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可能是什么认识他的人吧——要么就是闹鬼了。”洛骢看着桌上的地图说,“他怎么可能还活着?那样的爆炸里谁都活不下来的。”
“但事实是他有可能还活着,他没死。”倾铭的目光落在地图的墨线上,语气低沉,“只是他或许出于什么原因不能跟我们见面而已,毕竟你也知道,大家都认为他已经死了。”
“如果真是这样,他又是什么用意?”洛骢蹙眉,“还是说他一直想回来,但找不到机会,就用这种方法暗地里帮我们?”
“也许是这样——这地图的确帮了我们大忙,我们不必再费劲心思去打听了。可我还是更想知道送来的人是谁。”倾铭把地图折叠好,放进书桌抽屉里,小心地上了锁,“其实我也希望苏涵没死——毕竟我们也是一所大学的朋友,你也知道,当初我改组雾月党,他是第一个来加入的,他还活着,那当然最好。”
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逆光里青年男子的侧影显得朦胧而虚幻,倾铭望着窗外渐渐浓郁起来的草木的绿,那目光却连身边的洛骢也读不懂。
鄂北行省的独立仿佛是一根导火索,又是一个信号,在鄂北之后,先是林志清的故乡秦州,然后西部各省也纷纷把龙旗换成了十八星旗,一纸檄文便表明了与帝国一刀两断。短短一个月,帝国便不见了西部半壁江山——虽然纵使这半壁江山还在,帝国拥有的也不过残山剩水而已。
宫城中高挂的白色挽联终于摘了下来,一个月的国丧就这么匆忙收场了。但达官贵人们的脸色却比服丧时难看得多,眼见帝国军队失利和行省纷纷独立的消息不断传来,再乐观的人也不会有好脸色。
“这帮饭桶……每年十几万两银子的军费就白养他们了……”早朝时分朔寒只看一眼递上来的奏折便心烦意乱地丢到了一边,“再这样下去,王城还保得住么?”
满朝文武大气也不敢出,大家都知道朔寒还在气头上,没人愿意不明不白脑袋搬家。片刻的沉默之后,朔寒又问:“目前还有多少个省能守住?尤其是靠近王城的目录如何,一定都要守住,它们再独立的话可就不好办了。“
“启禀陛下,目前还有二十个,都是重兵布防的地方,雾月党人是打不下来的。”一名武官答道,“而且江南各省都还忠于帝国,粮草不会断绝,还能与他们相抗。”
“江南还在我们手上的话,倒是还可以撑着一阵子——雾月党人现在占着的都是些蛮荒之地,肯定不能长久。”朔寒点了点头,目光中却是深深的忧虑,“既然如此,除了王城附近的行省之外,江南也要增调兵力把守,今年那边的税就再多收点儿,除了捐税之外,加收钱粮作为练饷,诸位可有异议?”
“江南的税本来已经很重了,如果这时增税,百姓不满又惹起事端不妥吧?”一名文官立刻提出了异议,“如果江南各省也宣布独立了,粮草就断了一半,势必对帝国不利啊。”
朔寒蹙眉道:“这等非常时期开销大,再不增税国库都要空了,江南可是最富庶的地方,不在那儿增税哪来的军费?现在是要用钱的时候,他们会明白的。”
“还有一件事——请传令给各地驻军将领,如果有人丢阵弃地临阵脱逃的,无论军功官职,一概就地处决,格杀勿论,”他接着说,语气中流露出了几分斩钉截铁的决然,“家眷也流放边疆披甲为奴,听懂了么?”
