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身体大概马上就要变成连接空间的钥匙了吧。肯尼斯冷静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迪卢木多抱起了他，正往白马跑去。

思维似乎被来自灵魂的寒意冻结，思考变得困难起来。

会死吗？肯尼斯思考着这个问题。

死神的镰刀已经搭在了他的脖颈，曾在另一个世界里经历过那种恐惧，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后，肯尼斯对死这个结局已经能够淡然视之。

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本来就已经死去，来到这里守护这个作为容器的身体，这些时日里多活的时间，按照等价交换的原则，即便随时结束，也并不能说是亏本。

重要的是，在经历过一次死亡后，如果再露出那样难看至极的软弱祈求，露出失去仪态失去尊严的狼狈摸样，简直比死更加让他无法忍受。

唯一让他担心的，是迪卢木多在他死去后，会怎么办？

他还有很多的话想对迪卢木多说，而此时他已经无法开口。如果手背上剩下的红色还有令咒的效力，他会命令迪卢木多——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

视觉被关闭，世界被一片黑暗所取代。

在剩余的知觉中，肯尼斯感知到自己被抱上了白马，向着空中飞去。

身体靠在结实的胸口位置，即使听不到声音，似乎也能感受到迪卢木多的心跳声。

温暖、有力、急促。

害怕、慌乱、自责、愧疚、焦急，种种情绪被压抑在心跳中，在黑暗中传递了过来。

这个家伙，即使自己不在，也不会再像传说中那样，陷入无法抗拒的悲剧中了吧。

原本曾经想过为什么命运没有安排他由始至终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隐居在无人的森林里独自死去。为什么还要让他再次遇见了迪卢木多。

此时面对这个疑问，答案已经不再重要。

在这个世界里所做的一切，他不会后悔，并且永远为之骄傲。

黑暗中，肯尼斯感觉到即使是卷起手指的动作也无法做到了。他不得不放弃再一次触碰迪卢木多的想法。

有些遗憾，更多的是对迪卢木多的担忧。

他的灵魂无法停留在这个作为容器的身体，等待他的不知道是怎样的未来。

保护身体的灵魂已经失去存在的价值，会消失吗？

他想活下去，他不想这样结束生命。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

这是肯尼斯维持意识前的最后想法，随着最后一点知觉被切断。在失去所有感觉后，模糊的思维随之一同消失。

在肯尼斯的思维消散之时，迪卢木多并没有意识到肯尼斯可能进入了一睡不醒的昏睡中。

此时在他的脑中，不愿意去想这个可能，只想尽快尽快，以最快的速度前往父亲大人的居所。

父亲大人一定有办法，一定能治好肯尼斯的……如此想着的迪卢木多抱着肯尼斯，驾驶着白马急速前行。古拉迪斯似乎也知道情况紧急，四蹄生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急奔着。

怀中的温度越来越低，迪卢木多尽可能地忽视这些异状，不去思考一些恐怖的可能。

不愿意接受，于是思维也强制性地去注意其他事情，然而无论他怎样回避，都离不开“死”这个画面。

迪卢木多想到一直以来所经历的种种死亡，有敌人，战友，有平民，强盗，他见过许多许多人的死亡，从第一次的惊愕与不适，到后来的淡然与释然，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这样，仅是小小的微弱的可能性，就将他压得灵魂快要碎开。

他二十余年的人生，前半段虽然经历过战争的残酷、爱情的甜蜜、朋友的背叛、亲人的逝去，死亡的威胁和不被理解的悲痛，却从来没有像这两个月，与肯尼斯渡过的这段时间这样，让他感到欣喜若狂、刻骨铭心的幸福，同时也感受到撕心裂肺、失魂落魄的恐慌。

在以前的日子里，他从来没有像这段时间这样如此深入思考、注意并且发现一些曾经难以理解和接受的事情。

他想起自己在加入费奥纳时的愿望，想守护身边的朋友，和战友一起获得荣誉，为人民带来安宁的生活。那时的想法那么简单，好像很容易就能实现，很容易就能获得。骑士的人生本该如此，他做到了，并且很成功。

