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你冷不冷?困不困?我看你手脚又有些冰凉,不如我们今日就先回去?”
秦川看高灵毓从温暖的大氅底下钻出去,在寒冷的夜风中打了个寒颤,心下有些愧疚,自己只是想于夜深人静之时最后看一看逍遥山庄的模样,却任性地将这人一同拖出来,实在是不应该。
高灵毓像是读到他心中所想,没心没肺地笑着,冲他邪邪一挑眉,“待会儿回到禹辰院,川你要帮我捂热!”
他口中的“捂热”,自然不是塞给他一个暖和的手炉那么简单,秦川对上高灵毓别有深意的眸子,面上一红,只是在这惨淡的月色下看不清楚罢了。
两个人在初冬的半夜顶着寒风跑到紫珠崖上的行为,没有给高灵毓带来一丝一毫的影响,倒使得秦川如同大病一场一般,身体状况较之前更加令人担忧。
“那东西我早已让你停了,怎么他的身体倒愈发不好!”高灵毓有些焦急地询问身旁的无缘,“你确定你没在他的饭食里错加东西?”
“自然没有!”无缘瞪大眼睛,为自己申辩,“原本我就不赞同你给秦堂主服食那种药物,我自己怎么可能再给他吃!公子,会不会是……之前的药已经折损了秦堂主的身体,再加上夜里冷风一吹……”
“不可能!”高灵毓斩钉截铁,“药绝对没有问题!”
既然药物没有问题,那又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高灵毓百思不得其解,叹了一口气,“我去陪着他,待这两日过了,我再寻大夫为他诊治,这几天还是不要让他见任何人的好。”
无缘低声叹息,洋泽堂青石副堂主已经叛变生事,洋泽堂群龙无首,堂主在外、白副堂主依旧下落不明,江湖上现下传得沸沸扬扬,秦川若是现在得知了这个消息,必定拖着病体下山回兖州。在尚未完全取得那帮老掌门的同意,拿下逍遥山庄庄主之位的此刻,高灵毓当然不愿意秦川脱离自己掌控。
唉,也不知秦堂主的身体有没有大碍,这样拖着将来是否会落下什么遗症……
秦川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没有高灵毓那样焦虑,随着时间推进倒是越来越觉得奇怪难解,刚开始腹部只是偶尔温热,如同一个小火炉温温地暖着那里,但后来这种奇异的温热渐渐延长到全天,那样从里面暖起来的怪异感觉,让秦川常常产生里面有着什么活物的错觉。腹部温热的同时,他身体的疲惫也与日俱增,尽管没有对高灵毓吐露一星半点,但从高灵毓对自己愈发无微不至的照顾来看,他身上的疲惫显然已经掩饰不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秦川又一次摸着自己的腹部,皱紧眉头努力思索,听得高灵毓进来内室的脚步声,连忙将手放下,脸上也努力挤出精神的微笑。
“川,你感觉怎样?”高灵毓心疼地跪在床边,俯下身,整个儿抱住秦川日渐消瘦的躯体,又瘦了,明明胃口很好,也终日躺着不动弹,怎么身上的肉倒一天一天少了,这个样子,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掠夺他的精神和力气……
秦川从锦被里伸出手与高灵毓的相握,笑容有些虚弱,“我很好,今天感觉比昨天精神了些,你不要担心。”
高灵毓看秦川这个样子,心一软改了主意,“要不,我去请山庄的大夫来给你……”
“不用!”秦川猛然激烈地打断他的话,“不用劳烦,我很好,你忙你的,不要担心我的事……”
虽然不知这其中的缘由,但秦川心中隐隐地不希望旁人知晓他现下身体的状况,连高灵毓他都没有想好怎样开口跟他讲,找大夫什么的,还是缓一缓吧。
见秦川态度坚决,高灵毓只好作罢,在床边只坐了一会儿,无缘就进来同他说,潼水派温掌门邀请他前去小聚。高灵毓心里立刻开骂,这些老头子,没事干几个人聚在一块喝酒聊闲天干什么总要叫上我!爽快点,直接开口同意我接替爹爹做逍遥山庄庄主不是皆大欢喜!