这充满杀气的命令让所有人都浑身一凛,他们实在不敢相信它会出自一个病弱的十八岁少年之口。或者说,他们实在想不到会有听到这个少年亲自下达命令的一天。
但摆在他们跟前的事实就是如此,他们听到的不再是容秋夫人的旨意,而是朔寒的旨意。
“吾等遵旨。”百官纷纷俯身跪倒在地,异口同声地答应。
罢朝之后朔寒回到了望归楼,星涯早在卧房里沏了一壶清茶等着了。见朔寒回来,星涯便示意他到桌边坐下,自己站起身拿了茶壶,缓缓将茶水倒进朔寒面前的青花瓷杯里。
“朔寒,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的——前两天我去了一趟城东的使馆,跟好几国的公使谈了这件事,云洲公使已经答应截留海关税款,东旭公使说他们愿意提供一批武器,很快就会运来了。”星涯静静地说,“这些乱党总是能灭掉的,不用担心。”
“是那样就好,”朔寒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茶水,“可是鄂北独立的时候我就有种预感,这场变乱也许没法平定了,他们最后还是会打下王城,帝国……也还是要亡在我手上。”
“不,不会那样的,它不会亡在你手上。”星涯轻轻摇头,目光中尽是温柔的宽慰,“别往坏的地方想,再说就算帝国真的亡了,就一定是你的责任么?你不过是收拾不了别人的烂摊子而已,没关系的。”
“真的跟我没关系?是啊……七十多年前洋人第一次打过来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怎么会跟我有关系?”朔寒动了动唇角,牵出一缕苦涩的笑,“但你这么想,不代表天下人都会这么想啊……”
停顿了一下之后,少年又接着说:“看来钦天监说得对,他又算准了一回——今年就是他说的帝国国运将尽的时候了。”
钦天监是帝国的御用占星师,一个体格不算高壮但也算是魁梧结实的中年男人,十几岁学习星象,二十岁入宫供职。这人占星算卦奇准无比,无论祸福都能一一应验,就是说话不中听,直来直去什么都敢说也罢,有时还特别尖酸刻薄,十分容易得罪人。如果不是占星之术国内无出其右,只怕早就死上几百回了。在十几年前,他就预言过帝国会在这一年陷入无法挽救的危机。那时先王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至于朔寒,就更不知身在何处了。
“钦天监……那家伙这么说的时候多了,他大概又在胡诌吧。”星涯说着,握住了朔寒微微发凉的手,“别想那么多,没事的。”
朔寒没有回答,面前杯子里的茶水已经渐渐变凉了,他却仍然无知无觉。他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眼帘低垂,满面愁容。这少年似乎更加消瘦了,原本就几乎没什么血色的脸显得更加苍白,大约也是几天都没休息好了吧。
“其实这个帝国要兴要亡,关我什么事呢?”良久之后,朔寒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是啊……我早就不想管它了,它真的灭亡了又怎么样?只不过我时运不济,生下来就赶上这么个烂摊子而已……反正不管怎么样,这亡国之君我是当定了,我也没办法。”
少年忽然微笑起来,那一笑却是惨淡的,不仅抹不去忧郁,反而令那挥之不去如同阴霾的忧郁更深了几分。任谁都能读得出那一笑中的苦涩意味,这根本就不是笑容,它和叹息与悲泣早已没有任何区别。
“不说这个了……星涯,陪我去看看那些风花吧,我想看看它们,”朔寒说,“正好我也想散散心。”
他望着面前的年轻外交官,忧伤的目光仿佛深秋时分大雾弥漫的湖面。
风花的花期很长,比很多植物都要长久。它从春季开始生长,开花时能一直从春天开到仲夏,现在正是暮春,正是花开的繁盛的时节。花香还引来了几只白色的蛱蝶,绕着花上下飞舞,刚在花上停下,又被人的脚步声重新惊得重新飞起来。
