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军官模样的男人率先双手举起了毛瑟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举枪的双手不住发抖如同风暴中的树枝。紧接着又有几十个人举着枪跪了下来,崩溃般地痛哭流涕,甚至还有人扔了枪在地上磕起了响头,直到把额头磕出了血。
“我们投降……我们投降!就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求求您了……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就放过我们吧!”
骑在马上的年轻军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不发一言。风里依然弥漫着硝烟与炮火的气息,遍地是鲜血淋漓的尸体,放眼望去一片杀戮之后的惨烈。这个天地,已然是血腥的修罗场。
硝烟尚未散尽的天空上,出现了几缕微茫的湛蓝。
那间草木葱茏的小小院落里,倾铭又一次与洛骢摆下了棋局。在这个处处风起云涌的时代,他们反倒像是不问世事的隐者,绝没有人想得到他们才是这一场将帝国葬送的风暴的主导者,他们才是亲手埋葬这个末日王朝的人。
“志清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倾铭边说边将手中的黑子放在了棋盘上,“接下来……我们就等着王城变成一座孤城吧。”
“临江城这一仗打得漂亮,用不了多久各省就会纷纷独立,到时候再拿下王城也是易如反掌,”洛骢点了点头,顺手放下一粒白棋,“先生这一招果然是妙,不过也得感谢一下朝廷——他们尽想着怎样缉拿我们,却忘了还有个林志清,也算他们自作自受。”
“你说得对——就像那些洋人说的,一颗马蹄铁上的钉子掉了,一个国家就亡了。”倾铭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棋局,然后又放下一粒黑子,“你看,洛骢,我是不是又要赢了?”
“未必——上回你出其不意赢了我,这回我当然要反败为胜才是。”洛骢放下一粒白棋,“承让了,先生。”
倾铭笑了笑,却并没有回答。过了一阵才抬头看着洛骢正色道:“对了,洛骢,你跟晗铮最近怎么回事?”
“先生,你这是……”洛骢有些疑惑地看着倾铭。
“我知道你同情晗铮,可是你这样就能帮到他什么吗?”倾铭说着,剑一样的双眉不自觉地蹙了起来,“再说了,我、苏涵和他都拿你当长辈,你这样就对得起苏涵么?”
“可是苏涵已经死了。”洛骢说。
“不,洛骢——不只是晗铮,我也有这种感觉,苏涵他没死,他就在这王城里。”倾铭摇了摇头,满面凝重的忧虑,“再说你也有家室,这样也实在不妥——这可不是纳了个小妾那么简单啊。”
“但我也什么都没对他做,也就是跟他一起吃饭睡觉而已。”洛骢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就算跟他睡在一起,我也什么都没做。”
“你是什么都没做,但如果苏涵还活着,他可未必知道你什么都没做。”倾铭神色中的忧虑越来越深重,“如果苏涵真的没死而且知道了这件事,他会怎么想?”
洛骢不再说话了,望着倾铭的目光里没有怒意,也没有不悦,只是这么静静地望着面前阳刚英俊的黑衣青年,仿佛在等待倾铭将话说下去。
“洛骢,你是我父亲的朋友,我也一直把你当长辈看,但就是因我拿你当长辈,我才会这么说的,”倾铭接着说,“就算苏涵真的死了,他也尸骨未寒。何况如果你只是出于同情,晗铮的心也未必会在你身上。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总之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吧。”
“先生说得对。”洛骢沉默一阵之后点了点头。
这时他们看见了晗铮,他站在院子里,似乎正紧张地张望着,好像发现了什么。
“晗铮,发生了什么事?”倾铭皱着眉问。
“刚才我好像听到这边有动静,好像还看到有个人影,你们没看见么?”晗铮说,“先生,我怕那是朝廷的侦探……”
“有人?”倾铭边说边向着墙边走过去,“这还真是奇怪,就算是侦探,也该半夜来才是——你没看错吧?”
