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清这才终于微笑了一下,然而这时他面颊上尽是干涸了的暗红血痕,那笑容显得有些狰狞。他向身后扬了扬手,高声道:“全力进攻,争取在天亮之前把军械库打下来!”
枪声还没有停息,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是的,这不过是个开始。
临江城天翻地覆,但千里之外的王城里所有人却都一无所知。当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时,朔寒才刚刚从梦里醒过来,身体终于不再酸痛得一丝力气也没有,嗓子里如同吞了刀刃般的疼痛也减弱了下去,但声音还是嘶哑破碎得几乎不像是人声。他在星涯怀里动了一下,睁开眼时才发现星涯的手臂还环在他腰上,见他动了一下才放松了些。
“时候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星涯低声说,“休息好了病才好得快。”
“星涯,你……”朔寒的声音依旧嘶哑,只能勉强听明白说的是什么,“你看见了么……”
“你是说你身上的……”星涯愣了一下,随后神色又恢复了之前的温柔平和,“难道是倾铭那家伙来过?可这里是皇宫,他怎么进得来呢?”
“他乔装成侍卫混进来的,可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得到这里,可能他早就把这里的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了。”朔寒闭了一下眼睛,似乎在逃避什么,“他还说……这里他想来就能来,不过也许是吓唬人的吧。”
“我看未必,他不像那种只会耍嘴皮子的人,他说得到,那应该也做得到。”星涯说,“这几天我会一直在这里待着,他要再敢来,我当场解决了他。”
朔寒还想说什么,但倦意不知何时已悄然袭来,他又合上眼沉沉睡了过去。星涯见他睡着,才松开了一直环在他腰上的手臂,从床上坐起来,然后下床穿了上衣。转身走出卧房之前忽然听见窗外一阵鸟类扑扇翅膀的响动,星涯便走到床边,捉住了一只落在窗台上的信鸽,从它脚上解下了一个小小的竹筒。
打开竹筒,里面掉出来的是一张纸条,工整的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
“临江城新军工程营与步兵营发生兵变,乱党已占据临江三镇,事出紧急,望朝廷调兵增援。”
19、晓风残月
星涯还在犹豫要不要叫醒朔寒时,朔寒带着些倦意的声音便已在身后响起:“怎么了,有什么事情?”
“朔寒,你醒了么?我还在想要不要叫醒你来着,”星涯说着,走过去将纸条递到朔寒眼前,“是临江城发生兵变的事情——雾月党那帮乱臣贼子,果然还是动手了。”
“这么快……”朔寒低头思索了一阵,“你替我传令下去,让鄂北附近的几个行省出兵增援,在我好起来之前这些事就先交给你吧,也就这一阵子。”
“是,我明白了,你好好休息。”星涯点头,“我还有点事要办,不会太久的,你先睡吧。”
说罢他转身走了出去,顺手掩上了门。
监牢永远弥漫着血腥、死亡与绝望的气息,逼仄的空间和微弱的光线无疑更加重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是个绝对不会有人愿意无缘无故涉足的地方,除了那些长年累月在此看守的狱卒。牢房里不时响起一两声凄厉的惨叫,更是足以让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胆战心惊。
但这个阴森逼仄的地方此时却迎来了一位到访者,一个穿着精致的白色长袍的年轻男子。他有着俊美的面容,举手投足之间都流露出一种优雅尊贵的风度来,连步伐也是高贵从容的,加上那身做工精致纤尘不染的白色长袍,更是显得整个人如同天神一般高贵出众。可这里是监牢,不是御花园,更不是皇宫或者青峦山庄,这个天神一样的白衣青年与这阴暗恐怖的监牢格格不入——这不是他应该出现的地方。
星涯走过一间间阴暗的牢房,穿过长得似乎永无尽头的过道,最后在一间紧闭着门的牢房前停了下来,狱卒便过来替他打开了门。他走进那间狭小的牢房,正对着他的,是用来束缚受刑的犯人的刑架,一个人影被绳索牢牢地绑在上面,披头散发遍体鳞伤,身上血迹斑斑,见他走进来,便挣扎着抬起头来透过眼前的乱发又惊又怒地看着他,如果是不明就里的人,或许早就当他是回来报仇的冤鬼而被吓得转身就逃了。
“你还是说了吧,否则接下来你受不受得了,我可不敢肯定,”星涯淡淡地看着那人,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说吧,是谁要你开那些药的?”
那个人正是给朔寒开药的那位在宫中供职了二十多年的医官。原本体面的御医这时也早已不复平日的尊贵,甚至比监牢里的其他犯人还不如,不过是身上挨了几鞭子,就已经几乎不成人形了。
“星涯大人,您就不要问我了……”医官摇了摇头,“我如果说出来……就算您肯放我走,我也会死在这儿的。”
“我自有办法保你性命,你尽管说,”星涯不肯罢休,便摆起了条件,“你说出来了,我马上放你出去,还可以给你一大笔钱让你回乡隐居过逍遥日子,你看怎么样?”
