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斯道：“当然啦，我的养父是个好人，他是在问了我的意见之后才给我喝的，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在精灵正常的岁数里，现在的身高应该不到你的肩膀，还属于少年期。”

迪卢木多忽然觉得需要用全新的目光去看待克拉斯了，这位看起来似乎历经岁月沧桑的精灵不会比自己还小吧。

克拉斯似乎感觉到迪卢木多的疑惑，笑道：“哎，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哈哈。总而言之，一瓶灌下去，一百年时间嗖的过去，我还有十几瓶，你先拿一瓶试试效果？嗯，或许哪天你想不开也可以喝一瓶，马上烦恼全无，一睡不醒。”

迪卢木多本来对克拉斯生出的伤感顿时变成一种不上不下的窘感，他将药剂瓶还给克拉斯，道：“这个我不需要，你拿回去吧。”

克拉斯没有接下，“哈哈，我在开玩笑。又不是给你的，这是送给肯尼斯的礼物。说不定人家会感兴趣呢，你不问问他怎么知道？当年我喝下去的时候挺乐意的，长大的感觉很好，可以做很多事情。”

“嗯……”迪卢木多犹豫着，正在思考，他抓住正在骚扰自己的手，无奈道：“克拉斯，我有共度一生的爱人了，别闹。”

克拉斯撇了撇嘴：“长大了反而小气了，无趣。”

迪卢木多把克拉斯的手放回原位，敲了敲好友月白色长发的脑袋，“和小气一点关系都没有。”

鼻间闻到了花的芬芳和水汽的清润，耳间听见树木在风中的摇曳声，小鸟的鸣叫声，身体浸在液体里，感觉不到冷热，思维像是缓慢开始运作的机器，一点点增加连续思考的区域，直至完全清醒，意识到存在感。

还活着。肯尼斯想。

他睁开眼睛，想看看自己在哪里。

首先映入视野中的是一块巨大的白色水晶，足足有两人高，菱形的表面光滑透明，似乎能看见里面有液体流动。

巨大水晶体的下方是一个水潭，源源不断地流水冲洗着水晶，化开一圈圈的涟漪，向四周荡开。肯尼斯收回视线来回张望，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就浸在这个水潭里。

这个以水晶为中心的圆形水潭并不深，直径约莫有二十米。肯尼斯靠坐在水潭的边缘，水才刚刚浸到了他的脖子。他动了动，发觉原本僵硬的手臂可以随意活动，腰肢上部分的知觉已经恢复了过来，他举起手，看见手臂是普通人类的摸样，而不是诡异的半透明化。

安格斯总算是赶上了。肯尼斯暗自松了口气，略微放下心。

在那朵白花里的魔力进入他体内后，他便感知到那股力量属于安格斯，和“两个帐篷之树林”外的结界力量一样。第一次在龙眠之谷受到足以致死的伤害时，白花的力量救了他，这一次因为魔力的乱流导致异化急速上升，白花没有反应，这说明这一次的伤害并不致命。

但对于肯尼斯来说，无法思考无法动弹，和杀了他没什么区别。安格斯需要的是还活着的身体，只要影响不了作为钥匙的功用，灵魂的状态如何根本无关紧要。

在因魔力乱流引发的巨大痛苦中，肯尼斯不到一秒钟便已认识到自己的现状，并且想到了解决办法。

既然只是关注身体的安危，那么一旦这个身体完全死去，安格斯还会袖手旁观吗？

欺骗神。一个足以用胆大妄为形容的设想还未形成，就被肯尼斯压了下去。

不能想，否则会影响情绪。不用想，只需要去做就可以了。

于是肯尼斯编织一个有史以来最大的谎言。

他对自己说，他快死了，灵魂即将消失。

靠着自我催眠般的欺骗，死亡的恐怖情绪在内心弥漫，靠着往最坏方向去想的设想，他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真的快要死了。

