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头上的军帽落在了地上,当他抬起头时,连倾铭也不禁惊呼出声来。
“苏、苏涵?!”
——压得很低的军帽之下掩盖的,竟是苏涵的面容!
但所有人都知道,在四个月前王城车站那场爆炸里,苏涵已经死了。那么这个替晗铮拦下了足以致命的一枪的,又是什么人?
留着黑色短发的青年伏在地上,面前汉白玉的地面留下了一片殷红的血迹,那张英俊而透着锐利气息的脸因为剧痛而惨白。晗铮回过神来去扶起他时,他却向晗铮笑了笑,用低哑的声音说:“还好我反应够快,总算还来得及……你怎么就不知道躲呢?你看,刚才要不是我,中枪的可就是你了……”
“你……你真的是苏涵?”晗铮茫然地问——连他也震惊得大脑一片空白,千言万语都在瞬间失去了意义,连要说什么也忘了,“你不是已经……”
“没错……是我……那场爆炸里我没死……”苏涵挣扎着站稳了身形,一手从腰间抽出了佩枪,“我只是、只是扮成志清兄手下的士兵跟着他而已……还好他手下认识我的人不多……其实一开始我就下定了决心……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活着回来……就算是、就算是为了你……晗铮。”
苏涵抹去了唇角的血迹,举枪向着子弹射来的角落连着开了两枪,动作利落竟丝毫不像是重伤之人。短促的两声惨叫之后忽然又响起了数声枪响——是那个袭击他们的人再度动了手,向着苏涵连着开了数枪。这次苏涵也没能闪过,胸口和小腹都中了枪,鲜血瞬间迸溅开来,殷红的血花在他心口绽开,那是死亡的花朵,艳丽却不祥。
“苏涵!”晗铮惊呼起来,惊恐地瞪大了双眼,“苏涵,苏涵!”
“该死的,给我滚出来!”眼见同僚遇害,倾铭也是悲愤交加,当下立刻抽出枪来摆出了迎战的姿势,“别躲在那儿玩阴的,给我出来!”
不管那个袭击者是谁,只要那人一现身,他们必然会毫不留情地将对方乱枪打死,一点情面也不会留。
然而,身中数枪的苏涵却再也无法支持下去,他身形一晃,手里的枪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自己也倒了下去。晗铮揽住他时,温热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掌,一片触目惊心。但这不是令晗铮崩溃的,真正令他心胆俱裂的,是苏涵正在一分分地失去生气,这一次,苏涵是真的要死了!
他唯一的爱人,这时正在他的怀中死去。
“苏涵……”他绝望地闭上了眼,任凭温热的鲜血将自己的手心染透,“对不起……对不起……”
忽然他觉得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拽了一下,是苏涵染满鲜血的手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低下头去。他茫然而惶恐地低下头将耳朵凑近了苏涵唇边,试图听清楚苏涵最后要对自己说的话。当他听见那几不可闻的话语时,竟瞬间仿佛被九天之上的天雷当头击中,魂魄脱壳般地定在了原地——
“你、你和洛……”
苏涵这时早已没有了力气,失血令他虚脱眩晕,滑落唇边的音节也早已几不可闻如同叹息。他分明感觉得到争先恐后地涌出身体的血正在带走自己仅剩的生命,视线越来越朦胧不清,却还能看见晗铮那写满了震惊与绝望的脸。他无力地摇了摇头,勉强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他还想去握晗铮的手,却发现自己已经渐渐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就连伸出去的手,这时也已沉重得不听使唤,晗铮近在咫尺,但他却已经连伸手抓住对方的衣袖都做不到。
“我爱你……”苏涵在晗铮耳畔说,那最后的尾音早已不再振动空气,仿佛湮灭。