晗铮摇头道:“没有,我没看错。”
然而,倾铭的目光却被墙根下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蹲下身去,从地上拾起了一枚小小的玉坠,是青白色的圆形坠子,边缘因为磕碰有些缺损,是很普通的东西,也不算得上精致。
“这个是……”倾铭一瞬间只觉得这坠子很是眼熟,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晗铮过来看了一眼,便立刻变了脸色惊呼道:“是苏涵的护身符——他说那是小时候辟邪用的,睡觉也不摘下来!这东西我认得,可是苏涵不是已经……”
“你说这是苏涵的?”这下连倾铭的脸色也变了,“难道……难道他真的活着?这应该不可能,不可能的……”
然后他转头望着洛骢,神色凝重地说:“洛骢,我觉得你有麻烦了——苏涵可能还活着。”
容秋夫人还在宫中等着儿子暴病身亡的消息——她还以为一切都在按自己的设想进行,在她心中只要她做了第一步,整件事就会毫无疑问地按照自己的设想进行下去。
于是她也难得地对宫人们表示了宽容,就连早晨琳儿替她梳头时不小心让发簪刺了她一下,她也并不生气,换了平时,她早就大发雷霆了。大约是因为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这庞大的帝国就快要成为她的囊中之物了吧,她只需要再向前一步,就能把它们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一片寂静中黑夜在一次笼罩了这座宏大如海的宫城。然而几近死寂的静却并没有持续多久,一阵断断续续若隐若现的哭泣声打破了它——那是一个女子的抽泣声,虽然声音不大,在夜里却显得格外诡异,如同一个飘忽不定的幽灵。
“什么声音?”容秋夫人在寝宫中也听到了这诡异的哭泣声,正坐在梳妆台前准备让娟儿和琳儿绑着把头上的珠翠饰物摘下来的她不由皱了皱眉,“这么晚了谁还在外边哭哭啼啼的?娟儿,你胆子大些,替我上外边看看去。”
“是,太后。”娟儿应了一声,转身匆匆跑了出去。
“也许是哪里伺候的姐妹吧,受了委屈哭一场也不稀罕,太后不必多虑。”站在容秋夫人身边的琳儿心里有些惧怕,嘴上却仍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不过这么晚了还在外头哭哭啼啼,确实也……”
她话还没说完,后半句话还在嗓子眼里,一声尖锐的惊叫便打断了她——
“救命啊,是鬼,是鬼!”
这是娟儿的声音。
21、醉别烟雨
“这、这是怎么回事?”容秋夫人和琳儿都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看见娟儿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砰地一声把门在身后掩上,面色煞白地靠在门上直喘粗气。过了许久她的呼吸才总算又平稳了些,双手按着胸口像是怕心从胸膛里跳出来一般,显然被之前所见吓得不轻。
“娟儿,你说什么,哪儿有鬼?”容秋夫人一脸怀疑地看着惊魂未定的侍女,“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一个女人……一个身上衣裳沾满了血还湿嗒嗒滴着水的女人……她穿的是什么衣裳我看不清,只知道上面都是血……她走一路身上的水就滴了一路,脸色也白得像纸一样……她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娟儿颤抖着说,“见我走过去,她、她就说自己在湖底下待着很冷,问我要不要下去陪她……”
“这一定是人玩的把戏——宫里到处都有镇邪的东西,哪来的妖魔鬼怪?”容秋夫人有些不屑地冷笑一声,“你们陪我出去看看,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这宫里装神弄鬼!”
她做过无数决定,从入宫到争得先王皇后之位,到生下皇室唯一的继承人,这些决定无疑都是正确的,它们让她从一个小小的宫女渐渐变成了威仪万千足以定夺他人生死的皇太后,在看不见刀光剑影却又杀机四伏的深宫中让她走到了今天。但这唯一的一个错误的决定,却转瞬让四十多年来所有正确的决定化为乌有。她不该走出去的,永远不该。
如果再给她第二次机会,或许她永远都不会选择走出去。
深夜的回廊上几乎一片漆黑,唯一的光亮只有娟儿手上提着的灯笼。灯笼的光明明灭灭,照着三个人故作镇定却惨白如纸的脸。
“娟儿,你说那个女人在哪儿?”容秋夫人转头问身边的娟儿,“怎么不见了呢?”
“刚才,刚才就在这一带看见的……”娟儿边说边了提了灯笼往前面照去,“怎么不见了呢……”
她还来不及说完,一个冰冷怨毒的女声幽幽地响起,登时让三个人如同五雷轰顶般定在了原地——
“容秋,你总算是来了……这么多年了,你不会忘了我吧?”
“你、你是什么人?在宫里装神弄鬼意欲何为?!”容秋夫人强压渐渐涌上心头的恐惧,做出义正词严的样子向说话的女子斥问,“说,谁让你这么干的!”
“我是什么人……呵,我当然是被你杀死的人……你不记得也罢,你杀了那么多人,怎么会记得我呢?只可怜了我的孩子,跟我一起在湖底下一待就是十几年……”
然后容秋夫人的视线中便渐渐浮现出了一个女子的身影。那人从黑暗的回廊尽头无声无息缓缓走来,她是个身材匀称的女子,比容秋夫人略矮一些,披散着长发,等他走近时,容秋夫人才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她果然如娟儿所说那般穿着一身沾满了血的衣裳,是宫中贵妃穿的白色宫装,全身湿淋淋的滴着水,她的面色是死者的惨白,脸上却带着怨毒与快意交织成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这个诡异的女子就这样一步步逼近容秋夫人,连娟儿和琳儿也感受到了她身上森冷的鬼气。
“你……你是、你是婉嘉!”容秋夫人见了女子的容貌,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一步步踉跄着后退,“不……不对……你……你怎么会回来?”
