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迅沉默。
我叫他:“罗迅……”
他被逼的终于开口:“我……我原……”
就在此刻,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罗迅立即走到一边接电话,看样子是松了一口气。
我气的快要炸开——该死,该死,该死!
是谁这时候给他电话,是谁!我真要把他大卸八块……命运又捉弄我,到何时才够?计划再严密,总有意外,真他妈的……
禁不住爆了粗口,罗迅再回来,刚刚硬被我破开的盔甲又披挂在身上:“帮里出了点事情,需要我回去处理。你说的,我会好好考虑,你也好好考虑我的提议,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我努力打起精神,答:“好。”站起来为他拿外衣,他先是诧异,眼中随即泄露出一点点温柔的笑意,“我可以等你回答,但不会等太久。你小心。”
罗迅答应:“给我五天。”
第十九章
那顿午饭后,罗迅彻底消失在我视线中。
他有事情忙,我可以等,等了十几年,不在乎这五天。
第一天尚能这样安慰自己,第二天心里已极烦躁。我好话坏话说尽,手段也快用光,眼见要成功,最后他却说‘我会好好考虑’,太叫人生气。
还有什么好考虑,难道我所有真心,都不值得罗迅放下过去?
简直心灰意冷。
幸好还有‘云之堡’水下餐厅的事可忙,略略分开我心神。
这几天,又收到三封简历,我约了他们两天后面试,起早出门去银行‘领钱’。七千万美元贷款,值得副行长接见。他是中美德三国混血,很常见的叫做文森特,四十岁中年人大腹便便身材,戴眼镜,半冷不热的与我握手寒暄,等我一副带英国某古老家族徽章的袖扣送出去,脸上终于见了笑。
罗迅有用到他的时候,我曾见过他,记得他喜好。他仍喜欢这种小玩意儿,有徽印更够‘底蕴深厚’,我到手全不费功夫:方战之从他朋友的未婚夫衣服上拆下邮来的。
花一个半小时,我又拿出那晚哄一群人心甘情愿拿钱出来的精神,舌灿莲花,令他晕头转向,同意贷款给我——今日填单过程序,明日七千万一分不少拿到,只是要走Floating Rate。
我客气的讲:“文森特先生,Floating Rate*实在不合算。利率年年不同,哪里有准信,今年只还四百二十万,明年说不定涨到八百万。我小本生意起家,这么大手笔折腾下来,入不敷出,可又要腆着脸拜访您了。”
文森特笑眯眯的:“哪里会,这几年经济好,利率只会降不会升,我也是为你做打算。”
“文森特先生当然是好意,看我有方家支持,太照顾我。不过我头次下水,还希望稳妥点。Cap Options*更轻松一些,我是这么想:启动资金少一点没关系,求个心安,无功无过罢了,以后日子不必太紧张,文森特先生也不担心我还款信誉,大家都轻松。”
又是一番打太极,好容易令他同意了走Cap Options,又为Rate要6.5%或7%论了半天。他坚持不肯让步,我也力争——五个点,真算起来却是五十多万,原材料够买十车——话间刀剑交锋,万分激烈,最后以6.7%谈成,我跟他都冒了一头汗。
他起身送我走,喃喃讲:“后生可畏……方先生真是年少有成,不要令我血本无归了。”
我连连颔首:“文森特先生客气了,多亏您照顾。”
踏出银行大大松口气,这才觉得肚子快饿穿,到速食店里狼吞虎咽啃汉堡。我在心里盘算,七千万到手只有六千万出头,加上手里骗来的那些,买地是够了。与要用的玻璃厂商谈一番,允许他们在玻璃边角印透明厂标,相当免费广告,又可省不小一笔钱;加上方战之拉来的投资,方诺之也该吐一笔投资回报的钱给我,这样手头应该颇宽裕。
一样样想好了,我叫了四个汉堡外带,回家埋头苦读建筑力学,笔记记了一大本。生产商还不急着联系,因要用何种材料我心中只是略略有谱,具体得等招来的设计师定。
除对罗迅,这是我头次拼命去做一件事情,渐渐体会其中乐趣。
深夜看书累了,到窗口抽烟,禁不住幻想水下餐厅建好的模样。整个做蛋形,共分四层,顶层做入口,涨潮时也可露出水面,有栈桥与驳船处,设四部电梯,电梯井同时是承重梁,外面绘盘龙,做水晶宫的样式……只是设想,就热血沸腾。
所谓男人总要有一番事业,我才明白是为何。
我也能做出一番事业的,方诺之都夸我,罗迅怎么就看不到我好?
为何我怎样对他,他都犹豫迟疑;真要我把心挖出来叫他瞧个清楚,他才肯信;我那一枪,真的让他记到现在,或他只是习惯了这样对我,不想要改?