晗铮还来不及追问,苏涵便头一偏,双眼一闭,再也没有了呼吸——这一次,他是真的死去了。而晗铮的耳畔也响起了崩塌的轰鸣,在他的世界崩塌的瞬间,他无力地瘫坐在地,过了许久,才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喊,那个与洛骢在黑暗中相拥的春夜又一次从记忆深处浮现,无比清晰地重现在眼前,仿佛就在昨日发生一般。他知道的,伴随着自己的余生的,必然是无穷无尽的悲哀与痛苦,以及愧疚。他的余生,那似乎永无尽头的几十年,都要在永远失去挚爱之人的彻骨之痛,以及灵魂被束缚在十字架上经受着地狱里的烈火灼烧的负罪之中度过了。这时他不过二十一二岁,他还有无比漫长的生命,但这漫长的数十年余生,他却都要用来赎罪了。从东旭留学相识相知,再到随倾铭返回国内为了建立共和国的理想并肩血战,这数年时间中他何曾做过什么对不起苏涵的事?只是这一回而已,但就是这唯一的一次无心之过,赎罪的带价,却是他的余生。
他只能用自己余下的全部生命向苏涵忏悔,才能将灵魂从罪孽的十字架上解放。
那个袭击者从宫殿背后转出来时,所有人都在瞬间愣了一愣——那个躲在角落里向他们开枪的,不是什么统领禁军的武官,而是一个穿着精致白袍长发在脑后用锦带扎成一束的青年男子。他看上去二十五六岁,面容优雅俊美,目光却冷峻如冰。他显然是一个文官,如果不握枪必然是如同美玉般温润,举手投足都流露出天神一样高贵优雅的气度的。但这时他手里握着一支锃亮的左轮手枪,白袍上溅开了几处夺目的血迹,冷峻的目光中隐隐有疯狂闪现,本应高贵优雅如同天神的他此时也如修罗般透着令人畏惧的疯狂与狠戾。
他是苍冥帝国的最后一位外交官,帝国外交官星涯。
“星涯?”倾铭冷笑起来,“原来刚才偷袭我们的是你?看来我说得没错——你看起来像个君子,其实也不过是个衣冠禽兽,除了躲起来放冷枪,你还会什么?”
“那么你呢——你对我的朔寒做的那些勾当就称得上君子所为么?”星涯的语气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与鄙夷,“倾铭,我虽然不能把你活活折磨死,但至少我还能亲手干掉你,你来得晚了一点也无所谓,反正我干掉你也是迟早的事,我不在乎多等那几个时辰。”
停顿了一下之后,他又冷冷地说:“还有一件事,你可以杀了我,但我绝对不许你们带走朔寒,你们谁也不许动他一根手指头——要想动他,就先从我星涯身上踩过去!”
“不自量力——你的同伴刚才被苏涵杀了,你手里的枪也没有子弹了吧,难道你要一个人用一支空枪跟我们打么?”倾铭眼中轻蔑的意味更浓了,仿佛一位看着蛮族队伍在军队的冲击下溃散奔逃的高傲将军,“星涯大人,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不妨让你死个明白——志清,动手!”
倾铭没有开枪,出手的是他身侧那个面容冷峻的青年军人。林志清手中的毛瑟枪发出一声枪响,这一枪正中星涯心口,一蓬血花登时在白衣上绽开,泼染出了一片刺目的红,而一见长官带头,林志清身边的几名战士也纷纷举起了枪向着星涯扣动了扳机,片刻之间星涯身上便中了十几枪,白衣被鲜血浸染,一片殷红惨烈得刺眼。
“你……”
星涯踉跄了一下,身子一晃便跪倒在地,失去力量的手再也握不住枪,那支手枪便掉落在了地上。他抬头望着向自己开枪的青年军人,目光中的不甘化作阴暗的光在眼中闪动。他还想说什么,却因为失血与剧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鲜血从星涯身上涌出,满身是血的青年外交官眼中仍有不甘、无畏与疯狂明灭闪动。他想撑着地面起身,手臂却已经渐渐使不上力气,因为迅速而大量的失血,他的面色已经泛起了死亡的惨白,但他的神情仍旧狠戾而疯狂,宛若维护着自己王国的最后一寸领土。
林志清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这个垂死挣扎的人,俯视着曾经高贵无比的帝国外交官——就算是身负重伤奄奄一息,这位帝国史上最年轻的外交官也不曾开口向他求饶,一句哀求也没有。他仍然举着枪,只要再开一枪星涯的性命就会断送在他手里,然而仿佛被那样的决绝与疯狂震慑,他一时竟也无法再扣动扳机。
这个在各国之前进退周旋游刃有余的青年外交官,竟会为了那位宫廷深处的少年君王连自己的性命也舍弃么?他竟真的在用自己的生命维护着那个王座上的少年,宁肯死在他们枪下,也不让他们接近那个人一步——这早已不是单纯的忠君报国,而是保护自己的挚爱时才有的不顾一切,而那样的感情,林志清再也明白不过。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维护苏静柔时,定然也是如此疯狂的,或许会更甚于星涯。
原来他们君臣之间,竟是这样的关系么?