到了最后，肯尼斯索性放任魔力乱流对他身体的破坏，他甚至为自己下了一个禁止，一旦无法再次醒来那么他的灵魂将自行毁灭。肯尼斯几乎是以欢迎死神到来的态度来面对这一切，他在赌那位神是否真的在乎这个容器的安危。肯尼斯不相信安格斯真的会出于补偿心理才让这个身体离开神迹森林，不相信安格斯真的淡然看待因信仰衰弱而导致的神灵死亡。

为了让赌局成立，肯尼斯必须将死亡的危机感。将这种迎接死亡的情绪清晰地传递出去。

要欺骗一位神，必须先欺骗自己。

所以在欺骗这个念头还未真正形成，肯尼斯便将欺骗的技能发挥到了极致，欺骗自己快要死去，他的灵魂快要消失。

自然而然，他感到了恐慌，感到不甘、绝望。

他快要死亡。死亡、死亡、死亡……

意识在这样的情绪中消失，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他再次意识到自我的存在。

安格斯没有见死不救，他的身体正在恢复。

他赌赢了。安格斯没有自己所说的那样漠视死亡，这个身体的安危很重要。

居然成功欺骗了神。肯尼斯觉得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传说里那些欺骗神的家伙在被发现后，到最后都得到了永无尽头的报复，不过那都是因为他们的智力不够，做的太过于明显了。

他根本没有欺骗，他只是把结果想的严重一点罢了。肯尼斯如此自我说服着，把内心升起的后怕压下去。

悲观主义的扩大化而已，没错，这不是欺骗。肯尼斯理了理额角的头发，思考着另一个方向的问题。

既然安格斯没有见死不救，那么接下来的就是等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安格斯，安格斯又会如何看待他……

还未理清头绪，肯尼斯听到耳边传来悦耳至极的声音。

“你在想什么？肯尼斯。”

肯尼斯顺着话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空气里的一角如同抹去了伪装的颜色，显出光彩夺目的身影。

近乎完美的身体，散发着夺目的灵光，但这并没有掩盖来人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的摸样。

肯尼斯愣了愣，立即转过头。

不知廉耻！！！肯尼斯在内心高声斥责。

无论设想了多少个场景，肯尼斯都没有想到居然这样子就与司职爱与青春之神见面了。

原本设想谒见这位神的场景，比如在优雅明媚的庭院，或者是庄严华丽的大殿，又或者是不按常理类似于空降之类的出场，诸如此类的推想都像是忽然冒出来的水花，转眼间幻灭了。

为什么安格斯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不，比起这个问题，更加重要的是……肯尼斯低头看了看自己，没有穿衣服，而且暂时还无法移动，太失礼且被动了。

肯尼斯觉得这是有史以来最窘迫的谒见。

凯尔特的神都是这么奔放的吗？这种时候应该讲些什么好？建议等彼此穿好衣服再说话？还是尽量忽视这些像以往那样？

思维错乱间，肯尼斯听见水声，还有一股靠近而来的强大的神力威压。

肯尼斯僵硬地转过头。

他看见安格斯坐在了他旁边，仅仅隔了两个手臂的距离，靠着水潭边缘的石壁，十分舒意地伸开四肢。

肯尼斯顿时感到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

他居然和一位神，掌管爱与青春的神，好像泡温泉一样坐在一起，都没有穿衣服。

说出去没人会信，他自己也不会相信。

曾经设想好见到安格斯所说的各种客套话完全没了用武之地。肯尼斯强制性地压制换乱的思维思考对策。

安静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在肯尼斯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暂时沉默以对时，安格斯开口说话了。

“欺骗我倒是情有可原，但你欺骗了迪卢木多，并且伤害了他，你知道吗？”温和的声音里有着质问，还有隐藏在平和语气下的不悦。

肯尼斯心惊，被安格斯发现了。

回忆哪里出了问题，似乎一切都做的很恰当，除了……

肯尼斯知道唯独有一样没有做到最真实的程度，当时临近死亡情绪的他太过于冷静了。

安格斯没有留出让肯尼斯解释的空余，冷然道：“你察觉到龙骸上那朵白花与我有关，于是你制造出自认为足够真实的死亡预警，认为我一定会赶过来解除你的危机。我说的对吗？”

