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耶律莫阿一见两下里剑拔弩张,先向延虎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怎么敢冲撞王妃?还不跪下请罪!”
延虎这才松开一直握着刀柄的手,跪伏在地叩头道:“延虎冲撞娘娘,请娘娘饶恕!”王妃不去理他,回脸望着耶律莫阿,道:“我今天就要治这个汉民的罪,你是要帮我呢,还是来拦我?”
耶律莫阿忙道:“娘娘但有所命,下官岂敢不从!只是……大王临走,特意吩咐让下官看着这人,若是他有个一差半错,只怕大王回来下官无法交差!要不这样,他怎么得罪了娘娘,等大王回来,下官如实禀告了大王,再请大王亲自降罪可好?”王妃冷笑一声,道:“说来说去,你也是来护着他跟我作对来了!”耶律莫阿道:“等大王回来,下官交了差事,再向娘娘磕头请罪!”
王妃气得面红耳赤下不来台!李芳暗忖大王一走,兵权即在枢密使手上,有他在此,今天无论如何动不了这汉人小子,忙上前劝道:“姐姐,莫阿大人说得也是,要不……就等大王回来,再惩戒这人不晚!”乌奶妈也忙上前,道:“娘娘,你是万金之躯,何苦跟这些奴才一般见识。你先回去消消气,等大王回来,若是大王不肯为娘娘做主,难道皇后、皇太后也不向着娘娘的吗?”
那王妃前后一想,今儿既有枢密使奉了大王指令,决不能任由她捆起祈霖,一股气只憋得如要炸裂开来,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良久,终于点一点头,道:“好!我今天拿他没办法,但是除非他一步不出这个临松轩,否则我偏就砍了他,看看大王回来,是向着他,还是向着我!”
一甩手,扭身向外就走,胸中憋得有气,脚下一个踉跄,旁边一个丫头忙伸手一扶,那王妃顺手打了那丫头一巴掌,带着一群人,气愤愤出临松轩去了。
耶律莫阿向着祈霖躬一躬身子,道:“林少爷休息吧,只是……这段时间还是要尽量小心!”祈霖点头谢了一声,耶律莫阿也就退了出去。
张冲喜滋滋的上前道:“看看那大王对你好成了什么样子,他让人看着你,并不是防你逃跑,完全是怕这泼妇一样的王妃找你麻烦!”祈霖微微一叹,道:“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他的王妃!”心中殊无半分得意,反而颇有惆怅,又进里屋躺着去了。
之后一连三天,王妃明知奈何不了祈霖,居然没什么动静。一直到了第四天,祈霖坐在屋里看书,小小跟张冲在门口廊檐下说话,张冲笑道:“你那位三王爷,只要没有女人在跟前,就要找你使用,怎么这一次去大定府,没有把你一同带上?”小小道:“他走得那么急,哪里顾得上我?再说,这一路都要不停赶路,我跟着也碍事!”几句话说完,见张冲脸上似笑非笑,才猛不丁想起来张冲是在故意取笑,不由得红了脸,向着张冲脖子上一指,道:“还说我,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我可没看见少爷给你,自然是……延虎给的吧?”
因夏日衣着单薄,小小前几日已经看见张冲颈子里挂着一件配饰,只是他素性不喜多事,一直也没问过。此时趁机一问,张冲也不由得脸上一热,索性耍起赖来,道:“是他给的又怎样?原是他欠我的!”小小嘻嘻一笑,又道:“到底是什么,拿给我看看行不行?”张冲道:“不给!”嘴上这样说,还是嘻嘻笑着将玉佩从颈子里摘下来,递到小小手上。
小小刚一接到手里,忽然愣了一下,揉揉眼睛仔细又看,猛一下子跳起身来,张嘴就叫:“少爷,少爷,你快来!”张冲吓了一跳,忙道:“怎么啦?”小小顾不得回答他话,一把扯住他胳膊就往屋里奔。
祈霖听见他叫,正从屋里走出来,道:“怎么啦,突然叫什么?”小小一手把玉佩递了过去,结结巴巴道:“少爷你看,这个……是不是……好像是……武少爷的玉佩!”祈霖浑身一震,一把将玉佩从他手上抢了过去,不用多看第二眼,又一把揪住了小小的衣领,颤声道:“这个……你从何处得来?”小小向着张冲一指,张冲忙道:“是延虎给的!”转头向外叫了两声,延虎跑了进来,道:“什么事?”