见高灵毓眉头紧锁,有不耐之意,秦川温言劝解,老人家总是力求稳妥,不与你这个后辈多多接触哪能知道你的人品气度,你快去吧,别让几位前辈等你。
高灵毓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你好好休息,累了就睡一觉,等到你睡醒,我就回来了。”
秦川看着高灵毓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卧房,确实觉得困倦难当,裹着柔暖的棉被,暂时忽视身上奇异的温热,沉入梦乡,却不曾想到,他这一觉醒来,没有看到归来的高灵毓,倒是得知自己的洋泽堂几天前就已经出了大事。
感觉身上的棉被被人扯动,秦川猛然睁开双眼,“你是谁!”
眼前的少年锦衣华服,大约十六、七岁年纪,穿着甚是讲究,面貌也颇为英俊,只不过此刻眼神阴沉,神色不善。他一只手拽住锦被一角,一只手正抓着秦川的右手腕,看到他腕上的物件之后,勾起嘴角,语调讥诮:
“这东西是怎么戴上去的?”
秦川连忙想将手抽回,怎奈他现下浑身疲乏,面对这个少年竟如同初生的雏鸡毫无反抗之力。他沉下脸色,正色严肃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怎可以未得主人允许就擅自闯入他人卧房!你快放开!”
少年挑了挑眉毛,还真的松开手,站直身体,“你倒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看你讲话有些道理,怎么做人竟那么糊涂?”
61.浩瀚洋泽
秦川将右手藏入被子底下,低垂着眼帘冷冷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如果没事劳烦你离开。”
少年换上一副失望的神情,“你当真不管不问你那帮兄弟?当真就要在逍遥山上和高灵毓那家伙共度余生?江湖盛传洋泽堂秦堂主重情重义,现下看来也……”
“洋泽堂怎么了!”
秦川支起身体,厉声质问眼前之人,那少年见秦川这个反应,知道正如自己猜想一般,高灵毓至今还瞒着这位秦堂主洋泽堂之事。于是好心地向秦川道明兖州此刻紧张混乱的局势,洋泽堂虽群龙无首,受到内外夹击,但还在顽强抵抗,两方现下损失相当,只可惜洋泽堂门生已经伤亡过半,估计今晚过后,兖州将如同十五年前,重新归于浮屠阁掌控之下。
不过高灵毓、这位已经得到公认的逍遥山庄少庄主,对这事儿可有他自己的一套说法。估计那帮老家伙也是想看看高灵毓如何处理这件事情,从而判断他是否有资格担任逍遥山庄的主人,因此没有一人对洋泽堂出手相助。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以潼水温南庐名义将少庄主请去,向他询问如何救助洋泽堂一事,他让诸位放宽心,其实这件事早在他掌控之中。浮屠阁曾经确实作恶多端,抓取活人以研制各种残忍至极的蛊毒之术,行事残酷,天理难容,但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下的这位阁主有心向善,怎奈阁中尚有大量残党想走老路,于是我便同他商议出一个计划,派遣这些人攻打洋泽堂,联合洋泽堂之力将异党尽数铲除,将来的浮屠阁自然如清浅碧水,一览无余,再不可能有当年残忍之举动。
有人质疑道,你这办法,虽说是借洋泽堂之力漂洗浮屠阁中异众,但必定也会给洋泽堂带来重创,伤人却也伤己,况且你原是水悠宫副宫主,竟一点不关怀部下么?
高灵毓眉头深锁,神色沉重,想要兖州太平,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浮屠阁所藏腐骨蚀肌的残忍蛊毒数不胜数,为了避免它狗急跳墙,伤及兖州无辜百姓,给洋泽堂带来更大的伤害,我才尽全力与现在这位阁主协商。其实能以洋泽堂一些小小的牺牲换取兖州安宁、浮屠阁改恶从善,倒也值当。想当年师父他老人家集整个水悠宫之力,历时半月才灭了这浮屠阁,怎料它在兖州根深蒂固,多年之后竟死灰复燃,重现于江湖,这般想来,能叫它从此弃暗投明,不再研究邪道毒术,才是保证兖州安宁的长久之计!