“不……我不能说——那个人来头太大了,我可不敢冒这个险,”医官咳嗽了几声,从嗓子里咳出一口血沫来,“再说就算我开错了药,也不至于把我关进这死牢里来吧……”
“开错了药?我看根本就是故意开错的吧!”星涯冷笑一声,一脚踢在了那医官的膝盖上,痛得他惨叫一声,“陛下的身体情况你不可能不知道,你更不可能不知道突然间给一个身体虚弱的人用大量的补药会有什么后果,何况你要真不是故意的,药里的幽梦情花又是怎么回事?你该不会糊涂得连药和毒都分不清了吧?”
幽梦情花是一种跟罂粟长的很像的花,原本是由花匠和药师通过几种植物与罂粟杂交培育出来的。这种开着妖艳紫花的矮小植物通体有毒,尤其是花瓣,比烟膏的毒性还要强上百倍。可怕的是这并不是迅速致命的毒素,它会在人体内一天天累积,七天之后中毒者便会像心疾一样猝死,症状完全不像是中毒,不是经验丰富的医者根本验不出真正的死因,在宫廷争斗中这是一种不算很罕见的毒药。星涯在药材中发现的紫色花瓣正是这种毒花的。
一听“幽梦情花”四个字,那医官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沾满血汗和尘土的脸上瞬间写满了惊恐。不用说也知道在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只能惊恐地瞪大双眼望着面前这个看上去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这时他眼中的星涯已经不是那个优雅俊朗的年轻外交官,而是将镰刀藏在完美外表之下的死神,他一旦失去了耐心,那锋利的镰刀就要落在自己的头上了。
“怎么,你还是不想说?”星涯的神情渐渐变得阴郁起来,“看来这浸了盐水的皮鞭还是太轻了点啊,我换点新奇玩意儿好了——是炮烙、灌铅、断椎还是剥皮,你选一样吧,正好我认识一个手法很老到的人,我可以跟他说一声……”
“别……星涯大人!我说,我这就说!”听见那些令人胆寒的酷刑的名字,医官立刻吓得魂不附体——这些都是从古流传到今的酷刑,随便选一样都可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无能,而他平时又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得了酷刑折磨?
“是太后……是太后要我这么干的,”他说,“这幽梦情花也是她给我的,实不相瞒,这种花她一家人都会种,在王城里可有名气了……我知道这是弑君,可她要我干我能不干么?我心里也犯嘀咕呀……她和陛下可是母子,哪有当娘的要杀自己亲儿子的?但我不这么干,我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星涯低头思索了一阵,然后抬手示意他住口,淡淡地说:“好了,我知道了,待会儿我通知狱卒来放你走,说好给你的钱我会派人送给你,拿了该拿的你就走吧——我不想再在这宫里看见你。”
说罢转身就走,一刻也不耽搁,很显然这位优雅高贵的帝国外交官不愿在这个阴暗逼仄的地方再多待一秒。
事实上,容秋夫人的家族正是有名的毒药世家,以种植剧毒的植物并利用它们提炼各种千奇百怪的毒药而闻名。她的父兄都曾经用毒药来铲除自己的政敌,而她十四岁时作为秀女被选入宫也就把这种狠毒的手法带到了宫里。他们最擅长使用慢性毒药,那些不会迅速致命的毒药通常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投放在谋害对象的饮食里,等到发觉的时候人早就一命呜呼了。这个家族在她入宫之前也并不显贵,其中官位最高的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江南织造,飞黄腾达完全是她封妃专宠之后的事。但他们对毒药的精通却让任何想与这个家族为敌的人闻风丧胆。
她的父兄在地方上为官时用毒药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了一个个挡在仕途上的政敌,而她用同样的方法除掉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争宠者。朔寒药里的幽梦情花,正是他们最擅长运用的一种毒物。
走出监牢之后星涯深吸了一口气,习惯了阴暗的双眼一时还难以适应外面强烈的光线。他没费什么力气就做出了把真相告诉朔寒的决定——他素来了解那对母子,也知道朔寒决不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知道的,寻常人之所以不相信自己的亲生母亲会对自己痛下杀手,那是因为他们的母亲不是容秋夫人。
夜里总是有睡不着的人,比如这时站在一地水一样的月光里的晗铮。王城这时还未入夏,夜晚还是有些凉意的。这座小小的院落里此时只有若有若无的虫鸣此起彼伏,深黑的天空上散布着几点疏星,这是个晴朗的夜晚。
“晚上天凉,怎么不在屋里待着?”
洛骢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晗铮还来不及回答,一件外衣就已被披在了肩头,还带着未散去的温热。
“洛骢?”晗铮一愣,转过身去望着不知何时从屋里走出来的中年男子,洛骢比他略高一些,他的目光不由得向上抬了几分。
“我看你总是深更半夜一个人在院子里发呆,是有什么心事么?”洛骢低声问,“还是因为苏涵的事情?”