祈霖颤声又问:“你这枚玉佩,从何而来?”延虎见他神情怪异,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向着张冲看了一眼,方道:“就是跟……府里一个管事买来的,他好像……也是一个奴才献给他的!”祈霖跳起身来,连道:“快,快带我去找那管事!”延虎站着不动,只道:“少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张冲一瞪眼,道:“少爷让你带路,你听话就行了,问这么多干嘛?”延虎为难道:“不是我问得多,可是……上一次王妃来说的那话你们也听见了,大王没回来之前,我实在是……不敢让少爷随便出去。要不这样,我去把管事的找过来,少爷在这儿问他行吧?”祈霖已是心如火烧,但听延虎说得有理,只得忍了一忍,道:“那你快去!”
延虎答应一声,赶紧返身出去。祈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也不过一忽儿工夫,已熬得脸色发白,双目尽赤。张冲见他急成这样,不知那位武少爷跟他什么关系,悄悄向小小一望,小小两眼却只望着祈霖。忽然祈霖回过头来,问小小道:“你说……为什么……他的玉佩会到这儿来?”小小嗫嚅道:“我猜……会不会……武少爷找你来了?”祈霖喃喃道:“他会……这么傻吗?我有什么……值得他这么傻?”望着小小颤声又道:“可是,为什么只见玉佩,却看不见他人?会不会……”说到这儿,脸色愈发雪白,浑身已禁不住颤抖起来。
张冲忙上前安慰道:“少爷,你先别慌,或许……那位少爷平安无事,等延虎把管事的找来,问一问就知道了!”祈霖道:“为什么延虎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张冲道:“要不……我让人去催一催!”祈霖道:“不行,我自己去!”抬步就要出门,恰好延虎匆匆忙忙跑了进来,道:“少爷,那个管事的……今儿出门办事去了,不过他侄儿知道这回事,我把他叫了过来,少爷你问他吧!”
忙将跟在他身后的一个瘦小汉子让进屋里,那汉子明显是个辽人,一进屋,两只眼睛先向祈霖偷偷摸摸打量几眼,方道:“小人见过林少爷!”祈霖见他脸上神情颇有些不以为然,想必是前儿王妃来闹了一场,府里已经到处传遍,所以这些扒高踩低的奴才,见着自己并非十分恭敬。不过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忙将手上的玉佩往前一递,道:“你可知道,这个玉佩从哪儿来的?”那汉子支支吾吾不愿说话,延虎不耐烦起来,喝道:“有话快说!再要磨磨唧唧不痛快,我先捶你一顿!”祈霖忙喝住延虎,向张冲使个眼色,张冲转身进屋拿出来一块银子,向他手上一丢,道:“这下能说了吧?你敲诈敲到林少爷头上,小心你们大王回来砍了你的头!”
那汉子缩了缩脖子,这才换了脸色,向着祈霖躬了躬身,道:“谢过林少爷的赏!”将银子收进怀里,方又道:“这块玉佩,还是上个月,我叔叔有一天出门采买,有个汉人小子估计是走投无路,追着求我叔叔带他进府里做事,当时他身上没有其他东西,就把这个献了给我叔叔。”祈霖禁不住又开始浑身颤抖,道:“那……这个汉人呢?”那汉子道:“我叔叔已经将他带进府里来了,不过他什么都不会干,只能做些杂活。这小子很不老实,总喜欢在府里到处乱窜,前儿就趁着没人溜进了李姨奶奶的院子,结果被人看见,要不是李姨奶奶见他可怜,前儿就把他打死了!”
祈霖一把抓住了那人胳臂,颤声道:“那他现在……在哪儿?”那汉子奇怪地瞅瞅他脸,道:“今儿我叔叔好像安排了他在后院子挑大粪,这会儿也不知挑完了没有!”
祈霖丢手就往门外走,延虎赶紧拦住,道:“少爷……!”就叫了这一声,祈霖盯着他脸,一字一字道:“要么你就带我去找他,要么我就自己去找!”延虎抓抓头,眼见祈霖不容多辩,也就不敢再说,只好一手扯了那汉子,转身出来,唤了几个侍卫前后护着祈霖走向后院。
第五十二章
那汉子头前带路,一直绕到厨房后边,就见一个很大的厕所,大概是府里奴才们平时出恭的地方。
再绕过厕所,后边就是粪池,远远地只见一个年轻人弓着腰担着两只粪桶,正一步一步竭力的向前挪动脚步。祈霖想着表哥一生下来也是锦衣玉食,何曾担过大粪?由不得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落,紧赶两步追到那人身后,哽咽道:“表哥,是你吗?”