……
秦川只觉得头脑“嗡嗡”作响,天旋地转,支起身体却接连几次倒回床铺上,那华服少年站在一旁,看着秦川脸色苍白,狼狈凄惨,眉头渐渐皱起。
“喂,你没事吧?”
伸手想去搀扶,却被他狠狠甩开,秦川也不说话,强撑着虚软的躯体,下床,慢慢穿好衣衫,默不作声就向院子外面走。那少年人看他形容消瘦,脚步虚浮,哪里像练过武功,这样的单薄清瘦,与一月之前自己在西华居会客正厅看到的秦川简直判若两人,心里有些在意,疾走几步跟上去:
“你要到哪里去?要找高灵毓的话,他现下在西华居。”
秦川置若罔闻,走出禹辰院的时候脚步稍停,但他不曾回头,脊背挺得直直的,尽管瘦得仿佛可以看出他脊柱的形状,但是这个人还是如刚到逍遥山庄时那般坚毅而身姿挺拔。
从西华居回到禹辰院,得知秦川已经离开逍遥山,高灵毓面上很平静,他转到两人的卧房,看着那凌乱着揭开的锦被,低声询问无缘,“是鹿鸿羽告诉他的?”
无缘面有愧色,是,我功力低微无法阻止,反被他封住了穴道,等到醒来之时,秦堂主已经不在了。
高灵毓点着头,在舒适柔软的床铺边坐下,“你下去吧,没事了。”
无缘看了面色波澜不惊的高灵毓一眼,应声退下,她跟随这两人这么久,见识了他二人之间种种,但有时候还是猜不透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比如秦川为何一直执意离开公子,他虚弱成那样的身体纵然回到洋泽堂又能怎样;对于秦堂主离开,公子为何一点也不着急,他在兖州布置之事、在逍遥山所做的一切筹谋,不都是为了秦堂主么。
事实证明,这两位都是不按章办事的主儿,就在秦川拖着病体连夜策马赶往洋泽堂的第二天清晨,高灵毓召集此刻逍遥山上的各路人物,以家父雨连江突染重病为由,提早结束了武林大会。可是实际上,此时雨庄主已远在朔京高钺的王府之中,正咬牙切齿冲着高王爷咆哮,你们这些混蛋通通瞒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钰儿她没有死!!!
洋泽堂的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不知是哪个不小心碰翻了烛台,还是浮屠阁乱党趁着两方混战点燃了柴房中堆积的薪柴,总之火势借着呼啸的西风越烧越大,熊熊的火焰如同一头失控的魔怪迅速吞噬着一切。
侍童惊叫着丢下手中的水桶,因为狂暴的火舌已经烧断了大厅中央的几根梁柱;尚有行动能力的门生正加紧将安置在房内的伤员搬运到屋子外头;杀红了眼的洋泽堂弟子咆哮着将趁火打劫的乱党奋力推进火海,那人尖叫着从火红的火焰中跳出来,胡乱挥舞着手中沾血的刀剑,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大火映得兖州的夜空亮如白昼,所有人的脸庞被火焰照得通红而透亮,他们将手臂高高举起,疯子一般嘶吼着砍向每一个敌人,划拉出一道道血花四溅的狰狞疤痕。
杀!杀!杀!
杀光这些浮屠阁的禽兽!为死在这些混蛋手下的弟兄们报仇!!
已死的冰冷尸首有的已经被火焰吞噬,空气中弥漫着烤焦皮肉的臭气,平日练功的石板地被两方的鲜血染成黑红,缠斗在一起的人不断践踏着敌我双方汇聚在低洼处的稠浓血水。
杀!杀!杀!
只要杀光洋泽堂所有人!兖州又是我浮屠阁的天下!
宛如争抢地盘的野兽,相互咆哮,相互撕咬,他们的头脑已经辨不清日出日落,已经看不出红绿黑白,他们只知高举刀剑,将与自己不同气味的毒虫猛兽赶出自己领地。鲜血和烧焦尸体的气味漂浮在洋泽堂上空,而此刻的洋泽堂已经找不出它完整时的形状,焦黑的砖块,烧烂的房梁,还在熊熊燃烧的是庭院中的花木,议事厅堆积的文件,以及堂主拾辉居书房所藏的众多书册画卷。
秦川远远望见那已然微淡的火光,心中冰凉,等到他驱马直奔到洋泽堂大门前,看见那一大片仍冒着一簇簇火焰的漆黑残骸,横杂于石板地上四肢不全的焦黑尸首,那些死状狰狞、痛苦地扭曲了身体的洋泽堂门生、他视之为亲人的兄弟们!