肯尼斯沉默。这的确是他在身体巨变之时脑中还未成形便去实施的想法。他几乎完全骗过了自己，骗了安格斯，也骗了迪卢木多。

不可否认，为了活下去，他不可避免地伤害了迪卢木多。

他对迪卢木多说“冷静”，是他唯一做出的提醒，但在那个情况下，迪卢木多又怎么可能真的冷静得下来。

面对安格斯的指责，肯尼斯的愧疚感让他无法多说什么，唯有沉默。

安格斯叹了口气，道：“你害怕我舍弃这个作为容器的身体，所以连迪卢木多的感情也利用上了。我为迪卢木多感到惋惜。”

肯尼斯在安格斯微微停顿时，忍不住插入道：“我没有利用迪卢木多。如果我知道那朵白花会影响苍龙的力量，我根本不会让迪卢木多跟过去。我欺骗、并且试探了您，我并不否认，对此我深表歉意。但是如果您认为我利用了迪卢木多，我绝无此意。即使因此让您不悦，我也不会更改这一回答。”

安格斯微侧头打量着肯尼斯，语气似在敷衍道：“哦，这样啊。”

肯尼斯坦然回视。

安格斯看了会，眼睛微眯，叹息道：“还是以前的肯尼斯可爱。以前的肯尼斯会扑过来说，爸爸我没有这样想啊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之类的话。哎，真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原本严肃的气氛忽然因为这样的感叹一下子转换了。

肯尼斯额角崩了一根青筋，恭敬的心态刷的被冲没了，他立即作了回应：“所谓的可爱，在我看来不过是便于掌控易于逗弄没有威胁的一种状态。”

安格斯呵呵浅笑了两声，道：“这么说，太刻薄了。哈哈……”说着，站了起来。

水漫在腰际偏下的位置，那个本该遮挡的地方在水波间若隐若现。

肯尼斯立即回过头，低头，往下看。

没有穿衣服很值得像是炫耀一样到处走来走去吗？这位神到底有没有普通人以上标准的矜持？他的廉耻都被那张脸给吃了么……

肯尼斯在内心咆哮。

忽然，肯尼斯感觉到水潭中水流的波动大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引动着水流，随着波动，侵蚀着他肉体的异世界能量被水流里的力量所牵引，一点点离开了体内，随着水流导向某个地方。

顺着力量流动的方向，肯尼斯看到前方巨大的水晶闪动着莹莹光芒，异世界的力量被更强大的神力吸引着、压制着·、引导着，进入了巨大的水晶之中。

安格斯站在水晶旁，一手抚摸着水晶，一手探入水中。强大的神力正源源不断地注入水晶与水中。

肯尼斯意识到那块曾困住自己的水晶，正在吸收并且包容着异世界的力量。

身体被侵蚀的部位在消退，肯尼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知觉正在不断恢复。

一刻钟后，安格斯放开手。

水里的力量消失，巨大水晶的光芒也随之消失。

安格斯的表情似乎有些疲惫，他揉了揉肩膀，不太优雅的动作，在他身上却是多了几分慵懒。他看向肯尼斯，问道：“感觉如何？”

肯尼斯知道安格斯刚刚在运使神力为自己治疗。

“谢谢。比以前好很多了。”无论这具身体最终会被如何使用，此时都应该表示谢意。

在无法行礼的状态下直视对方道谢才符合礼节，但是肯尼斯觉得这样毫无顾忌地看着对方的裸体更加失礼。

安格斯走过来，坐到了水中，道：“按照这个进度，再过两天，你的身体可以恢复到第一次召唤后的状态，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

肯尼斯明白安格斯话语里的意思，他的身体不会完全恢复，半透明化会被压制在小腿的位置。但即使是这样，也比现在好了太多。

安格斯抬起手，指向前方的水晶，道：“对它还有印象吗？”