“是,从那以后我一直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我总觉得他还活着,只是不来见我……”晗铮叹了口气,目光中的哀伤宛如雾气弥漫,“我觉得他好像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在我背后,但我一回头他就又不见了。”
“我知道你很想念他,可到底人死不能复生,他已经死了,在那样的爆炸里他不可能活下来,”洛骢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无奈,“何况如果他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个样子又怎么能安心呢?他不会希望看见你这样的。”
“洛骢,你一定没有失去过你最爱的人,”晗铮苦笑道,“如果你也失去了最爱的人,你应该会明白这种感受的——不瞒你说,我真希望死的是我。”
“那么……我代替他来照顾你怎样?”
沉吟了半晌之后,洛骢才缓缓地说。这句话却让晗铮愣在了原地,难以置信地望着洛骢。
“你……你代替他……照顾我?”
“对,我可以照顾好你的,”洛骢说,“苏涵最大的愿望,不就是希望你过得好么?这样一来,也算是告慰他了吧。”
晗铮忽然沉默了下去,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论年龄几乎可以做自己父亲的中年男人。他知道自己不该接受这样的要求,可也不该拒绝,但他必须选择一样,没有第三样摆在他们面前了。虫鸣在他身侧此起彼伏,他却只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
“可是苏涵他尸骨未寒,这样……会不会不太合适?”他低下头如同梦呓般喃喃自语,“而且万一他真的没死,我岂不是成了罪人……我怎么对得起他?”
“你要是再这样作践自己,才是真的对不起他。”洛骢走近晗铮,手抚上了他的肩头,“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算先生也不会知道的,你放心吧,晗铮。”
然后洛骢笑了笑,说:“你吃不下饭可以跟我一起吃,睡不着觉……那就跟我一起睡吧,你看怎样?”
“那……好吧,我答应你。”晗铮的声音低沉如同叹息。他终于还是接受了,接受了这个几乎能做自己父亲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背弃了苏涵,按理来说他不是女子,不需要从一而终,苏涵既然死了,也就无所谓背弃了。但他依然感觉得到沉重的十字架被缚在了自己背上——在这时他丝毫不觉得温暖或是甜蜜,只有越来越沉重的负罪感。哪怕对他来说,就算是暂时的也好,他也总算有了一个依靠。
“等该办的事都办完了,我就替你找个住处安顿下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别再管了,”洛骢轻叹一声,“或者我们干脆去外国吧,离开这里——毕竟也是个伤心之地啊。”
晗铮无言地点了点头,然后像拥抱苏涵一样拥抱了洛骢。一滴泪无声落在对方肩上,转瞬不见了踪影,一如那句从他唇边滑落的低语——
“苏涵,原谅我。”
又是一个渐渐漫长起来的白昼。
云曦坐在朔寒床边,抬眼望着床上坐着的面色苍白的少年,但朔寒却没有看着她,目光只是向着虚无,眼里只有一片恍惚的平静。
“云曦……这个帝国果然很快就要完了啊……”
朔寒嘶哑的声音响起时云曦愣了一下,但更让她惊讶的却是他的话语——他明明在说帝国将要灭亡,却反而像在说晚宴上的一道菜般平淡,
“您、您什么意思?”云曦看着自己的丈夫,不由自主地伸手过去握紧了少年苍白的手指,“临江城那边只不过是一场兵变,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帝国怎么就完了呢?”
“当然不是现在……但也过不了多久,”朔寒笑了笑,“我知道帝国要完了,呵,几千年了,它也活够了吧。”
“夫君,妾身知道继承王位不是您的意思,也知道您对治国不感兴趣,但您……为什么就要咒这个帝国灭亡呢?”云曦面上尽是掩饰不住的忧虑,“您真的这么希望它灭亡么?”
“是,我当然希望它灭亡,我宁可给它陪葬也不愿跟它一起半死不活地活着,”朔寒不动声色地把手从云曦手里抽了出来,“如果不是它,我也不会这么痛苦了……它拖累了我,是我的累赘,我当然希望它快点灭亡,别再拖累我了。”
朔寒的目光始终是波澜不惊的,丝毫没有愤怒或是怨恨,只有一片云淡风轻的平静。只是在云曦看来,那双夜色一样漆黑的眼眸深处总有什么在明明灭灭如风中灯火,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多年之后,不再是他的皇后的她才终于明白,那是最刻骨的绝望。
“那么……您也是这样看妾身的吧?”她也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既然这个帝国对您来说是累赘,那么妾身应该也是才对——毕竟当初成婚也不是您的意思。”
“倒也未必……都是被逼的,我们谁又能有资格说谁呢?”朔寒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嘶哑,“你在进宫之前就没有心上人么?这不太可能吧,如果你真的有,那我们就扯平了,我有星涯,你有他,这不就扯平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