他眼前一黑,腹部突然剧烈地绞痛,整个人形同一只软绵绵的麻袋从高高的马背上一头栽下。
秦川低垂着头跪在洋泽堂正门前,膝盖以下的衣裤被黑红的血水浸湿,他已经忘记自己从何时开始跪着,忘记自己已经跪了多久,他的面前就是一座开敞的坟场墓园,浓郁的鲜血和尸体的味道像是可怕的梦魇挥之不去。
是他不好,如果当初态度更加坚决,坚持不去逍遥山,那么起码可以留下来和兄弟们同抗外敌;如果在逍遥山庄时不要尽信那个人,自己多打探打探洋泽堂的情况,那么一定能在刚刚出事的时候赶回兖州,说不定结果会有所改变。
秦川捏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双腿已经麻木,长时间未曾进食而头脑眩晕、眼前发黑,但他宁愿就这样将腿跪断!将自己饿死!只要能减轻自己心中的痛楚,抵偿自己的罪过。
忽然一声低缓的呻吟惊醒了悲痛中的秦堂主,他迅速抬起头,在漆黑的夜色中搜寻声音的来源。
“——裘五!”
秦川惊喜地爬起来,但是刚迈出一步就重重跌回血水当中,他手脚并用,满怀激动地爬向命大不死的门生裘五,拨开压在他躯体上的焦臭尸首,轻轻将人扶起,“裘五,你还活着!你没事吧!”
大汉睁着他浑浊通红的双眼,茫然地转了转眼珠,终于从干裂的嘴唇中艰涩地吐出几个字:
“堂主……”
62.天意怜幽草
“你等着,我带你去找大夫……”秦川说着抬起裘五的一只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想要将他弄起来。
“堂主?”裘五的声音清楚了些,却变了语调,“你是堂主……”
“我是,我是,我来晚了……你不要多说话,你伤得很重。”秦川伸出双手托住裘五的上半身,却突然被他狠劲一推,本就浑身无力加之跪了大半夜的人意料不及,重重坐倒在地,全身几乎都沾上肮脏的血水,抬起脸望着从前最为恭敬的属下:
“……裘五?”
“你还回来做什么?你不是去了逍遥山庄不做我们堂主了吗!现在跑回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们死了多少兄弟?你知不知道浮屠阁那群卑鄙小人放火烧了我们的洋泽堂!!好多兄弟都说堂主一定会回来,必定是路上耽搁了……结果呢?你回来了吗!啊!!”
裘五挥动着伤痕累累的拳头重重砸在秦川身上,咆哮着斥责他的失职与背叛,秦川狼狈地坐在血污当中,低着头,任由他捶打发怒,忽然那如同盛怒中暴熊的男人按住胸口,猛然一阵激烈的咳嗽,直咳出一口殷红的鲜血。
“裘五,不管怎样,我先带你去寻大夫……”
“还看什么大夫!老子的腿都成这样了!”裘五不屑地甩开秦川的手,阴沉沉地低头瞪着自己的双腿,秦川这才注意到他的左腿上老大一条伤口,深可见骨,鲜血黏腻地凝在伤口周围,皮肉翻开,简直是惨不忍睹。
“这么严重,你还能动么……在这里等着,我去把大夫找过来。”秦川顾不得身上的脏污,从血汪中艰难地想要爬起来,谁料裘五这时猛然双眼圆睁,面目狰狞,在秦川身后举起掌凶狠地拍过去。
一声闷哼响起,惨淡的月光底下一个黑色的影子重重倒在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四肢微微抽搐几下仿佛一只被剖开肚皮的青蛙,而后慢慢失了生迹,半张着口,双目涣散,不再动弹。
秦川听到重物倒地的响动,慢慢回过头,看到这最后一个活人在他眼前变成一具死尸,他腿上的伤口甚至还在缓缓渗出新鲜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