‘我会好好考虑’——每每回想罗迅此话,都呕的要吐血。
根本不敢想、不能想。
我以为自己耐心最够,世上无人忍的过我,其实也不过如此。
我已快疯了。
我爱罗迅,却被他时刻折磨;我求的,不过是平静生活,似乎是摆在眼前了,却无论如何够不到,真是……
我的命真不好吗,我不愿意信。
第二天去银行,被告知手续还没走完。耗去我一只怀表,换来文森特保证:明天一定办好。
到了下午,发来简历的四人来面试。四个人都是金发碧眼鬼佬,壮的似一堵墙,一眼几乎瞧不出区别。可其中一人见到我,竟说:“方?怎么是你?”
我打量他,他长相似曾相识。鹰钩鼻,薄嘴唇,下巴一道深深美人沟,帅是很帅的,可惜打从骨子里透出阴狠。再看看他的姓:马基……就明白过来,原来是意大利马基雅维利家的人。
我不记得见过他,但马基雅维利在意大利是几百年古老家族,家族长与罗迅有生意往来,他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甚至见过我,也是情理之中。
小庙怎么招来这样大一尊佛,我苦不堪言:“不好意思,马基先生,我们见过?”
他说的毫不含蓄:“方,五年前爱琴海游轮宴会,你在船头向我借火,碧海蓝天,天生尤物……可惜你是罗爷的人,我碰不起,成我一生遗憾……你倒贵人多忘事了。”
总有这样自作多情、不要脸的人……
我发挥阿Q精神,心里把他揍成猪头,嘴上解释:“马基先生,前几月我出了一点意外,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真是对不住。”一心想打发他走,“就算你与我有故,我用人也要看专业素养。”
他全不理我拒绝:“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那你……你还是罗爷的人吗?”一派猥琐。
我与罗迅此刻关系,实在说不清。
“我虽然认识罗爷,但一直是方家人。”我避重就轻,“这与我招人并没有关系,请马基先生展示自己的设计。”
马基雅维利家的人,我怎么用得起,留下他是给自己留一个大麻烦。与他讲了半天,总算打发他走。幸好剩下三人都是建筑系顶尖学生,听到我水下餐厅的设想,立即埋头苦作,稍稍缓解我头痛。
晚上八点,我放他们回家休息,薪酬日结,每小时一百二十美元,算是高薪。他们表现也配的上这价钱,三台电脑上三份不同的粗略架构已有雏形,我一个个看下来,十分全神贯注。
电话忽然响起来,接通了,是方战之。他叫我:“哥……”
听到他声音,我还沉浸在设计图中,心不在焉问:“……战之,什么事?”
“我在医院。”他的声音带着一股诡异的疲倦与平静,“他老婆生了,三胞胎,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孩儿真丑。”
“……什么……”我仍未反应过来,过两秒钟,霍然一惊,“什么?!战之,你还好罢?”
他回答:“我很好。”
我当然不信:“战之,有话就讲出来,我在听。”
“我真的很好,而且我明白了一件事……”他居然还笑得出,“哥,这事儿你肯定不明白,现在你跟罗爷过的挺好,根本不用明白……”
“战之,我去陪你,你站在那里不要动……”我飞快联网查方战之的位置,可他号码防护严密,又不像罗迅手机有追踪器可反向查找,“你现在在哪里,哥去陪你,你不要太难受。”
“哥,我本来想,一看见他小孩就全给掐死。我爱他,可他竟敢与别人结婚,还生了三个孩子,儿女双全……”
我吓出一背冷汗:“战之,不要冲动。你说过,为这种人渣蹲监狱不值得,你忘了?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好不好,乖,战之,听话……”
“我是不是很烂,我不敢跟别人说我想杀了他小孩儿,所以给你打电话了,你肯定不会嫌弃我的。”
方战之似乎走到了外面去,有风的呼啸声。他站在风中点烟,释然的说:“不过,那是我之前的想法了。看见他抱着小孩儿,我一下就悟了。”
我连声讲:“我怎么会嫌弃你,你是我弟弟,永远是,我爱你。你千万不要做傻事……”一心只想哄他冷静下来。
“不会。做什么傻事,我是懂了……”方战之长长、长长的呼一口气,“爱一个人,爱不到也不会怎么样……”
隔了万里远,他的声音夹在着风声,几乎有些失真。
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爱一个人,爱不到也不会怎么样……
“多少人为了爬上我的床可以拼命,我何必非要爱他?世上那么多人,之前我怎么看不到?他也不好,讲着爱我爱我,其实怕事的很,什么也扛不起来……我耗不下去了,我真懂了,不能在一起就是不能在一起,不适合就是不适合,不必要争,直接换一个人爱就得了。”
他讲的一派平和与沧桑,好像一瞬间就老了很多:“我真有病,爱他干什么呢,搞的自己累死了,都是自找的。我以为我不爱他了,没有他了就会死,结果没有。我活的好好的,哥,你看,我现在还活着呢,没死,哈哈……我再也不要爱他了,没劲……”
我心生同感,几乎握不住手机,发抖的叫他:“战之……”
他沉默一会儿,说:“哥,我又情场失意了,去LA玩你接不接待?”