“星涯大人,你尽管放心好了——我不会伤害朔寒,他是我爱的人,我怎么会伤害他?”倾铭冷笑着缓缓抽出了手枪,指向了地上满身是血的白衣青年,“你还真是个少见的忠臣,为了朔寒你倒是万死不辞啊,我现在就成全了你这帝国忠臣的名声——这样的死法,应该也算得上是尽忠吧?”
看着气息奄奄的星涯,倾铭眼中闪过一抹冰冷锐利的笑意。他的手指已经放在了扳机上,在扣动扳机前的一刻,他冷笑着说:“那么再见了,星涯大人,只是这黄泉路要你一个人走了——你不介意吧?”
枪声响起在刚刚降临的黄昏里——倾铭毫不留情地扣动了扳机,子弹打穿了垂死之人的额头,鲜血从额上涌出,令星涯冠玉般的面容显得狰狞如鬼,星涯顿时无力地委顿在了自己的血泊中,白衣浸透了血。曾经优雅高贵如同天神的帝国外交官的生命便被这一枪在二十五岁永远定格,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他竟没有发出一声惨呼。
——朔寒,我已经尽力了。
——至少在我死之前,这些人也没能靠近你一步,何况能为你而死,我也了无遗憾了……我总算还能有这样一个死法,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最后那一刹,星涯微笑起来,但已经没有任何人看见。他伏在自己的血泊里,身体抽搐了一下,便再也没有了呼吸。这位苍冥帝国的末代外交官,以一地血色为自己二十五年的生命划下了一个殷红的句点。
“星涯!”
忽然一声惊呼传来,满是惊慌与焦急。所有人都是一愣,齐齐抬头向着大殿的方向望去。
一个身形单薄的黑袍少年急奔而出,长发凌乱地披拂着,一身用金丝绣满繁复花纹的黑袍表明了身份的尊贵。少年喊着星涯的名字奔到星涯的尸身前,想跪下身将死去的帝国外交官从血泊中抱起,然而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力气不够,他终是没能抱起血泊里的星涯,鲜血染红了少年的双手,而少年也就这样跪在星涯身侧,令人诧异的是他竟然没有扑倒在星涯身上失声痛哭。
那正是朔寒,正是他们要找的那位少年君王。
这是林志清第一次与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面对面。眼前的这个少年应该有十八九岁了吧,但看上去像是只有十五六岁。他的身形十分单薄,面容俊秀却显得苍白,明显是个病弱之人。这少年的身上完全找不到任何王者应有的威仪,如果不是因为那身君王的黑袍,大约没人会相信他是一位君王,而那身黑袍也因为他身形的单薄而显得有些宽大了,更衬得整个人单薄孱弱。他不该是一位王者,这样一个孱弱苍白的少年,如何承受得了冠冕的沉重,如何有力量去转动帝国这艘腐朽的巨轮的船舵?
