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肯尼斯看着迪卢木多，依然没有说话。

迪卢木多顿了顿

，重新凝视着肯尼斯的眼睛，低缓而坚定道：“我知道如果我留下，你也会留下，因为你爱我。可是如果变成这样，我宁可自己从未与你相见、相爱，我希望你离开，正是因为我同样爱你，即使到了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希望能看见你平安无事。”

迪卢木多转身看了看战局，爱尔兰联军的第一道防线已经被攻破，王太子的王旗正在往后退移。

“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等打退敌人后，就去找你。我会没事的，你……”

金属般冰冷的音色打断迪卢木多未完的话语，道：“好，我离开。”

迪卢木多鼻间酸楚，强忍住拥抱的欲望，转身离去。

刚走出几步，战士的直觉让他立即察觉到来自背后的偷袭，急忙侧身躲避。

金属液体的鞭子在原来的位置留下一道痕迹。

迪卢木多愣了愣才明白偷袭来自哪里，来不及质问，长剑横挡，劈开斩来的金色长鞭。

“肯尼斯！你……”迪卢木多低头下蹲，就地躲开第二道攻击，“你在做什么？”

还未起身，第三道鞭子袭来，抵挡的长剑慢了一拍，一时间无法拔出。就在此时另一金属分支迅速缠绕而来，迪卢木多急忙松开手上长剑，急速后退。

第四道攻击没有缠上来，长剑由月灵髓液带到肯尼斯的手中，迪卢木多趁此空隙，惊问道：“肯尼斯，你该不会是想……”

问题没有问完，迪卢木多已经知道了答案。

月灵髓液分成五条分支，从不同方位袭来。

迪卢木多无可奈何，只有拿出双枪，挡下攻击。

破魔红枪所至之处，月灵髓液如同水流一般被轻而易举地划开。迪卢木多手持长枪，迅速拉近位置，本是禁锢的攻击，却在肯尼斯的下一个动作之时，吓得差点扔掉手中武器。

肯尼斯利用月灵髓液阻隔的时机，往旁走了一半，仅是这一步，本来擦肩而过的红枪立即变成了刺向咽喉。

迪卢木多大惊之下，在高速迈进中利用全身力量强制改变步伐，强行调整长枪轨道。长枪擦着头发在颈侧刺空而过。与此同时，因为动作的急速变化，后续力大幅度降低，平衡尚未调节好，身体还未转移避开，迪卢木多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他的身体已被月灵髓液缠绕锁住。

肯尼斯退开一步，蓝色的眼眸明锐犀利，挑起眉，淡然道：“我也有要做的事。”

“肯尼斯，你——”迪卢木多百味交集，不知道该说什么，眼见肯尼斯下一步有释放幻术的迹象，他立即利用尚有活动空间的手臂，手腕反转，将红枪回刺向胸口位置。

肯尼斯神色大变，想也不想急忙伸手去拽。

红色的枪杆擦过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枪尖堪堪刺入缠着着身体的月灵髓液。

金色的金属液体瞬间被枪尖上的破魔之力所击溃，从缠绕的状态流逝而去，重新变成一个圆团。

反转的红色长枪，刺入胸口的姿势，本是自害的动作，被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阻止着。

迪卢木多移开长枪，看见肯尼斯的表情，胸口顿时一窒。

他知道在那一刻肯尼斯想到了什么，可是他不能后退，不能后悔，不能……

迪卢木多轻轻握着仍在无意识抓着长枪的手，轻轻道了声：“抱歉。”

手松开。肯尼斯后退几步，竟是笑了笑。

带着嘲讽味道的笑容，不像是嘲讽他的行为，更像是对自身的嘲笑。

仅是轻轻的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

迪卢木多握紧手里的武器，看向别处。

视线有些模糊，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用手擦了擦脸。

他真是一个混蛋，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混蛋。

视野清晰了些，迪卢木多看见前方的爱尔兰联军的骨龙的攻击下节节败退，如雨投出的长枪根本无用，箭矢甚至还未抵达骨龙的身体，就被黑雾腐化。刀剑砍在骨架上还在造成伤害，战士的身体就被骨刃利爪牙齿撕咬。王太子的旗帜向后方撤离，不少军队在混乱中也随着旗帜在往后撤退。