天空是湛蓝的颜色,不再是冬天铁一样的阴霾。阳光刺进眼中时朔寒微闭了一下眼睛,那利剑一样白亮亮的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身侧是无数盛放的风花,纯白的花瓣上溅血般的殷红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有微凉的风吹过鬓边,朔寒与星涯鬓角的碎发在风里飞扬起来。这座花园还是静谧的,无论外面如何喧闹,仿佛有看不见的墙把所有的喧嚣都隔绝了,便留住了这一方静谧的天地。
“朔寒,你可知道这风花代表什么?”星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朔寒也感觉到了他修长有力的手搭在自己肩上的温度和触感,“书上说,它是‘绝望的爱’的象征——看到花瓣上那些红点了么?传说那是失去爱人的女子眼里流出的血泪,溅在花瓣上就成了这样。”
“绝望的爱……是啊,这个世道谁能有希望呢?”朔寒笑了笑,注视着一只停在画上的白色蝴蝶,目光平静,“这花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象征,也比那些大红大紫的牡丹月季看着舒服些,我也实在不喜欢那些花,看着眼睛难受”
“我知道你会喜欢的。”星涯见朔寒有了些笑容,唇角也微微上扬了几分,“只要你喜欢就好,至少还有点什么东西能让你开心。”
然而他却没有看到少年眼中的黯然。朔寒眼中有一抹黯然无声无息闪过,但仅仅只是一瞬,像是暗夜里悄然惊飞了一只黑色的鸟。没有人看见,它便隐没在了少年漆黑的眼眸里。
朔寒仰起头,湛蓝色的暮春的天空便倒映在了他眼中。王城还未到雨季,天空并没有什么运财,天幕蓝得澄澈明净。他望着这蓝水晶一般的天空,却看到了一道刺眼的裂痕——那一只阻挡着喧嚣的看不见的墙上有了第一道裂纹,它们很快就要崩裂了。而这样的静谧,也就不会再有了。
“只是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次机会能像现在这样跟你一起在这里看它们……”朔寒叹息了一声,“也许,也不会有几次了……”
“怎么又说这种话呢?”星涯握住朔寒的手,五指与朔寒的手指紧紧相扣。然后用力握紧,“会有的,怎么不会?”
他的手远比朔寒的温热,也更加修长有力。少年微微发凉的手被他握着,在他手中沁出了些汗水。
22、心影交叠
不好的消息还在不断传来,每一个信使每一封电报带来的都是坏消息。
帝国能够控制的疆域的最西界线又向东推移了几分。那道充满杀戮之气的命令似乎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各地新军不断哗变,甚至帝国军队的下级军官也开始带着队伍投奔了雾月党人,对帝国倒戈相向。大约都是觉得横竖是死,死在阵前还死于军法也没什么区别吧,就算死在阵前,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帝国也不会给予自己什么荣耀,投奔雾月党人多少也是个缔造共和的功臣,反而死的有些光彩。这些原本是作为最精锐的武装力量培养,用以巩固摇摇欲坠的帝国政权的新军,现在反倒成了帝国的掘墓人,原来想巩固政权的帝国,现在看来倒也不过自掘坟墓而已。
虽然说最富庶的江南还在帝国手中,但此时雾月党人已经夺下了西部半壁江山,要天险有天险,要城镇有城镇,更兼占了有钢铁厂和制造总局的临江城,要与帝国分庭抗礼也是绰绰有余。
但这些对于倾铭来说,却是再好不过的好消息。
王城暮春的夜还有些凉意,倾铭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外衣,起身把煤油灯挑亮了一些。这时门外也响起了敲门声,不缓不急,恰好三下。
“是洛骢么?进来吧。”倾铭对着门外说。
说话间洛骢已推开门走进了房间,自己搬了一张椅子坐下。倾铭也转过身来,淡淡地问了一句:“你在江南那边有做生意的朋友吧?我记得你在那边商会里有几个朋友的。”
“对,我做香料生意的时候经常经过那一带,有好几个朋友都在那边,还认识几个洋行的买办。”洛骢点头,“先生可是想要经费,还是别的什么?”