除了在他看来像是仙女恶作剧一样赠予的爱情痣，给他带来了在女性方面的烦恼和爱情的波折外，那段在费奥纳的日子他过得非常充实与开心。

不知道事情的本质，蒙蔽了双眼，只看着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他像是获得了最美好的幸福一样，欢乐地战斗、生活。

直至他遇到了肯尼斯……

甜蜜与痛楚的感觉像是毒药一样侵蚀着他的心脏。

肯尼斯，肯尼斯，肯尼斯，肯尼斯，肯尼斯……

迪卢木多在内心疯狂念叨着爱人的名字，神智开始狂乱。

肯尼斯昏迷前对他说，要“冷静”。

冷静，冷静，冷静……

迪卢木多强行将思维转到另一个方向。

他拉紧缰绳，再次催促着古拉迪斯加快速度。

白马的速度已经到了极致，如果有人在地上望过去的话，恐怕只能看见白色的残影。拥有独角兽血统的白马带起的风形成了一层防护的结界，即使在告诉行驶中也不会产生剧烈的风压。

真是一个好伙伴。迪卢木多想着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是在格兰尼的婚宴上，格兰尼骑着古拉迪斯，要求他随同一起离开。

后来肯尼斯来了……

回避性的思维中止关于肯尼斯的思考，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一同到来的还有索拉。

想起索拉，迪卢木多记得自己见证了索拉的死亡。

无可避免的，他脑中浮现索拉临死前所说的如同预言般的诅咒：

“你终生得不到婚姻，你将为所爱的女人而死，终生得不到女人的爱情，你的爱情坎坷，最终在欺骗中结束。”

没有婚姻，得不到女人的爱情，这些都没关系。他已经有了肯尼斯，有了最珍贵的珍宝，远比婚姻和女人重要的多。

爱情最终在欺骗中结束……

迪卢木多似乎意识到什么，一直回避的视线看向怀中的肯尼斯。

他和肯尼斯的爱情会在欺骗中结束？

怎么会呢？

他笑了，抱着肯尼斯，往怀里带了带。

忽然，手停下。

肯尼斯太安静了，这种安静，不仅仅是指声音，而是肯尼斯的身体，安静地连呼吸的起伏都感知不到。

巨大的恐惧像是重锤一样砸了过来，迪卢木多差点拉不住缰绳。

古拉迪斯仿佛感知到了迪卢木多的异常，稍稍放慢了速度。

迪卢木多没有察觉到外界的变化，他的理性在告诉他一个答案，他的感情在抗拒在推翻在回避。

没事的，这只是一种假象……

如此的反复强调着，迪卢木多重新看向前方。

“古拉迪斯，为何放慢速度？”迪卢木多皱眉，第一次呵斥着白马。

古拉迪斯轻嘶一声，重新加快速度。

迪卢木多抱紧肯尼斯，脖颈挨近肯尼斯鼻息的位置，皮肤清晰地感触到全无气息的安静。

手指在发抖，但迪卢木多依然牢牢的抓紧缰绳。

肯尼斯不会欺骗他，肯尼斯说可以治好身体情况就一定不会有事，肯尼斯当初一个人离开费尔角只是生他的气，绝对不是因为，不是因为……

脸上湿凉凉的，不知不觉，他又哭了出来。

真软弱啊，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以保护好肯尼斯。

迪卢木多低头，蹭了蹭胳膊，擦干净脸上的泪水。

肯尼斯会好起来的，他会一直陪着肯尼斯。

即使肯尼斯真的欺骗了他，抛下自己一个人离开，他也不会生气。

这一次，即使违背肯尼斯的意愿，他也要坚持自己的决定。

绝对不会，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如果你先走一步，那么我会很快追上来，肯尼斯。迪卢木多在内心低喃着。