那人猛地一震,慢慢回过头来。他左脸颊上有一块伤疤,那是祈霖从前所不曾看见过的,再加上这些日子受苦受累,他脸色已经十分憔悴,然而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左眉梢长着一粒小痣,正是跟祈霖从小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那位表哥,武俊怀!
他双眼盯着祈霖,似乎有点不敢相信,直到祈霖颤颤的又叫一声:“表哥,我是小霖啊!”武俊怀浑身一颤,搭在扁担上的手一松,两只粪桶失去平衡,扁担往起一翘,一下子绷出去老远,同时“卟嗵卟嗵”两声响,两只粪桶摔在地上,顿时粪水四溅,恶臭扑鼻。
祈霖什么都不管不顾,扑上去紧紧抱住了武俊怀,刚叫得一声:“表哥!”顿时放声大哭。
武俊怀双手搂抱着他,颤声道:“小霖,真的是你,我可找到你了!”只一瞬之间,这些日子所受的苦楚全都涌上心头,也禁不住双泪横流。
小小踩着满地粪水凑到跟前,红着眼圈道:“表少爷,你怎么……也来啦?我们少爷……经常挂念你!”
延虎见那兄弟俩哭成一堆,忙上前道:“少爷,咱们还是先回临松轩吧,就是要哭,也等回去再哭!”
祈霖哪里就能忍得住,抽抽噎噎仍是哭个不停。反是武俊怀先收了泪,用手拍着祈霖的后背安慰,嘴里却说不出来话。张冲上前扶住祈霖,小小在另一边托着武俊怀的胳膊,武俊怀一手兀自搂着祈霖,这才拖拖拉拉一起向着院里走。
管事的侄儿跟在后边,忍不住问道:“你们把他……带到临松轩去,我叔叔回头问起来,我怎么说?”一言未落,延虎瞠目喝道:“你叔叔真要像你这么不识相,就让他到临松轩来要人,我且看看他敢不敢来!”那人见延虎发威,心里虽然不服,嘴上也就不敢再说。
一路回到临松轩,幸亏没遇上王妃的人来找麻烦。一直进到屋里,祈霖的情绪才算稳定一些,张冲见两人身上都满是粪水,忙让人准备温水,小小去服侍武俊怀洗澡,张冲也伺候着祈霖稍微洗了一洗,换了身衣裳,另外找出几件衣服,之后过来偏房。
武俊怀坐在一个大澡桶里,小小站在他的身后,一边小心帮他搓背,一边不住掉眼泪。看见祈霖推门进来,小小哽咽道:“少爷,你看……表少爷被他们打的!”祈霖赶紧过去,只见武俊怀后背上满是青紫淤痕,忍不住又哭,道:“表哥,这……这是谁打的?”武俊怀道:“还是前儿我趁着中午没人,偷偷摸进来想找你住的院子,谁知进错了门,又被人发现,就被他们打了一顿!我知道你在王府里,可是没想到王府这么大,各处门上写的又是契丹文,我也不认识,结果进来一个月,为了找你,已经被人打过几回了!不过现在终于找到你,这几顿打,也挨的值得!”
祈霖控制不住,伏在他湿淋淋的后背上呜呜而哭。武俊怀也落下泪来,哽咽道:“小霖,我知道……是我不好,你不要……再躲我,我以后……再不敢说那些话了!”
祈霖从后边揽住他的脖子,更是贴着他的后颈哭个不休,边哭边道:“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说跑就跑!这些天……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一想起来……从小到大,你对我那么好,我却……那样对你,我就觉得……天底下最冷血无情的,第一个就是我!”武俊怀听他这样说,心中喜慰,眼泪却愈发的淌了下来。直到小小忍着上来劝道:“少爷,你不要再哭了。马上也快吃中午饭的时候了,先让表少爷穿上衣服,一边吃饭,再慢慢听他说话好不好?”