肯尼斯点头，道：“那块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水晶，我曾经在里面……休息过。”他想了想，用了个和缓的词语来形容自己被关在里面的境况。

安格斯道：“这是那只龙丢过来的晶体，当时里面还包着一颗龙蛋，一下子从空间漩涡里掉下来时，把我这里砸了一个大坑。而且还引发了空间乱流，把我这里搅得一团乱，真是光是回想就觉得头痛。”虽然说着苦恼的事情，但安格斯的语调很轻快。

肯尼斯闻言看向那块水晶。听起来这个晶体更像是个保护壳一样的东西？难怪看上去会有亲切感。

嗯，从生物学上讲，就像是保护胎儿的子宫一样。

不对，那蛋壳算什么？……

肯尼斯觉得再想下去，思维会拐向一个诡异的方向，于是停止了这一方面的探究。

安格斯道：“包着龙蛋的水晶，有来自异世界的能量碎片，我把这里设置为禁地，用蕴含着神力的泉水压制，并且定时地注入力量，这样才能保持着这里的空间平衡。为了压制它，每隔一天就必须注入一次力量，我甚至不能出远门，也不能过于使用力量，否则一旦无法压制，神迹森林就会被龙蛋里所包含的时空碎片吞噬，直接被带另一个世界。”

肯尼斯没有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缘由。

安格斯笑着摇头道：“我那个朋友啊，真是心急，希望我尽早过去。可是我还不想离开这个世界，我的力量并没有衰弱得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说到这里，安格斯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中，没有再说下去。

肯尼斯回想着在长久昏迷期间梦境里看到的画面，说出了自己的推论：“所以您让龙蛋里的生命诞生，甚至让其变成人形，融合了异时空碎片的身体可以更好地压制那股力量，减轻您为了拖延所支付的代价。”

安格斯轻轻拍出来一个水花，道：“没错，就是这样。你很聪明。”

肯尼斯回忆着梦中安格斯对苍龙所说的那些话，说到底，都是为了自身利益所说的谎言。

传说中拥有残暴一面的安格斯，果然不是一个为了他人而损害自己利益的纯粹好人。

那些补偿和不忍的话，现在看来，都是欺骗苍龙的谎言。

担心因为愧疚而下不了手，为了补偿而尽量充实“钥匙”的生命，让其出去见识世界的善意，作为一位在传说中曾残杀冒犯他人类的神明，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容器存在那种感情？

但是安格斯后来的确让容器离开了，离开了他的监视，送至龙眠之谷，后来近乎于不管不问。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安格斯绝对没有时间及时回收。让极其重要的钥匙离开神迹森林太危险了，不像是安格斯出于善意做出的事情。

肯尼斯觉得自己必须弄清这个疑问，他知道当初离开神迹森林的肯尼斯，一定充满困惑。

“为什么您会让我，不，是另一个肯尼斯离开这里？离开了您直接的监视，这具身体一旦出了意外，失去了生命气息，作为容器的功用也会消失。您难道不担心失去应对将来困境的工具吗？”

安格斯笑道：“之前的那个肯尼斯，在没有变成鲜活的生命前，倒是没那么明显，但是后来他每叫我一声爸爸，就像是在耳边提醒着我，外界不断逼近的危机，另一个世界的未知，还有对那只龙未兑现的承诺。我不想无时无刻都面对着这些。”

肯尼斯微微皱眉，道：“所以您赶走了那个肯尼斯，甚至抹去了他在这里的记忆？”因为感同身受的愤慨，质问里有着不满的情绪。

安格斯抬起湿漉漉的手，理了理被水浸湿的头发，道：“你并不是他，他的灵魂已经毁灭。我想对他说的话，对你说有用吗？”

肯尼斯被哽住，他的确不是那个肯尼斯。无论安格斯对之前的那个肯尼斯做了什么，他都没有质疑的立场。况且，此时他在通过欺骗的手法胁迫了安格斯赶来治疗这具身体，在安格斯暗示不予追究后，已经欠了极大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