迪卢木多观察到前方仍有作战的将领，主力军队还未完全投入至战斗中。只要法师进行魔力援助，仍有一战之机。

为什么不打了？

后方就是大海，王太子军往哪里撤完全没有退路。

不，那里还有一座冰桥，冰桥的后方有英格兰军。两面夹击之下，联军就全完了。

多年来的战场经验培养出迪卢木多敏锐透彻的军事嗅觉，他忽然明白王太子想要做什么，但是他不敢相信。

此时，一位金色卷发的法师骑着马跑了过来。

“迪卢木多，终于找到你了。快和我走，王太子需要你的保护。”他伸出手，就等迪卢木多和他一同骑上马。

迪卢木多没有动，他问道：“殿下打算去哪里？”

金发法师脸色有些尴尬，见不说清楚对方不动，急忙道，“殿下打算把那些怪物引到英格兰军那里，我们不能和它们硬拼。”

迪卢木多道：“后方没有退路，在混乱中，大军根本无法挤上冰桥，除了最先上桥的人，其他人都会掉进大海，等着被屠杀被淹死。这个时候撤退，是在自杀。”

金发法师平静道：“既然我们都会死，那就拖着敌人一起死。”

迪卢木多无法理解，无法认同：“凯尔特的战士应该选择战死而不是像懦夫一样被追杀而死，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你们还想着区分什么敌人？难道我们作为人类这一种族，不该在此时共同联手抗敌吗？你们还想着利用那些魔鬼消灭什么敌人？这太荒谬！”

金发法师见说不通，眼见骨龙就要杀至，急忙拍马离去。

王旗向着冰桥方向继续后退，大军仿佛失去了抵抗之心，不少战士还未抵挡就向后撤。

撕咬着地面半龙人尸体的骨龙给后撤的大军留下了喘息的时间。

战斗，不应该是这个样子。迪卢木多注视着王旗的后撤，如同看着骑士道的溃败。

政权，国家，王权，军队，利益，道义在那些辉煌面前，算得上什么？又算得上什么？

“哈哈，哈。”身后传来嘲讽的笑声让这一画面更加刺眼。

迪卢木多转过身，看见肯尼斯在笑。

是在嘲笑他，还是在嘲笑这个国家？

肯尼斯停止了笑声，道：“迪卢木多，看到这一切，你打算做什么？还想着去拼命吗？现在没有人想去拼命了啊，他们都在逃命。”

迪卢木多沉默。

肯尼斯质问道：“回答我，看着我，你还打算去做什么？”

迪卢木多看着肯尼斯，想了想，回答道：“我想，去抢王旗。”

肯尼斯笑了，仿佛意料之中，“然后？”

迪卢木多道：“拿着王旗，回到战斗的最前方，战至最后一刻。”

肯尼斯道：“即使没有人跟随，你也要去吗？”

迪卢木多道：“是的。凯尔特的战旗，不能在溃败中被人踩在脚底，即使失败，它也应该插进敌人的胸口，燃至灰烬。”

肯尼斯将长剑递还给迪卢木多，道：“既然如此，我们做一个交易。”

迪卢木多接过长剑，不解道：“交易？”

肯尼斯道：“我不要你去抢什么王旗，我要你去砍断它，我要你去拖住王太子，不要让他领军上那个冰桥，不要让他靠近英格兰军。”

迪卢木多愣了。

肯尼斯继续道：“作为交换，骨龙不会再次进攻，它们很快就会消失。你让王太子带着大军给我滚去贝尔法斯特，他如果脑子发热还想干什么，你就用对付埃布拉纳领主的方法，把他绑过去。”

迪卢木多混乱了：“啊？你有办法让骨龙消失？”

肯尼斯看向远方撕咬地上尸体吸取死气的骨龙，淡淡道：“有。”