迪卢木多将头埋在肯尼斯的金发里片刻，重新抬起时，金色的双眸中已经不再浮现慌乱的神色，冷静到了绝无更改的决心在死寂再无情感。迪卢木多向着父亲大人的居住地布鲁纳波恩赶去。

布鲁纳波恩  安格斯居所 神迹森林

今天一早，安格斯的贵宾，来自极西之地神眷圣土的精灵——克拉斯·格鲁穆特·古尔奈达利尤汶，从外界吹入的风中感知到昨晚外界下的雪并没有积蓄起来，这让他感到颇为遗憾，不得不取消了今天的外出计划。

在布鲁纳波恩，神迹森林被爱与青春之神安格斯的神力所笼罩，一年四季景色如春，无论外面如何大雪纷飞，此地也是春暖花开果实累累的不变景致。

总是同一个季节真无聊啊，安格斯真是不愿意改变的老古板，作为暂时借助在此地的客人，他的随意从客观的角度来讲实在不具有一个高等精灵该有的矜持，早上吃了小鸟送来的水果后在森林里散步，一边辨认着各种植物发出的不同光泽，一边等着午餐时间的来临，感觉胃部的食物消化的差不多时，他感应到来自森林内部的力量震动。

安格斯终于下决心出门了吗？克拉斯还在感叹，震动消失了。

不对，这种程度用作外出太小题大做。克拉斯感知了一会，发觉自己判断错误。安格斯已经外出回来，此时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使用了巨大到一时无法掩盖的神力，就在石壁的另一头。

作为总是在挑战安格斯容忍度的客人，神迹森林几乎所有的区域都被克拉斯涉足过，唯独一面石壁封闭的区域被告知禁止入内。那里是除了安格斯外，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入的禁地，而此时，神力就是由那里传出。

有变化，有情况。克拉斯心中燃起了熊熊的（八卦）火焰，感知着那股力量的源头。向着禁地走去。

因为甚少走这条通入禁地的小路，前几次暗中探入都被提前制止，这一次意外的顺利，但也走得磕磕碰碰。克拉斯扶着树杆，拍了拍身上因为绊倒而沾惹上的尘土。

石壁散发着黯淡的结界光芒，在石壁外面，克拉斯看到了散发着生命能量的灵魂之光。

有外人在，而且还是人类，没有被赶出去一定是安格斯的哪个儿子吧。克拉斯讶异在禁地外居然还有其他人，踏出林地小路走过去，打算问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坐着的人没有因为他的靠近而移动，甚至在克拉斯走到了他跟前，依然一动不动沉默不语。于是克拉斯只好也蹲了下来，问道：“人类，你知道安格斯在做什么吗？”

那个人终于抬起头，愣了愣，道：“克拉斯，是你啊。”

克拉斯震惊了，这个声音，居然是迪卢木多。

摸到旁边还有坐的地方，他挨着坐到旁边，伸手搭上迪卢木多的肩膀，笑道：“好友，你变得让我差点没认出来。”

迪卢木多的声音里带着疲倦，道了声，“哦。”就没下文了。

克拉斯揉了揉迪卢木多的头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长大了，长壮实了，个子也长高了吧。有没有想我？有五年，不，六年没见面了，我的朋友。”

迪卢木多点了点头，似乎终于意识到这位许久不见的精灵朋友此次出现的不同之处，“克拉斯，你为什么一直闭着眼睛？不舒服吗？”

克拉斯摸了摸眼睑的位置，笑道：“哦，这个啊，看不到东西，睁着也没用，而且还要花费眨眼的力气。进去沙土的话忽然哭出来吓到别人暂且不论，很丢作为高等精灵的颜面啊。”

迪卢木多因为惊诧而产生了些许活力，“我听说你出海去了精灵的家乡极西之地，为什么回来了，而且还弄成这个样子？”

克拉斯笑了笑，道：“那作为交换，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灵魂之光的颜色变得让我完全没认出来。哎呀，那纯粹清澈的金色没有了，变成了绿色，而且还变暗了，虽然也很漂亮。嗯，这么一想也未必是遗憾，有变化总是好事，呵呵呵……”