“当然。”我立即回答,“你几时来?”
“今晚飞机,明天上午到,你家地址我有,不用接了,我直接过去。你得买好酒等我,就三箱绝对伏特加吧,不陪我喝爽了我跟你没完。”
我都答应:“好。”
他于是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怔怔的坐着。
我与罗迅……也是我自找的。
我早可以走,但我爱他。我爱他,就要得到他,走了也是为了凯旋回归,可最后机关算尽又如何,只得一句‘我会好好考虑’。我真能成功吗?命运从来苛待我,罗迅也同样……
爱一个人,爱不到也不会怎么样,换一个人爱就是了……世上那么多人,我为何都看不到……我以为我不爱他、没有他就会死,可我没有……
方战之的话反复在脑中回响,一遍一遍,简直将我全部信心击毁。半个夜晚,我都灰心丧气,无法回神。
天渐渐亮起来,我走到窗边抽烟。天边云朵被阳光渐次点亮,看到这场景,在心里对自己讲:我能忍,比任何人都能忍,罗迅的回答就在今天了,再等一等、等一等,已快成功了,他总会如我所愿,不必在此时放弃……
抽完烟,去厕所洗把脸,照照镜子,里面人挂了两个黑眼圈,脸色憔悴,丝毫活力也无。我拍拍脸颊,活动肌肉笑一笑——罗迅会答应我的……
刚想到这里,手机又响起来。早晨七点钟不到,谁会打给我……疑惑的接起来,是文森特:“方先生,不好意思,贷款的事……是不能成了。”
我大吃一惊:“文森特先生,请问出了什么事?”
他支支吾吾半天,讲:“你得罪了惹不起的人,我也难办,方先生好自为之罢。”
我问:“我得罪了哪一位?”
他已挂了电话。
我能得罪谁,还能得罪谁?
心中已有答案,却不愿去信,靠在客厅窗边不停抽烟,胡乱的想:今天天气倒好,夏天海滩边人该多起来了,开工也许会有不便,战之几点钟能到,酒还未买,等抽完这包烟一起买回来好了……
唯独不去想罗迅。
烟抽到后来,眼睛被熏痛,不住流泪。
这时候,罗迅破门而入,开口就是一句:“方,意大利马基雅维利家都致电来问候我‘后院起火’的事情,你还想怎样丢我的脸?”
我抬起头,慢慢的、认真的问:“……我丢你的脸?”
“我再无耐心跟你闹下去。”他过来抓我,我连忙退回卧室里,“跟我回去。”
“罗迅。”不知为何,我有些想笑,“这就是你好好考虑的结果。”
“对。”罗迅回答的毫不迟疑,“我没法原谅你,我后悔了。”
“……你后悔了……”
*1:Floating Rate 就是会变化的利率,每年付的不一样,今年利率高就会比以前多付很多
*2:Cap Options 是利率上限,超过这个限额的那一笔可以不付,用一个之前商定好的固定利率来付
第二十章
我再确认一次:“罗迅,你后悔了。你后悔没有早点带我回去,免得人人都知道你养的狗跑了,是不是?”
罗迅关上卧室门断我后路,讲:“对。从你走到现在一百九十六天,我再没有耐心看你在外面胡闹。你是我一个人的,你必须跟我回去。我不原谅你,你永远欠我的,你得永远对我好。”
听他这话,我出乎意料的分毫不觉得伤心,只是单纯的生气。愤怒沸腾起来,好像沉寂多年的火山终于爆发——爆发从外表尚看不出,但滚烫岩浆已悄无声息侵占大脑每一寸,我整个人是全然疯狂了的冷静。
我真的气疯了。
我笑出来:“好。好。我欠你的。你以为我欠你的。”
罗迅冷冷的讲:“不是我以为,这是事实。”他站在原地,单枪匹马,却是势在必得的样子。笃定我毫无办法,反而不急着动手。
我平静地问:“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你有没有听说过。”
床头柜里放着上次在LV威胁罗迅时,方战之给我找来的枪。我一直留着,没想到还可派上用场。罗迅不讲话,慢慢向我走来,我飞快的弯腰拉开抽屉拿枪。对准他右胸曾被我打中的地方时,他距我只有一步之遥。
我扣动了扳机。
罗迅胸前炸开一团血雾。
像十三年前那次,他踉跄往后退一步,缓缓倒下去,才恍然露出不可置信、伤心欲绝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