“不,我不需要经费,现在还不缺钱,”倾铭思索了一阵说,“你也听说朝廷要加重江南的赋税增收练饷的事了吧?我要你请他们帮我囤积一点粮食,哄抬江南的米价,最好是找有洋人撑腰的,朝廷也不敢管——别太过火就好。”
“莫非先生是要江南民怨沸腾?”洛骢立刻明白了过来,“让江南宣布独立,就等于断了帝国一半粮草,也几乎是断了朝廷的财路,这样一来朝廷就撑不了多久了!”
“没错,但我毕竟没在生意场上混几年,所以这事自然得让你来做。”倾铭唇角漾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不管怎么说,你在生意场上比我吃得开多了,不是么?”
“没问题,先生拜托我的事我一定办好。”洛骢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倾铭的请求,“这事我一定办到。”
夜渐渐地深了,但每个深夜都会有睡不着的人。而在鄂北与秦州交界的山林里,就恰恰有人夜不能寐。
林志清坐在火堆边上,用绢布擦拭着放在膝盖上的毛瑟枪。队伍里的其他人早已睡了,除了他们的呼吸声,余下的便只有火堆里木柴燃烧发出的轻轻的噼啪声。
鄂北成立了新的军政府之后,他便组织了一直较为精锐的队伍继续北上,从鄂北到秦州,再向东一直到王城。作为帝国的首都所在,那座四百年前建成的城市自然不会轻易被攻占,他带着精锐去往王城正是为最后一战作准备——毕竟他也曾经在王城驻守过。
从鄂北去往王城,势必经过他的故乡秦州,也许还会经过凤鸣城。那座他曾经生活了十六年的城此时在他心里却与一座陌生的城镇没有什么区别,就像十年之间他辗转经过的那些城镇,纵然那是故乡,这时却也无法让他回想起什么美好的过去。并不是每一个人的童年时光都充满欢乐,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少年时,至少他在这座城里度过的童年与少年绝对不算是。回想起凤鸣城,他总是想起冬季沉沉的铅灰色的天空,呼啸的冷风和漫长的黑夜,还有那些灰暗的街巷,又或者是春天和初冬那漫天飞舞的沙尘。凤鸣城在他的记忆里总是阴霾的,仿佛从未有过阳光,若要说有过阳光的,或许是那些跟那个名唤苏静柔的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孩子一起度过的时候吧,不管是童年还是少年,那些有阳光的场景总是伴随着她温柔美丽的笑颜和纤细窈窕的身影的,还有她身上淡淡的丁香花的香气,她清脆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记忆中只要有她的画面,那必然都是有着阳光的。
想到苏静柔,林志清忽然觉得自己不敢再走近凤鸣城了——倒不是因为近乡情怯,既然凤鸣城在他心里已经渐渐陌生,也就谈不上什么近乡情怯。他只是怕自己看到洛骢当时跟他说过的那座埋葬着苏静柔的没有墓碑的坟冢时,会被无能为力的悲伤与痛苦彻底击垮。作为一个参军已经十年的职业军人,他几乎是没有什么弱点的,他唯一的弱点,只有苏静柔。那是他刚硬如铁的心里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柔软的角落。
山林到了夜间更加凉意彻骨,即使坐在火边,林志清也还是感到冰凉阵阵袭来,甚至身上都有些发冷。但这样的凉意却反而让他更清醒了,乃至一丝睡意也没有。他随手拾起一些细小的树枝扔进火里,跳跃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的侧脸,暖黄的火光令冷峻的神情多了一抹柔和。
忽然,一阵不同于风吹动林木的沙沙声传来——那绝不是树木被山林里的风吹动的声音,而是有什么东西在悄然逼近!
难道是什么野兽?但这样的动静也不会是野兽发出的,林志清也没有听到兽类的吼叫声。
莫非……是流窜的盗匪,或者伏兵?
火堆边的青年军人立刻警觉起来,握着枪站起身警惕地四下查看——在这深更半夜的山林遇到盗匪倒还能应付,一帮乌合之众当然不是他们这些训练有素的军人的对手,但如果是帝国军队的伏兵,那就比盗匪糟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