和人的差别怎么那么大呢……
吴州是个典型的江南水乡,小桥流水绕着人家,两头尖尖的乌篷船穿梭在碧绿的河面上,悠悠荡过一架架古雅的石拱桥,河街旁载着行垂柳,正是三月春天最美的时候,柔柔绵绵的柳絮飘了满天,好像暖阳里下了场小雪,意趣盎然。
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带着河水清凉的潮气,还掺着对街包子铺飘来的阵阵香味,明明不搭界的两种气息,混在一块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谢清之站在我身旁,目光略带探究地看着我。
此刻我心情畅快,与他对视凝望,春光醉人,我柔情蜜意,握住他的手:“清之……”
“你不怕把柳絮吸进鼻子里呛死吗?”
“……”
我幽幽叹了口气,无语对苍天,这几天我已经叹了不少气,却总像是没有叹够……
其实谢清之醒的那天,当他亲口说还记得我,还记得我们约好了去江南时,我心里是说不出的激动和开心,谁知他下一句是:“你好像叫陆行?还是叫赵瑾?”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下巴要掉到地上了,难道说他记得陆行记得赵瑾就偏偏不记得我?
然后,他看着我呆怔的样子笑了笑,好像颇有些乐趣,又道:“贾鹤,我骗你的。”
“啊……”我一时间还是没回过神。
他已经侧头望着窗外,喃喃自语似的:“我想起从前的一些事,零零散散,心里不知怎么的有些难受,又不能拿你来出气,只好拿你寻开心了。”说完又转头对我笑,眯着眼睛狡黠的模样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你还不如拿我出气呢……”
谢清之已经转身进了一家客栈:“掌柜的,一间上房。”
掌柜是个瘦高个,留着两撇小胡子,和气地拱了拱手:“两位公子就要一间房?”
谢清之还未开口,我就先开口了:“两间。”其实我也没多想,只是这么多天风餐露宿的也没睡好觉,又要和他挤一张床觉得有些辛苦,不若一人睡一间的好。
谢清之忽然瞪大了眼睛,拉着我的手:“你要和我分房睡?”
我愣了,掌柜也愣了。
谢清之又厉声道:“难道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如此对我?”
掌柜的好像顿悟了什么,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怔了半天出来打圆场,把我们往楼上引:“两位公子别动气啊,小店的床大得很,两个人绝对睡得下,况且这俗话说啊,床头打架床尾和,二位打着打着就好了。”
我顿时觉得自己的一张老脸也憋得通红……
谢清之跟着掌柜上楼,临了好像还得意地瞥了我一眼。
房间正中摆了一个大浴桶,一旁的大铜壶里正烧着滚烫的热水,白雾袅袅。
谢清之正在泡一个舒服的热水澡,而我只能坐在冷板凳上看着他。
他也正眯着眼睛看着我,问道:“你最近怎么老苦着脸?”
我叹了口气:“夫纲不正呗,老婆不听话。”
他微笑着继续问:“怎么不听话了?”
我继续叹气:“以前我往东他也往东,现在他叫我往西我不敢往东。”
谢清之笑出了声,桶里的热水晃动着,白烟更胜。
满满一室的热汽蒸腾,蒸得人身上心里都热乎乎的,我盯着他胸口晶莹的水珠子,忽然觉得有些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