迪卢木多叹口气，视线拉了回来，继续注视着地面。

克拉斯等了会，见迪卢木多又恢复了沉默，知道这位朋友的变化不仅是灵魂，还有许多其它方面，正想说些什么，他听到迪卢木多说道：

“父亲大人治不好你的眼疾吗？”

克拉斯心想，总算没有变成另一个人，关心朋友的友善本质仍在，他笑了笑，解释道：“这是我离开时神给我的赠予，说是什么既然你想看更多有趣的事，就用心灵去感受吧，见过圣土光芒的眼睛去见那些污浊的东西是种罪过。等我一踏上这片土地，果然就看不到东西了。”

迪卢木多注视着他的精灵朋友，完全看不出沮丧的表情，非常淡然地说出不得了的事情，就像年少时被拉着去干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样，直爽坦然地没有一点精灵该有的样子。

当得知好友西渡出海时，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克拉斯，没想到过了六年居然在此地再次遇见这位重返爱尔兰的精灵好友。

“克拉斯，你是因为圣地那里太无聊枯燥，所以才回来的吗？”迪卢木多联想着好友的本质，觉得这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理由。

高等精灵克拉斯一巴掌拍到迪卢木多的后背上，笑眯眯道：“没错，到处都亮的闪瞎眼的圣人，开个色情笑话就一脸见了鬼的表情，那里是多光明见不得黑暗啊，搞得我连恶作剧都下不了手，总觉得像是在犯罪一样。我忍了六年，终于受不了了，再待下去我会成为第一个因为无聊而闷死的精灵吧。”

迪卢木多没想到居然真是是因为这个理由，“于是你就离开了？宁可回到这片充满了纷争矛盾和利益斗争的土地，宁可面对更多的虚伪狡诈阴暗的生物，也不愿意生活在那片净土？”

克拉斯睁开已经黯淡无神的翠色眼睛，如同凝视着迪卢木多一样，带着些许讶异道：“没想到会听到你说这些话，我的朋友，是谁伤害了你的灵魂？我的魔力是你的助力。”

迪卢木多摇摇头，随即意识到克拉斯看不见，道：“不，不是伤害，只是意识到了许多以前不曾想过的道理。”

克拉斯眨了眨眼睛，给出他的建议，“好友，意识到变化，不要陷进去，作为清醒的旁观者去观察那些变化，这样才能体会到其中的乐趣。嗯……”精灵停下了规劝，手指画了一个优雅的弧度，“不，这些建议对于你的身份并不适用，毕竟这片土地已经被人类的社会所占据、那么，你明白了什么？”

迪卢木多苦笑道：“抱歉，我现在没有精力说。”

克拉斯没有继续追问，他重新闭上了眼睛，转头看了看身后的石壁，道：“安格斯正在使用神力压制着一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其中还包含了一股很熟悉的魔力，是那只去了异世界的龙留下来的后裔，我记得那个孩子叫做肯尼斯，没想到居然回来了啊。安格斯又在干傻事了，你坐在这里，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

迪卢木多瞪大眼睛，握住克拉斯的手臂，颤声道：“你认识肯尼斯？肯尼斯曾经在这里住过？”

克拉斯仿佛意识到什么，啊了一声，道：“安格斯说不允许任何人提及这个孩子的存在，哎呀，违规了。反省，反省……”

迪卢木多按住克拉斯起身想要走的动作，道：“我的朋友，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请你不要隐瞒，一切后果由我来承担，拜托了。”

克拉斯露出了一个不太优雅的表情，道：“如果我被安格斯赶出去，你收留我？”

迪卢木多立即道：“十分愿意，只要你不觉得无聊。”

克拉斯笑道：“真有些为了答案不择手段的味道啊，明明知道我最害怕单调。”

迪卢木多握紧克拉斯的手，道：“拜托了，请告诉我关于肯尼斯的事。肯尼斯什么时候在这里待过？为什么我小时候从未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