迪卢木多高兴地差点要原地跳起来。

哦，他就知道肯尼斯一定会有办法。

高兴之余，又有一些小小的不满。既然有办法，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啊？

想着能够一下子解决那些骨龙的办法，迪卢木多第一个想到了曾经在公主婚礼上出现的苍龙。

难道准备召唤那只苍龙？肯尼斯不是说不能再召唤了么。

迪卢木多疑惑问道：“那只苍龙，还能再召唤？”

肯尼斯看着远方，平淡道：“可以。”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要记住，我做这些，仅仅是因为，我肯尼斯·艾尔梅洛伊·阿其波卢德，是英格兰魔术贵族的第九代家主。”

迪卢木多点点头，他知道肯尼斯灵魂的根源，即使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这个空间，肯尼斯也不是爱尔兰人，这场战争，本来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肯尼斯看向迪卢木多，挑眉嗤笑道，“倒是你，砍断王旗，袭击王太子，无论哪一条，都是叛国的大罪，足以毁掉所有荣誉，成为历史国家的污点。你愿意做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迪卢木多没有回答，他走上前，用力地抱住肯尼斯，轻轻地说：“你多保重，等我回来。”

穿着轻铠的身体，抱着并不舒服。身上的汗水血水泥土混合的味道并不好闻，肯尼斯抬起手，抱了抱迪卢木多。

“如果你敢趁我不在的时候死去，我就让这里爱尔兰的士兵为你陪葬。”

迪卢木多立即拉开距离道：“喂喂，不用这样吧。”

看着肯尼斯的眼睛，迪卢木多无奈苦笑了，不像是在开玩笑。

不过没时间在纠正这个了，远方的骨龙陆续离开被啃咬成渣的尸体，变成骨架的半龙人在黑气的侵蚀下，摇摇晃晃地从地上起来。

另一个方向，王旗已经快抵达费尔角的海岸。

迪卢木多亲了亲肯尼斯，道：“好，一定不会比你先死的。”

恋恋不舍地抱了抱，迪卢木多立即离开，抢过一匹马，迅速向王太子王旗的方向奔去。

肯尼斯看着迪卢木多的背景，逐渐消失的乱军之中。

肯尼斯的前方，已经空出一大片空旷的平地。

吞噬同类重整大军的骨龙夹杂黑雾，不足百米。

肯尼斯脱下右手的手套，这才发现，手掌的位置有几点红色。

在方才拽住长枪之时，磨损的手掌蹭破了皮肉，刚才竟是一点也没有察觉。

没有受伤的手背上，两枚完好的令咒图案鲜红刺眼。

曾经象征着桎梏Servant的标记，现在又在桎梏着谁？

肯尼斯伸出手，启动被封存在令咒图形中的魔力开关，感受着强大的魔力瞬息膨胀、袭来、爆发，念诵着如同映在脑中的咒文。

召唤掌管风水元素的空之霸主，苍龙。

地面深处自下而上地喷发出连绵的光雨，形成一个抵御外界入侵的结界。

肯尼斯的月灵髓液被最初的几发光雨射得变了形，几乎快要抵御不住之时，结界感知到了肯尼斯的血缘力量，在肯尼斯所处的位置停止了光雨的袭击。

龙骸的魔力涌入体内，肯尼斯体内原有的魔力融入这股魔力，引导着压制体内另一个时空的力量，随着异空间力量的褪去，身体的知觉感开始恢复，事情正朝着好的一面发生，按照龙骸蕴含的魔力比例，恢复到小腿以下位置都没有问题了，肯尼斯松了口气，觉得之前的忧虑纯属忧虑过多，此时他只需要维系体内力量的有序渐变即可。

被肯尼斯拿在手中的白花，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在三种魔力交融流通的过程中，花蕊里的荧光冲破了白花的束缚，变成透明的液体，钻入了肯尼斯的指甲缝里。

此时肯尼斯正全神贯注地吸收龙骸的魔力，并没有发现这一异变，忽然间他感觉到一股新的力量闯入，毫无准备之下，体内的魔力平衡如同被一股乱流涌入，魔力运作流转的系统一下子被打乱了。