“婉嘉”是先王最宠幸的一位妃子的称号,在容秋夫人专宠之前,先王最宠爱的就是这位婉嘉夫人。婉嘉夫人本是一位地方富商的女儿,因为容貌出众而被选入宫。她算得上是妃嫔中的佼佼者,容貌身量自不必说,还弹得一手好琴,更难得的是为人温柔谦和,丝毫不咄咄逼人,在侍从宫女中间口碑也不错,正因为如此她才深得先王宠爱。但她为先王生了一个男孩之后,却不明不白地惹上了巫蛊之事,因此被打入了冷宫,后来的某一天被人发现她和她的孩子死在了湖里,说是抱着孩子投湖自杀的,母子俩的尸体上却伤痕累累。
“当然是我的命指使我回来的——我得来找你呀!”女子冷笑起来,仍然一步步向着容秋夫人逼近,“容秋,你当年诬陷我用巫蛊陷害其他嫔妃,还收买杀手杀了我们母子俩,我可还记着呢……我不回来找你报仇,怎么安心去投胎?”
蓦地,她发疯般向着容秋夫人扑过去,双手直直掐向她的脖子。容秋夫人本能地往旁边一闪才让她扑了个空,但她却不肯罢休,尖尖十指抓向容秋夫人的脸,这次容秋夫人没躲过,尖叫声中眼角脸颊顿时多了好几道血痕,如果眼角那几道再偏一分,她的眼睛就要被抓瞎了!
“还我命来……贱人,你还我命来!”
这鬼魅般的女子眼中已尽是疯狂,尽是嗜血的暴戾,原本美艳的脸在怨毒与疯狂之下扭曲。她眼中的怨恨与暴戾鬼火般明明灭灭,尖锐的指甲仍然不顾一切地抓向容秋夫人,要将这个高贵美艳的贵妇人撕成碎片——这哪里还像那个温柔谦恭的婉嘉夫人?她分明就是一个厉鬼,一个在怨恨驱使下爬出地狱前来复仇的厉鬼!
凄厉的尖叫仿佛一把尖锐的刀,向着黑夜的心脏狠狠刺了下去。
三个人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寝宫,娟儿和琳儿连忙把所有能关上的门窗都死死关上,能落锁的都落了锁,总算是把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女子和她凄厉疯狂的笑声与哭号关在了外面。容秋夫人面色煞白地坐在床边,眼角面颊的伤痕还淌着血,鬓发也在撕打中散乱了。她按着胸口急促的喘息着,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呼吸也几乎要断绝了,等外面凄厉的狂笑哭号终于停息时,她的呼吸才显得平稳了一些。
“太后,您……您没事儿吧?”娟儿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您先歇会儿,我……我去给您找点伤药——您的脸上还有伤呢。”
容秋夫人点了点头,又坐了一小会儿,才让琳儿扶着自己走到梳妆台前坐下。这时娟儿也拿着药过来了,放下药之后又吩咐琳儿去打盆水来。琳儿出去之后,娟儿便小心地把容秋夫人伤口附近的发丝拨开,一不小心碰到了伤口,立刻让容秋夫人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娟儿,我的伤怎么样?”容秋夫人的眼睛被血糊住了一半,自己伤得如何也看不清楚便问身边的娟儿,“没伤到眼睛吧?”
“还没有,包扎一下就没事了。”娟儿说。
片刻之后琳儿端着铜盆里盛着的温水回来了。她把盆子放在梳妆台上,用绢帕沾了水把容秋夫人伤口附近的血污小心翼翼地擦了去,因为伤口太靠近眼睛,在琳儿清洗时容秋夫人便闭上了眼睛,过了许久,大约琳儿已经把血污擦洗得差不多了,她才睁开了眼。
然而,糊住眼睛的鲜血洗去了,她眼前却再一次出现了血的颜色——有血一缕缕地从镜框上滑下来,一缕缕暗红的血,就像一条条血色的蛇,那面镜子上竟然沁出了鲜血!
而镜子里映出的也不再是她的脸,而是另一张女子的脸,那张脸原本是美艳端庄的,随着镜面上鲜血的流淌,竟然在一个意味不明的诡异微笑之后血肉凋零,生生变成了一具惨白狰狞的骷髅!
骷髅黑洞洞的眼眶里,似乎还闪烁着诡秘的微光。
容秋夫人陡然一声尖叫,整个人向后一仰从圆凳上摔了下来。娟儿和琳儿刚想去搀扶,也被那面淌血的镜子吓得魂不附体,半步也不敢上前。而容秋夫人仰面倒在地上,只觉得一阵剧痛渐渐从心口蔓延开来,它像一只钢铁的尖爪,撕扯着她的心脏和肺叶,在阵阵疼痛中让她窒息。她捂着胸口,像一条窒息的鱼般大口大口呼吸着,却仍无法缓和那越来越尖锐的疼痛。
“太后!”娟儿失声惊叫,也不顾那面镜子上还淌着血,心一横便一个箭步冲上来扶起了容秋夫人,“您怎么样,要不要去叫御医……琳儿你快过来,帮我把太后扶到床上去!太后的病又犯了!”
两个小宫女手忙脚乱地重新把容秋夫人扶到床边,刚想服侍她躺下,门外便响起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母后,刚才我听见这边有尖叫声,出什么事了么?”
一听是朔寒的声音,娟儿和琳儿对望一眼,心里都暗暗叫起了苦——容秋夫人可是国君的生身母亲,现在她成了这样,她们俩大概难辞其咎了,也许朔寒是来责罚她们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