这个病弱而苍白,看上去几乎还是个孩子的少年,不该是一位至高无上的君王,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他不该成为史书上被子民推翻的昏君,更不该成为这个行将就木的帝国的陪葬。然而他却被黄金的锁链牢牢锁在了王座上,他的力量实在太小,挣不脱那沉重的金色锁链。
他只是一个殉葬品和一个替罪羊——他本该是无辜的,却必须在此刻替那些真正的罪人领受惩罚,而有罪的明明不是他。
此时这个苍白孱弱的少年孤身一人面对着自己眼前的征服者,他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些荷枪实弹的军人,眼中交错着茫然与无助,以及绝望,这些神色交织在一起最终化成了一片令人心惊的空洞,仿佛一切都已在瞬间灰飞烟灭,属于自己的世界在刹那分崩离析,那该是怎样一种绝望和痛苦,足以让人忘记还要痛哭流涕。
林志清和战士们原本维持着举枪备战的姿势,但倾铭却示意他们放下枪,他们确信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不会造成任何威胁之后也把枪放了下来。倾铭注视着面前跪倒在血泊里的少年,沉声道:“朔寒,到我这里来——跟我走,我会保护你的。”
他向着朔寒伸出手,然而朔寒却一动也不动,只是用那令人心惊的空洞目光望着他和他身边那些佩着枪的战士,不说一句话。
“我带你离开这里,跟我走吧。”倾铭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伤害你的,现在也只有我能保护你了。”
“不。”
简短的拒绝从少年唇边滑落,带着几近冷酷的决然。“我不跟你走,倾铭。”朔寒的声音比雪山中千年不化的寒冰更加冰冷,冷得足以刺痛骨髓。
“为什么?”倾铭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略提高了几分,“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走?”
朔寒不再回答,忽然猛地站起身来,手腕一转,从长袍广袖中抽出了一物——只见金属冷锐锋利的光一闪,少年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雪亮的短刀,刀柄上细细雕刻着华丽精致的花纹,吞口是金色的龙头,明显是御用之物。而那把闪着冷冷光芒的刀,此时正架在朔寒颈上!
“你要干什么?!”倾铭大惊,林志清和战士们也惊呼出声,“朔寒,你这是要干什么?!把刀放下,放下它!”
他们全然想不到眼前这个看上去如此弱小的少年身上竟还藏着一把刀,虽然它在他手上也造成不了任何威胁,但事起突然,这些身经百战的军人仍不免有几分震惊。
“难道你心里真的只有星涯,所以你要跟他一起死么?”倾铭质问道,“他已经死了,朔寒,不跟我走你又能去哪?
“我可以保证待你以外国君主之礼,绝对不会有任何人能把你怎么样,你也可以跟我在一起,我只对你一个人好,这样还不行么?既然你根本不想再当苍冥的国君,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从今以后你就只是你,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么?”
倾铭的许诺掷地有声,朔寒眼中也不禁闪过了几分动摇,然而转瞬它们便被一种刀剑般的冷锐盖了过去——少年的双眼不再空洞,只有冷冷的决绝与杀意,以及绝望。他手中的利刃架在苍白修长的脖颈上,吹毛断发的刀刃紧紧贴着血脉,甚至已经蹭出了几缕血丝!
“听话,朔寒,放下刀跟我走——你会伤到你自己的,快把它放下。”倾铭温和地劝说着,像一个父亲在哄劝闹脾气的孩子,又像热恋的少年在安抚与自己闹了别扭的恋人,“刚才我对你许诺的我一定会做到,再说你也是爱我的,跟我在一起不好么?”
“我已经说了,我不会跟你走,我不愿意!”朔寒的语气决然而冷酷,手中的刀蓦然向里一收,颈侧便拉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鲜血沿着刀刃滴落,在黑衣上却留不下任何痕迹。
“朔寒!”倾铭惊呼,当下便想抢身上前夺下少年手中的刀,林志清也正要抢上前去出手制服朔寒以制止他自伤自残的行为——对他来说出手击昏朔寒也是易如反掌,然而朔寒却将染血的刀掉转方向指向了他们,厉声道:“不要过来,谁都不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