自身原有的魔力，苍龙的魔力，异空间的魔力，本是缓和中运作的魔力源变成了失控的乱流。肯尼斯大吃一惊，努力压住不再受控的魔力源，将闯入的魔力驱除。

白花蕴含的魔力与异空间的魔力产生了共鸣，快速融入为一体，顿时打乱了力量的比例，本是被压制下去的异空间魔力以更猛烈的势头反噬而来。肯尼斯原本可以操控的魔力顿时不足以压制这股力量，苍龙的魔力和自身的魔力在乱流中无法快速融合，数不清的乱流在体内无规律地乱窜，刺激着仍有感知的神经，带出引人发狂的疼痛感。

肯尼斯没有收回手，依然努力地坚持与龙骸的魔力维系。异空间的魔力正在以更强大的势头反扑，他必须吸收更强大的力量压制回去。

然而个人意愿抵抗不了魔力运作的规律。受到魔力混乱的影响，月灵髓液无法顺利接受魔力，失去变化形态，中止了飞行模式从空中落下。

没有依托的肯尼斯措手不及，被迫一同从空中跌落，倒在了草地上。

离开了接触，苍龙的力量也失去连接的渠道，停止了涌入后，一时间肯尼斯只感体内像是被切开了两半，一半完全失去知觉，另一半被狂风肆掠过，连喘气的余力都没有了。

就在肯尼斯跌到草地上时，迪卢木多被吓得一愣，随即像是发了狂一样冲过来。

光雨的攻击在迪卢木多身上划出数道血痕，更多的是被舞成两轮光圈的红黄枪轨挡了下来。

几乎不是人类所能完成的行为，迪卢木多凭借着超出体力极限的武力硬是闯了进来。

肯尼斯好不容易缓过来，发现了迪卢木多的动作后，第一反应就是要破口大骂。

笨蛋，不要命了？！

“笨……”断断续续的声带振动，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无法顺利发音的原因，立即找到，他没有了呼吸。或许该说，身体停止了呼吸的生理现象。

来不及震惊于这一变化，肯尼斯看见迪卢木多强行闯进结界后，光雨的频率正在提高，抵挡也越来越困难，身上的伤势正在增多。

体内还有可以调动的魔力，肯尼斯立即重新激活月灵髓液。

得到魔力注入的月灵髓液分裂成两团，一部分变成飞垫，带肯尼斯离开原地，另一部分变成罩子，保护着迪卢木多的同时，将其推出了光雨范围。

迪卢木多在肯尼斯离开时便停止了狂暴的冲击，月灵髓液保护其离开时立即趁势向着肯尼斯的方向退去，一到安全范围，立刻冲过去，扔下双枪，抱起肯尼斯，原本温纯声音此时急得发哑，连话也说不连贯。

“肯尼斯，怎，怎么了？”

肯尼斯感觉胸口以下完全没了知觉，而且这股变化正在急速地上移。他抬起手，看见指尖开始出现半透明化的晶体异状。马上他的手也要动不了了。

迪卢木多显然也注意到了肯尼斯手指的变化，慌乱地近乎语无伦次：

“不行吗？这里没有办法吗？我带你去找父亲大人，我们现在就出发，一定会好起来的，没事的……”

肯尼斯迪卢木多焦急的表情，努力控制着手，抚到露出快要哭出来表情的脸上。

因为没有呼吸，长久以来的发声习惯被打破，肯尼斯控制着喉咙的声带，试图表达自己的意思。

“冷……静。”

迪卢木多握住肯尼斯的手，点点头，哑声道：“我，我知道，我明白，我一定照做。”

肯尼斯感到心口的热度在渐渐退去，他丧失了对温度的知觉。

来自异世界的魔力在侵蚀身体的同时，打开了被封印的开关，围绕着被放出的“核”，凝结成时空碎片的晶体。

味觉、嗅觉、听觉、触觉，视觉，正在逐渐的模糊、丧失。

恐怕没有时间了，来不及赶到安格斯那里了。这样的认知像是碎裂的冰层，露出寒澈不见底的真实，尽管已经感知不到冷热，但肯尼斯依然感觉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冰冷。