祈霖听他这样说,只怕把表哥饿着了,这才忍了一忍,亲自帮表哥擦干身体,又服侍他穿上衣服。那原是耶律洪础的一身家常便服,只是耶律洪础又高大又强壮,武俊怀比他矮了一些,也瘦了很多,穿在身上晃晃悠悠的偏大,也只好暂时将就。
因怕说到伤心处,让表哥吃不下饭,当时也没敢多问,一直等到吃过中午饭,兄弟俩相对而坐,祈霖看着表哥左脸颊上的伤疤,忍不住伸手抚了一抚,道:“表哥,这个伤……怎么回事?”武俊怀道:“那是我来南京城的路上,遇到辽人出来打草谷,逃跑的时候,被辽人射中了马匹,我从马上掉下来摔的!”
原来那天武俊怀酒后向祈霖吐露真心,吓得祈霖当时就跑了回家。武俊怀既羞且愧,之后一连很多天,都不敢往祈府走动。直到祈霖偷偷跟着运粮队伍一走,武俊怀又是伤心,又是惆怅,更有十分的揪心与挂念。再到运粮队伍被辽兵袭击,无一人生还,消息传回汴京,祈霖之母当时就昏厥在地,武俊怀更是懊悔得几乎也不想再活。
在家辗转熬到过完年,武俊怀按捺不住,终于也偷偷北上,只带了一个随身的书童往雁门关见过姑父祈盛,这才得知一直未曾找到祈霖与小小的尸体。祈盛存了一个侥幸之念,正要安排得力的探子往南京城打探消息。武俊怀听说此事,坚要同往南京城,祈盛自然不允。武俊怀迫不得已,索性又带着随身书童偷偷出了雁门关,径往南京城而来。
祈霖听表哥说起母亲听闻噩耗,昏厥在地;而父亲也焦虑成病,卧床不起,几乎也要哭昏在地!小小站在他身边扶着他,陪着他一同流着泪。之后武俊怀说到被辽人俘获,祈霖回想自己被俘为奴的情形,更不知表哥为自己遭受了多少委屈,直哭得武俊怀也说不下去。
等到情绪重新稳定,祈霖才问表哥道:“表哥说……我爹爹也派了人到南京城找我来了?”武俊怀道:“是,他们比我还早走了两天,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祈霖复又流下泪来,道:“那表哥……又怎么能知道我在王府?”武俊怀道:“那天我离南京城还有一段距离,谁知遇上辽人出来打草谷,我跟书童两下里各自逃命,也跑散了。后来我的马让辽人射了一箭,我被摔落在地上,当时就被辽人抓住。另外还有好多汉人也跟我一同被抓,幸好当天就是把我们关在一个黑屋子里,倒没有辽兵来为难我们。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先有几十人被拉走,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们剩下的几十人多熬了一天一夜,再等到了天亮,又有辽兵进来把我们全都赶到一个练兵场,一个个捆到木桩上。我瞧那个架势,好像……是要拿我们当箭靶,我心中好害怕,我倒……不是怕死,我只是……还不知道表弟是死是活,死得有点不甘心!还好他们一直也没动手,好像在等什么人!后来你就走了过来,一直走上那个台子。我一眼看到你,开始还不敢相信,直到你跟领头的说了几句话,之后转身离开,虽然隔得有点远,我还是……看到了你的脸,清清楚楚认出来那就是你!我当时就想叫你,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喉咙里好像被塞住了一样,居然叫不出来声音!后来你就骑马走了,然后那个领头的突然跳下台子,骑上一匹马向着你去的方相狂追。我被捆着,没办法扭头去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后来那些官兵忽然慌乱起来,也没人来理会我们。我们被捆在木桩上一直到了后半晌,才又来了几个辽兵,偷偷把我们一个个都放了。说有一个姓杨的先生,让我们赶紧都回家去!我们死里逃生,几乎是……人人都不敢相信!后来那些人都走了,可是……我既然看见了你,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找回来!所以我反而进了城,到处一打听,才知道那天领头的那个就是南院大王。当时我就想进王府找你,可是哪有那么容易进来!我就一直守在王府大门口,一连守了好几天,发现有一个人经常出来采买东西,我估计他应该是一个什么管事的,所以那天我就追着他,求他带我进王府为奴。他开始不愿理睬我,直到我把贴身藏着的玉佩也给了他,他这才让我跟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